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伊前往威廉斯堡期间,莉茜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寄信人地址:
阿伯丁圣约翰教堂牧师宅邸
1768年8月15日
母亲为什么会从阿伯丁的牧师住处来信?她继续往下读:
亲爱的女儿:
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容我一件件写下来。
我返回格伦高地后不久,你的兄长罗伯特·詹米森就接手了庄园事务。如今家中的债务都由乔治爵士偿还,我也不好反对。罗伯特要求我离开庄园的大宅,住进一处破旧的狩猎屋,以节约开支。老实说我并不愿意,但罗伯特态度强硬。不得不说,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家人的体贴。
莉茜怒火中烧,但却无能为力。罗伯特居然把她的母亲从自己家赶走?!她想起决定嫁给杰伊时罗伯特放的狠话:“就算我得不到你,格伦高地也还是我的!”当时似乎觉得他是痴人说梦,现在却成为现实。
莉茜咬着牙继续读信:
此后,约克神父说他亦将离开。他在霍克村当了十五年牧师,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过早丧妻,想换个环境也情有可原。然而,想必你也能想象,正在我需要朋友的时候,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怎样的打击。
亲爱的女儿,说到这里我真是羞于启齿: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开口向我求婚!!而我也答应了!!!
“老天爷!”莉茜不禁大叫一声。
如今我们已经完婚,并搬到阿伯丁居住。我现在就在这里给你写信。
很多人会说,作为哈林姆勋爵的遗孀,这无疑是屈尊下嫁。然而我最清楚,这头衔只是徒有虚名,而他对上流人士的想法也毫不在乎。我们生活得很平静,人们都称我为约克夫人。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
信上还交代了其他内容:三个继子女、牧师宅邸的佣人,约克先生的首场布道以及教会的其他姐妹。母亲结婚的消息太过意外,莉茜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她从没想过母亲会再婚。而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母亲才四十岁,兴许再生几个孩子也不一定。
一种漂泊在外的孤独感令她猝不及防。格伦高地一直都是她的家园。虽然怀孕的她现今在弗吉尼亚和丈夫一起生活,她还是会时常惦念高地庄园——一个必要时可以返回的避风港。如今,它却落入罗伯特手中。
一直以来,莉茜都是母亲生活的重心所在。她以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如今,母亲成为神父的妻子,和丈夫的三个孩子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在阿伯丁,兴许很快将又添新丁。
如此一来,种植园就成了莉茜唯一的家,而杰伊也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反正她已下定决心,要在这里活得有模有样。
她所拥有的许多东西都令人羡慕:一栋大房子,千亩农田,英俊的丈夫,身边还有奴隶供她差遣。家奴们都很尊敬这位女主人:莎拉负责做饭,胖贝儿负责打扫,米尔德里得做她的贴身女佣,有时还在桌前侍餐。贝儿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吉米,在家里做马童。吉米的父亲多年前被卖到别处。除麦克以外,莉茜对很多下地干活儿的工人还不太熟悉。她对监工科比的印象不错。后屋打铁的卡斯人也不错。
莫杰府的房子宽敞气派,但住在里面觉得空空荡荡的。它太大了,在里面养六个孩子、祖父母外加几个姨妈都绰绰有余,还得有一大群奴隶在各个房间点蜡烛,侍奉一群人的餐食。夫妇俩守着这么大的房子,实在过分冷清。然而种植园景致优美:茂密的树林,广袤的坡田,涓涓溪流不计其数。
莉茜知道,杰伊与自己所想象的有很大差距。带她下矿井时,莉茜以为他也有着无拘无束的天性,实则不然。他背着莉茜在格伦高地开采煤矿,让她从此动摇:在那以后,莉茜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爱他。夫妻俩不再有清晨的欢爱,一天到晚也难得聚在一处。虽然午饭和晚饭还是一起吃,但再也不像从前一样在饭后围坐在火边,手牵手闲叙家常。也许杰伊也同样失望:莉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然而后悔无济于事,他们必须彼此扶持。
尽管如此,莉茜仍时不时有远走高飞的冲动。每每如此,她都想到腹中成长的胎儿。孩子需要父亲,她不能只想着自己。
杰伊并没有过多讨论孩子。他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但是当孩子出生时,尤其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他的态度会改变的。
