除了父亲,人人都说沈小楼呆板、迟钝、像个木头。
沈小楼从不觉得自己是木头。
正如父亲所言,她只是思虑重,谨言慎行,在没有十足底气和把握之前,不爱开口罢了。
父亲夸她聪明。“有些人总是嘴和动作比脑子快,所以总惹祸”——父亲以前说过。
然而今天沈小楼觉得,自己完全跟木头无异。
确切地说,像个提线木偶。
父亲匆忙带她来京州,她便来了;
到了宋家,父亲让她在楼下等着,她便等着;
宋家人让她签协议,她把那份协议反复看了许多遍,父亲催她,她便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一辆车送她和那个叫宋临的男人去拍照,办手续,在父亲的陪伴下,她也照做……
到了民政局门口,沈小楼停住了。
她从小是个乖孩子,对父母很顺从,尤其是父亲。
父亲睿智博学,给她的建议准没错。
只是这次,他让她和那个叫宋临的男人领证结婚,她不是不能像从前一样听话,可她想知道——为什么?
沈小楼不是个傻的,也不瞎,宋家并非普通豪门,她自然看出来了。
然而,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绝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父母生了她和妹妹两个女儿,更是从没说过要她们姐妹俩嫁有钱人。
盛夏七月,午后烈日照射下,沈绍辉感觉很不舒服,靠着强大的意志支撑身体,轻轻牵起女儿的手,缓慢迈开步子。
沈小楼明白父亲有话要说,赶紧搀着他走到一旁。
父亲在她开口前先出了声。
“小楼,爸爸时日不多了。”沈绍辉今天皱了许久的眉头,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父亲这句话,沈小楼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却没反应过来,愣愣半张着嘴,呆在原地。
“小楼,爸爸没有几天活头了。前阵子检查出来,胃癌,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沈绍辉换了种说法,语气仍是淡淡的,眉头依然舒展。
有那么一瞬间,沈小楼忽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她发现自己瞳孔无法聚焦。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她皱着眉想,脑子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
她不知道自己在抖。浑身颤抖。
听到父亲那句话前,沈小楼还能清晰感受到被骄阳晒得灼热的地面,此时此刻却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罩子中。
罩子将她隔绝在真实世界之外,罩子里的她,除了晕和冷,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爸爸……”沈小楼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一团东西堵住,又紧又疼,喘不过气,“他们和我签了协议,不会给我和我们家一分钱。”
签协议时父亲就在旁边,还催促她快点。
沈小楼明白父亲的用意。这些年他和母亲身体不好,一家四口穷困潦倒,活得很不容易。
可父亲明知即便宋家让她进门,她也捞不到任何好处,空得一个豪门少奶奶名头,有什么用?
沈绍辉颤颤巍巍握住女儿的手。
“小楼,你是聪明人,爸爸相信,你有办法让自己,让妈妈和妹妹,都过得更好。”
父亲手掌粗糙干枯的触感,让沈小楼心里一阵刺痛。
泪水决堤而下,沈小楼摇着头:“爸爸,咱们在这边的医院查一下,肯定是那家医院搞错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咱们——”
沈绍辉笑起来,嘴唇干燥裂开,如干涸的旱地,失去生机。
“查过两次,没有搞错。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小楼,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擦干眼泪,和宋临进去领证。”沈绍辉颤抖着抬起手,轻柔抚摸女儿头顶,“小楼,听话。”
小楼,听话。
沈小楼心想,不久的将来,再也听不到爸爸说这句话了。
沈小楼和宋临进去领证时,沈绍辉回到车里,由宋家佣人照看着。
沈小楼一直哭,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工作人员见她这样,皱起眉打量这对即将成为合法夫妻的年轻男女。
“姑娘,你要是有什么难处,这婚可以不着急结。”盖戳的大姐热心说道。
沈小楼抹了抹脸,手背蹭过的地方一片湿润。
她摇摇头,从紧到发疼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结,今天结。”
宋临从始至终,不是玩手机,就是冷漠地扫她一眼,打从见面起,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领完证宋临就走了,坐上送他来的那辆车。离开时车子开得很快,仿佛一秒都不愿在这里多待。
沈小楼上了父亲在的那辆车。
