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伊对威廉斯堡之行期望甚高。
邻居们的态度令他失望。这些人都是激进自由党,跟他这个保守党不是一路人。但他依然坚信,在威廉斯堡一定有像他一样忠于英王,并且愿意与他结盟、助他仕途的人。
威廉斯堡地方不大,但颇有贵气。主要街道格罗斯特公爵大街长一英里,宽百英尺,州议会大厦和威廉玛丽学院分别位于街道两端。这两栋建筑庄严宏伟,英伦风格浓郁,让杰伊更加深信帝国的威严。沿街有间剧院和几家商铺,工匠正在店里打造银质烛台和红木餐桌。他在“柏迪与迪克逊印刷馆”买了《弗吉尼亚公报》,上面登载着许多关于逃亡奴隶的告示。
弗吉尼亚的精英阶层多数为富有的种植园主,这些人平时都守着各自的家产,议会大厦一旦召开立法会议,他们便齐聚威廉斯堡。久而久之,这里也到处都是出租房间的旅馆。杰伊住进了“罗利客栈”。白色的板房并不高,卧室设在阁楼上。
他在总督府邸留了名片和拜笺,但必须等到三天后才能见到波特多特男爵。最终获得的邀请并非他所希望的单独会面,而是要和其他五十多个人一起。显然这位新任的总督还没意识到,在这种恶劣的政治环境中,像杰伊这样的盟友是多么重要。
从格罗斯特公爵大街正中向北到达长路尾端,就是总督的官邸所在。这里同样是英式风格的砖房建筑,高大的烟囱,屋顶开窗,如同乡间居舍。门厅内威严大气,刀剑枪支以各式图案陈列装饰,仿佛在着重强调英王的雄武实力。
只可惜这位波特多特男爵与杰伊的想象大相径庭。弗吉尼亚需要一个强硬严肃的总督,让这些图谋造反的殖民者心怀畏惧。而波特多特男爵却是个大腹便便、亲切温和的男人,更像是个事业得意的葡萄酒商开门迎客,丝毫没有总督的威严。
杰伊看着他在舞厅内接见宾客,心想他肯定对种植园主的阴谋还一无所知。
在场的还有比尔·德拉哈耶。他跟杰伊握手道:“你怎么看咱们这位新总督?”
“也不知他搞没搞清状况。”
德拉哈耶道:“人不可貌相。”
“但愿如此。”
“我说詹米森,明晚有场大牌局,要不要我介绍你参加?”
自从离开伦敦,杰伊还一局没赌过。“那当然好。”
餐厅内,仆人端上葡萄酒和蛋糕茶点。德拉哈耶给杰伊介绍了几位在场宾客。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问:“詹米森?爱丁堡的詹米森家吗?”他的语气不甚友善。
杰伊虽没印象,但也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敝舍就位于苏格兰法夫郡詹米森堡。”
“就是以前威廉·麦克莱德那座?”
“正是。”眼前这个男人让他想起罗伯特,两个人有着同一副嘴脸,“我恐怕没听清您的大名……”
“哈米什·德罗姆,那城堡本应是我的。”
杰伊吓了一跳。德罗姆是罗伯特生母奥利芙的本家。“您就是弗吉尼亚那位多年没有音信的亲戚!”
“想必你就是乔治和奥利芙的儿子。”
“不,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罗伯特。奥利芙去世后父亲再婚,我是家里的次子。”
“啊,看来罗伯特把你给踢出来了,就像他母亲对我一样。”
德罗姆话中带刺,但他的含沙射影引起了杰伊的好奇。还记得彼得·麦凯伊在婚礼上醉醺醺地说:“据说遗嘱是奥利芙伪造的。”
“是啊,威廉舅舅也是她害死的。”
“什么?”
“千真万确。他有疑病症,总觉得自己身染重疾,其实根本没病。原本可以安享晚年,却在奥利芙搬来六个星期后改了遗嘱,然后一命呜呼。这个女人可真够歹毒的。”
“哈!”杰伊心中一阵莫名的得意。圣人奥利芙,詹米森堡内被人顶礼膜拜的奥利芙居然是个活该被绞死的杀人犯。一说起奥利芙,人们总是满口崇敬,杰伊对此反感至极。如今知道她原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妇,杰伊不由得拍手称快。他问德罗姆:“您没分到家产?”
“一亩地都没得到。我刚来那会儿,身上只有六打设得兰羊毛袜子,如今却成了弗吉尼亚最大的男子服饰经销商。我从不写信回家,怕奥利芙打我的主意。”
“怎么可能?”