她把母亲的信塞进抽屉。
给家奴交代好一天的家务后,莉茜拿起外套出门。
已经到了十月中旬,气候微凉。转眼间他们已经来了两个月。她穿过草地往河边去。如今已怀孕六个月,腹中已经有了胎动——有时宝宝踢得还很疼。她放弃骑马,改为步行,担心骑马会伤及孩子。
虽然不骑马,她还是坚持每日在种植园转悠,一走就是好几个钟头。猎鹿犬罗伊和雷克斯总是陪伴在她身边。莉茜密切关注着种植园的工作,杰伊则毫不关心。她看大家处理烟叶、扎捆计数,看工人削木扎桶,看牧场的牛马和院里的鸡鸭。今天是星期天,工人们的休息日,她也正好趁索尔比和莱诺克斯不在四处打听打听。罗伊跟着她,雷克斯趴在门廊懒得动弹。
到了烟草收割的时节,还有很多工序要进行:晒叶,晾叶,摘叶,压叶,然后装桶运往伦敦或格拉斯哥。目前正在收割“溪流区”的冬麦和“矮橡区”的大麦、黑麦和苜蓿。活儿最累的时期已经过去,工人们不必从早到晚劳作田间,天黑了还得点着蜡烛干到半夜。
莉茜想,工人们辛苦劳动,理应得到犒赏。即使是奴隶和囚犯也需要鼓励。她突然萌生了办派对的想法。
她越想越喜欢这主意。杰伊虽有可能反对,可反正这一两个礼拜他不在家。从这里到威廉斯堡要走上三天,等他回来时,派对早就办完了。
她沿着拉帕汉诺克河的岸边漫步,反复考虑着刚才的主意。这里水浅多石,上游的弗雷德里克斯堡标注着航行区。莉茜绕过一簇半淹在水中的灌木,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洗澡。那人正是麦卡什。
罗伊先是耸起鬃毛,随后也认出了麦克。
上次他一丝不挂地下河还是一年前的事。莉茜记得自己用衬裙为他擦身。那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如今却像梦境般光怪陆离——月光,流水,强壮而脆弱的身躯,她抱着他,用身体为他取暖。
莉茜后退几步,看着他上岸。麦克依旧是一丝不挂。
她又想起从前的时光:一天下午,她在格伦高地吓到一头在溪边饮水的小鹿。整个情景仿佛一幅图画重现在她眼前:她在林间现身,两三岁的小鹿近在咫尺。它抬头望着她。河岸坡陡,小鹿不得已朝莉茜的方向而来。它踏出水域,健美的侧腹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莉茜手持猎枪,蓄势待发,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却让她难以下手。
看着水滴从麦克肌肤上滚落,莉茜想:经历了千辛万苦,他依然像年轻的野兽般雄壮威猛。正在他穿裤子时,罗伊奔了过去。麦克一抬头看到了莉茜,突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道:“背过身去!”
“该背过身的是你!”
“我先来的。”
“这是我的地盘!”想来奇怪,麦克随随便便就能让莉茜发火。他惹上官司,在农场干苦力,而她是贵妇。但麦克也并未因此就礼让三分——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弄人,莉茜并非高人一等,而麦克也未觉矮人半分。他的放肆虽然让人恼火,但至少光明正大。麦卡什从不狡猾诡诈,相比之下,杰伊却时常令她觉得不可思议。莉茜搞不懂杰伊的心思,每次她提出质疑,他都带着戒备,仿佛有人指责他一样。
麦卡什一边系裤绳,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莉茜:“我也是你的。”
莉茜望着他的前胸,那里又重新变得结实有力。“我以前还见过你光着身子呢。”
对峙突然消失,两个人哈哈大笑,就像以前在教堂门口听埃斯特训斥麦克时一样。
“我打算办个派对,招待工人们。”
麦克穿上衬衣:“什么样的派对?”
莉茜情愿麦克赤裸着上身再多待一会儿,她喜欢看麦克的身体:“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若有所思:“后院点篝火那种。其实大伙儿就想吃点好的,肉要多。平时肉总不够吃。”
“他们爱吃什么?”
“嗯……”麦克舔了舔嘴唇,“厨房里的煎火腿就特香,馋得大伙儿胃疼。还有番薯和小麦面包,平时这些都吃不上,只有粗玉米面包。”
莉茜庆幸找麦克商量对策,还真帮了不少忙。“他们爱喝什么?”
“朗姆酒。但有几个工人喝多了就容易打架。依我看,还是苹果酒或啤酒好些。”
“好主意。”
“要不要来点音乐?黑人都喜欢唱歌跳舞。”
和麦克一同筹划派对,莉茜乐在其中:“好啊,可谁来演奏呢?”
“有个自由黑人叫佩珀·琼斯,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的馆子里表演。你可以把他雇来弹班卓琴。”
莉茜知道,当地人所谓的“馆子”就是酒馆,可班卓琴她还是头一次听。“那是什么?”
“应该是种非洲乐器,没小提琴那么悠扬,但节奏更强。”
“你怎么认识他?什么时候又去过弗雷德里克斯堡?”
他的脸突然一阵阴郁:“一个星期日。”
“去干吗?”
“找科拉。”
“找到了吗?”
“没有。”
“真可惜。”
麦克耸耸肩:“大家都失去了亲人。”说着他哀伤地转过脸去。
莉茜很想伸出双臂抱着他,安慰他,但还是忍住了。尽管她怀着孕,但也不该拥抱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她故作轻松道:“依你看佩珀·琼斯会来吗?”