她有好多话要说,好多问题想问,可父亲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双眼紧闭,眉头皱着。
沈小楼轻轻将父亲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
她咬着牙不敢哭,怕肩膀耸动弄醒父亲。
沈小楼看不见,父亲低垂的脸上,眉心已经舒展了。
车子停在宋家主宅门口。
下车前,随行的佣人说:“沈小姐,沈先生病重,我们先送他去医院,好好做个检查,具体治疗情况,听医院安排吧。”
沈小楼不说话。
沈绍辉睁开眼睛,如梦初醒似的,左右看了看。
佣人见沈小楼没回应,把刚才那话又给沈绍辉说一遍。
沈绍辉点点头,笑着看向女儿:“小楼,你现在是宋家儿媳,理应回宋家,我这身体情况,得先去医院。”
沈小楼这才依依不舍松开父亲的手下车,呆呆望着这辆车离开的方向,直到管家轻声提醒,才回过神来,埋头跟着他走进宋家。
宽敞的大厅里除了佣人,没见到宋家人身影。
沈小楼虽然不知宋家为什么会答应这门婚事,可她很清楚,宋家上下,一定非常不喜欢她。
“沈小姐,太太在茶室等你。”管家告诉沈小楼。
按理说,他该改口叫“四少夫人”,但太太特意吩咐过所有在宋家主宅服务的员工,只能管这姑娘叫沈小姐,敢叫一声少夫人,免不了是要被开的。
沈小楼跟着管家来到茶室。
茶室明亮又宽敞,大半地方铺满了下午四点半的阳光。
微风吹得素色窗纱轻轻飘扬,蝉鸣从窗外花园中传来,更添几分朗朗夏意。
古色古香的屏风将空间隔断。
管家领着沈小楼站在屏风前,毕恭毕敬:“太太,沈小楼来了。”
屏风另一面,传来宋太太平淡的语调和不带感情的声音:“过来吧。”
管家给沈小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去,便悄声退出茶室。
沈小楼低头走得很小心,畏畏缩缩绕过屏风,一张宽大而充满禅意的茶桌引入眼帘。
季青荷端坐着,见她来了,没说话,浅浅喝一口茶,才扭头看了眼身旁的佣人。
佣人会意,为沈小楼倒茶。
沈小楼老老实实站着,轻轻叫了一声“宋太太”。
季青荷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又上下打量她片刻,淡淡开口:“坐吧,不必拘着。”
沈小楼将头埋得更低,尽管看不见,依然能感受到宋太太看向她的两道目光。
季青荷瞧了她一会儿,严肃的面孔上挂起了看似真诚的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小楼。”
沈小楼抬起头来,望着茶桌对面那雍容华贵的女人,心里分辨着她脸上这笑和口中这话有几分真假。
“是的,宋太太。”沈小楼中规中矩应道。
季青荷目光柔和下来:“你跟宋临这婚结得急,彼此都不了解,咱们两个家庭之间,也没怎么来往过。倒也不是我们家对你不满意,只是感情都是慢慢处出来的,刚开始大家感到生疏很正常,所以咱们之间暂时不必改口,你也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季青荷相夫教子几十年,虽未在商界打拼,城府却半点不输生意人。
这么些年,丈夫身边不是没有过莺莺燕燕,任谁得宠,也无法撼动她宋太太的位置,对付女人,她有的是办法。
何况,还是个刚满二十二岁,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
季青荷把沈小楼瞧了又瞧,见她这嘴笨手慢的样子,跟木头一样,越发感到轻松,不再觉得宋家摊上了棘手事儿。
木头好,要是嫁进来个聪明伶俐狐狸精,还真不好办。
“宋临今年才二十七,还年轻,心思肯定都是放在事业上的,顾不上家庭,难免冷落你,你多担待些。”季青荷嘴上说得好听,语气却不容置疑。
沈小楼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境况,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宋太太说什么,无论她能不能做到,都先一一应下。
“好的,宋太太。”沈小楼点点头。
季青荷心下鄙夷:真是又木又蠢,恐怕只会“是是是”、“好好好”,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
如季青荷所料,接下来不管她给沈小楼交代什么,沈小楼除了“是的,宋太太”,就是“好的,宋太太”,季青荷感觉自己在和一根装了复读机的木头说话,乏味至极。
宋家的规矩大致交代完,季青荷揉揉眉心,半闭着眼:“我说的这些你好好记下,有什么不懂的,记不住的,多问问管家和佣人。好了,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有人带你去自己房间。”
季青荷说完,抿一口茶,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忽然察觉不对劲,睁眼一看,沈小楼竟还没走,在她面前缩着脖子,绞着手,欲言又止。
蠢死了,季青荷心想,面上笑着:“怎么,还有事?”
沈小楼咬了咬唇,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才问出这句话:“宋太太,您——宋家为什么会答应我爸爸的要求,宋临为什么会同意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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