“不知道,也许是迷信。幸亏她死了,不过她儿子貌似跟她一个德性。”
“我还以为罗伯特是随了我父亲。真不知他那贪婪的脾性是跟了谁。”
“我要是你,就不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他。”
“反正他也要继承我父亲所有的事业,应该看不上我这不起眼的种植园。”
“别掉以轻心。”德罗姆道。杰伊觉得这人有些夸大其词。
聚会即将结束,客人们陆续从花园的入口处离开。杰伊这才有了单独约见波特多特的机会。他抓了抓男爵的衣袖道:“希望您能知道,我全心全意效忠您和英王。”
“很好,很好,”波特多特大声道,“您真是太有心了。”
“我刚来不久,当地人的态度就已令我深恶痛绝——深恶痛绝!您何时下决心将这些造反狂徒一网打尽,我一定全力支持!”
波特多特凝视着他,他的话终于引起了男爵的注意。杰伊发现,在波特多特和善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精明狡猾的政客。“谢谢您,但愿事情不会恶化到那步田地。劝说和协商是解决问题的绝佳途径,效果也更持久,不是吗?威尔金森少校,您慢走!威尔金森太太,多谢前来。”
劝说协商?!杰伊一边往花园走,一边暗自埋怨。波特多特已身陷蛇窝,居然还要跟那些人谈条件!杰伊对德拉哈耶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面对现实。”
“他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德拉哈耶道,“只是想咬人却不露齿而已。”
果然,这位友善的新任总督在第二天就解散了议会。
马修·莫克曼就住在格罗斯特公爵大街书店旁的绿房子里。接待室用于办公,里面堆满了法律书籍和文件。他个头不高,神经兮兮,在房间里不停地东找西翻,一会儿找文件,一会儿放文件。
杰伊签了种植园的抵押协议。借到的钱没他想象的多,只有四百英镑。“能凑出这么多已经是万幸了,”莫克曼尖声细气道,“如今烟草行业这么不景气,恐怕种植园也卖不了这个价。”
“放贷人是谁?”
“是个财团。如今都是财团借贷。您有债务需要我立即处理吗?”
杰伊拿出一叠账单,包括他抵达弗吉尼亚三个月来所有的债务。莫克曼匆匆扫了一眼:“差不多一百英镑。回去之前我会送支票给您,如果在威廉斯堡有花销,也请一并告诉我。”
“花销恐怕免不了,”杰伊道,“有位施麦斯先生在出售马车,那两匹灰马可真漂亮。此外我还需要两三个奴隶。”
“我会通知他们找我结账。”
借了这么大一笔钱,还全都交给律师处理,杰伊心里很不踏实。“给我一百镑现金,今晚在罗利有场牌局。”
“没问题,詹米森上尉。随您。”
当杰伊带着新买的马车和奴隶回到莫杰府时,所借的四百英镑已所剩无几。他在牌局上输了钱,又买了四个年轻的姑娘做奴隶,车马的价钱也没砍下来。
不过,目前的账倒是还清了,他也可以继续在当地赊欠。圣诞节一过,第一批烟草就可以上市,挣了钱就可以付账了。
杰伊惴惴不安:不知莉茜见到马车会作何反应。所幸她几乎没提。她牵挂着别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商量。
莉茜黑色的眼睛一闪一闪,肌肤白里透红,富有生气的样子依旧是那么迷人。然而,杰伊已经失去了往日对她的渴望。自从莉茜怀孕以来,杰伊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原以为是担心在怀孕期间与妻子发生关系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莉茜的孕味令他情趣尽失。做了母亲的人还贪恋欲望,实在是让人倒胃口。再说,莉茜的肚子越长越大,如今就是想做也做不来。
他吻了吻妻子。莉茜道:“比尔·索尔比走了。”
“是吗?”杰伊没想到,索尔比没领工钱就走人了,“幸好还有莱诺克斯。”
“我看就是莱诺克斯把他赶走的。显然,索尔比打牌输给莱诺克斯很多钱。”
难怪。“莱诺克斯打得一手好牌。”
“他是想当这儿的工头!”
夫妻俩正在门廊说话,莱诺克斯突然从屋侧绕到门前。他依旧是一副爱搭不理的德性,也不欢迎杰伊归来,一来便道:“来了几桶腌鳕鱼。”
“是我订的,给下田的工人吃。”
杰伊不悦道:“干吗给他们买鱼吃?”