“肯定来。我见过他在桑姆森种植园给奴隶弹琴。”
莉茜来了兴趣:“你去那儿干什么?”
“看看。”
“没想到奴隶还有这种消遣。”
“总不能只干活儿不过日子吧?”
“那你怎么消遣?”
“小伙子喜欢斗鸡,很多人为看场比赛不惜走十英里路。姑娘们喜欢小伙子。老一点的喜欢串串门,看看人家孩子,聊聊失散的兄弟姐妹。非洲人有许多哀伤的小调,经常凑在一起唱和声。虽然意思听不懂,曲调却让人心动。”
“以前矿工们也唱。”
麦克沉默了片刻:“是啊,也唱。”
莉茜看到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问道:“你以后还回格伦高地吗?”
“回不去了。你呢?”
眼泪在莉茜眼里打转:“回不去了。咱们都回不去了。”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莉茜大叫一声。
“怎么了?”麦克问。
她一手放在肚子上:“孩子踢了一下,看来是不想让我想家。他要当弗吉尼亚人。哎哟!又来了!”
“疼得厉害吗?”
“厉害——你摸摸。”说着,莉茜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他的手又粗又糙,放上来却异常轻柔。
没动静。麦克问:“什么时候生?”
“还有两个多月。”
“打算取啥名字?”
“我丈夫说如果是男孩就叫乔纳森,女孩叫阿丽西亚。”
孩子又踢了一下。“还挺厉害!难怪你龇牙咧嘴的。”麦克笑着把手拿开。
莉茜真希望他的手能多放一会儿。她掩藏起失望换了话题:“我得赶紧跟比尔·索尔比交代派对的事。”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
“哎呀,比尔·索尔比走了。”
“走了?什么叫走了?”
“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的夜里。”
这两天的确没见到索尔比,然而莉茜并未起疑心,毕竟索尔比也不是天天露面。“他说没说几时回来?”
“跟其他人说没说我不知道。不过依我看,他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
“他欠莱诺克斯一大笔钱,没钱还债。”
莉茜一听就来气:“看来这两天一直是莱诺克斯监工。”
“没错,虽然只是昨天一天。”
“我可不想让那浑蛋管事!”她激动地说道。
“那就谢天谢地了,”麦克不无感触道,“工人们也不想。”
莉茜紧皱眉头:索尔比挣的工钱并不少,况且杰伊也许诺,第一批烟草卖出去就给他发工钱。为什么就不能多等一阵?到时候债也能还清了。他一定是被莱诺克斯威胁了。她越想越生气:“一定是莱诺克斯把索尔比逼走的!”
麦克点点头:“具体的虽不清楚,但我跟你想的一样。我得罪过莱诺克斯,瞧瞧如今落了个什么下场。”
他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心中不痛快。莉茜同情地摸了摸他的手臂道:“你正直勇敢,应该为自己骄傲。”
“莱诺克斯狡诈狠毒,可那又怎么样?他成了这里的工头,肯定会想方设法从你身上揩油,然后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再开间酒馆。用不了多久,他又能过上像伦敦一样的好日子了。”
“有我在他就休想,”莉茜下定决心,“我这就找他去!”莱诺克斯在晾房边有栋两室小屋,就在索尔比的住处附近。“他最好在家。”
“现在不在。星期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在‘渡屋’,距这里有三四英里路。恐怕半夜才回来。”
莉茜可等不到明天,碰上这种气人的事儿,她可没那个耐心。“我去找他。骑不了马,我就坐小马车去。”
麦克一皱眉:“你是这里的女主人,而他只是个粗鲁的人。是不是在这儿跟他摊牌更好?”
莉茜突然一阵紧张。麦克说得没错,莱诺克斯绝非善类。但她不想再拖下去了,麦克可以保护她。“你能跟我去吗?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当然。”
“你来驾车。”
“那你得教我。”
“简单得很。”
他们上坡返回。马童吉米正在饮马。他帮麦克一起套好马车,莉茜趁这当回屋里戴上帽子。
两人出了种植园,沿河岸向上游渡口而去。“渡屋”比莱诺克斯和索尔比所住的小屋大不了多少,也是栋木房。麦克扶莉茜下了车并为她开门。
屋里光线昏暗,乌烟瘴气。十一二个人坐在板凳或木椅上,端着酒杯或陶罐喝酒。有人掷骰子,有人打扑克,有人抽烟斗,后屋还传来台球的撞击声。
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黑人。
麦克随莉茜进了屋,停在门边的阴暗角落。
后屋里出来个男人,他用毛巾擦了擦手,问:“喝点什么,先生——哦,是女士!”