“桑姆森上校说工人吃这个干活有劲儿。他给家里的奴隶每天吃鱼,一周还有一顿肉。”
“桑姆森上校比我们有钱。莱诺克斯,把东西退回去。”
“杰伊,今年冬天正是他们要劲儿的时候。得把整个科佩塞塘的林地全部清出来,来年春天好种烟草。”
莱诺克斯赶紧抢话道:“没这个必要。只要好好施肥,目前的地肥力管够。”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莉茜反驳道,“桑姆森上校每年冬天都会开垦新地。”
杰伊这才明白,原来两人之前已为此有过争论。
莱诺克斯道:“我们人手不够,就是加上‘蔷薇蕾’来的人手,也只能勉强把现在的地种完。桑姆森上校家的奴隶比我们的多。”
“那是因为人家赚钱多,方法得当。”莉茜得意地说道。
莱诺克斯鼻子一哼:“这些事情女人不懂。”
莉茜火了:“我们夫妻俩有话要说,莱诺克斯先生,请你马上离开。”
莱诺克斯一脸不乐意,但还是照做了。
“杰伊,你得把他赶走。”
“依我看他也——”
“莱诺克斯为人冷酷姑且不说,他唯一的本事就是威胁他人。他不懂务农,对种植烟草也一无所知——更糟糕的是,他连学都不愿意学。”
“他懂得如何让奴隶们好好干活儿。”
“如果方法不对,干了也是蛮干。”
“你又突然成了种烟草的内行了?”
“杰伊,以前我家的地也很大,我眼看着家产一步步败落,不是因为佃农不勤快,而是我父亲去世,母亲又管不来。你现在也在犯同样的错误:你长时间在外,对奴隶拿冷酷当管教,还把重要的决定都扔给别人做。要是换作是军团,恐怕你也不会这样管!”
“你根本不懂军团怎么管!”
“你也不知道种植园怎么经营。”
杰伊强压怒火:“那你想怎样?”
“让莱诺克斯走人。”
“他走了谁当工头?”
“你跟我可以一起接手。”
“我可不想当农民!”
“那就让我来。”
杰伊点点头:“我就知道。”
“什么意思?”
“说了这么一大圈,你就是想接管,对吧?”
他以为莉茜会大发脾气,她却异常冷静:“你真这么想?”
“我就这么想。”
“我是为了救你。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我不能袖手旁观。你以为我是想发号施令?在你眼里我若是这种人,那我们何苦结这该死的婚?”
杰伊看不惯莉茜言辞粗犷,没有半点淑女风度。“以前你多漂亮……”
莉茜两眼冒火。她没有吱声,而是转身回到屋里。
杰伊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自己占了一次上风。
不一会儿,杰伊也进了屋。他意外地发现,麦卡什也在屋里。他身穿马甲,脚蹬室内鞋,正在给一扇窗子安玻璃。他在这儿做什么?
“莉茜!”杰伊叫道,他进了会客室,莉茜正端坐在那里。“莉茜,麦卡什进家来了。”
“我让他负责修缮,他在粉刷婴儿房。”
“我不想让那个人进家。”
“那你就得忍着!”莉茜发火了。她的反应使他吃了一惊。
“那……”
“只要莱诺克斯在种植园一天,我就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愿意,明白吗?”
“好吧……”
“如果麦克走,我也走!”说完她怒冲冲离开了房间。
“好吧!”杰伊道,然而屋门已经砰地关上。他不愿为个流放的犯人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她想粉刷婴儿房,那就随她去吧。
边柜上摆着一封未拆的信,是写给他的。杰伊认出了信上母亲的笔迹。他坐到窗边把信拆开。
伦敦格洛夫纳广场7号
1768年9月15日
我亲爱的儿子:
新煤矿已于事故后恢复生产。
杰伊不禁一笑。母亲有时还真是一本正经。
过去的几周,罗伯特一直在苏格兰忙着将两矿合并,想进行统一经营。
我向你父亲提出,既然新矿乃是在你的土地上开采,你理应获得使用收益。他一直以替你们缴付利息为由搪塞。恐怕最要命的原因是你从“蔷薇蕾号”领走了最好的工人。你父亲大为光火,罗伯特也不高兴。
杰伊又气又恼,原以为这次能侥幸逃脱,他不该低估自己的父亲。
我会继续与他周旋此事。相信最终他会心软。
“您真好,妈妈。”杰伊自言自语道。尽管远隔千山万水,尽管母子俩这辈子都有可能无法再见,可她依旧尽心竭力地为儿子争取权益。
说完正事,母亲还提到自己的生活、亲友和伦敦的社交圈。最后她言归正传:
罗伯特最近去了巴巴多斯。原因我还不清楚。直觉告诉我他对你有所图谋。我想不出他能如何伤害你,但毕竟他神通广大,而且冷酷无情。我的儿子,你一定要多加防范。
爱你的母亲
阿丽西亚·詹米森
杰伊思索着把信放下。他一直佩服母亲直觉精准,不过还是觉得她有些神经过敏。巴巴多斯远在千里之外,即便罗伯特来弗吉尼亚,他也不能动杰伊一根汗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