“不用了,谢谢!”莉茜清脆的声音让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她扬起脸四下看了看:莱诺克斯坐在角落里,正弯腰盯着个骰子盅。他面前的小桌上有好几摞硬币。被人打扰,他显然一脸不高兴。
只见莱诺克斯不紧不慢地抓起硬币,一不起身,二不摘帽:“詹米森夫人,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可不是来玩骰子的,”莉茜干脆道,“索尔比先生去哪儿了?”
四周有一两个人小声嘀咕着,仿佛在场也有人想知道索尔比的下落。一个灰发男人转过身看着她。
“好像跑了吧。”莱诺克斯道。
“那你为什么不报告?”
莱诺克斯耸耸肩:“报了也没用。”
“那我也得知道啊。下不为例,明白了吗?”
莱诺克斯不吱声。
“索尔比为什么走?”
“我哪知道?”
灰发男人开了腔:“他欠了债。”
莉茜扭头问:“欠了谁的债?”
男人伸出拇指:“莱诺克斯呗。”
莉茜转回身:“是真的?”
“啊。”
“为什么?”
“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向你借钱?”
“也不是借,是他输给我的。”
“赌钱。”
“没错儿。”
“你威胁他了?”
灰头发男人扑哧一乐:“威胁?那是肯定的。”
“我只是要回自己的钱而已。”莱诺克斯冷冷地说道。
“所以就把他赶走了?”
“我说过,他为什么走我不知道。”
“依我看他是因为怕你。”
莱诺克斯一脸奸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嚣张:“很多人都怕我。”
莉茜又气又怕,她竭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道:“我把话说清楚:我是种植园的女主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在我丈夫回来之前,家里由我主事。他回来后才决定由谁来顶替索尔比。”
莱诺克斯摇摇头:“不,不,不。詹米森先生交代得很清楚,要是索尔比病了什么的,就由我代替他。再说了,你哪懂种烟草?”
“跟你这个酒馆老板懂的差不多。”
“詹米森先生可不这么想,我只听他的。”
莉茜恨不得大吼一声。她决不能允许莱诺克斯在她的种植园发号施令。“我警告你,莱诺克斯,你最好听话!”
“我要是不呢?”他龇着牙朝莉茜逼近,一身臭味直刺莉茜鼻孔,她不由得身子向后退。其他的客人一动不动。“你想怎样,詹米森夫人?把我撂倒?”说着,他一只手举过头顶,像是打招呼,但更像是威胁。
莉茜惊呼一声向后一跳,双腿正撞上把椅子,她扑通一声坐下。
麦克突然出现在她与莱诺克斯之间:“莱诺克斯,对女人你都动手,要不要跟男人较量试试?”
“是你!原来像黑人一样躲在角落里的就是你!”
“既然知道了,你打算这么着?”
“麦卡什,你这个蠢货!一辈子也当不了赢家!”
“居然敢欺负主人的老婆,依我看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我来这儿玩儿骰子,又不是来吵架的!”说完,莱诺克斯转身回自己那张桌子。
莉茜又气又恼,她站起身对麦克说:“咱们走。”
麦克为她开门。
一冷静下来,莉茜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烟草了解清楚。莱诺克斯一定会伺机夺权,唯一能打败他的方法就是说服杰伊,证明莉茜更能胜任。她对管理种植园已经颇有心得,但对作物本身并不十分了解。
第二天,她再次套好车,由吉米驾车来到桑姆森上校家。
派对过后的几个星期里,邻居们对杰伊和莉茜都异常冷淡,尤其是对杰伊。大型的舞会、婚礼还有人邀请他们出席,但小型的庆祝活动和友人聚会却无人招呼。尽管如此,杰伊前往威廉斯堡的消息似乎还是传进了邻居的耳朵。他前脚一走,桑姆森太太便上门拜访,而苏西·德拉哈耶也邀她喝茶。只身应酬的莉茜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没办法,杰伊已经把人得罪光了。
行驶在桑姆森种植园田间,这里的欣欣向荣让莉茜叹为观止。河堤上摆着一排排木桶,奴隶们精神抖擞,小屋油漆鲜亮,地里井井有条。上校本人正在草场指指点点,跟几个工人交代事情。杰伊可从来不会这么做。
桑姆森夫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太太,为人宽厚。家里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在别处生活。她一边倒茶一边询问怀孕的事。莉茜直言总是有心灼烧的感觉,有时还会背痛。桑姆森夫人说以前怀孩子时亦是如此,莉茜这才放了心。莉茜说有时身下还会微微出血,夫人一皱眉,说这种情况她没遇到过,但相信也并不奇怪,并劝莉茜多多休息。
可莉茜来并不是为聊生孩子。见上校也进屋来喝茶,莉茜心中暗喜。上校也是五十多岁,一头银发,身材高挑,而且精神矍铄。上校生硬地握了握莉茜的手,莉茜以微笑和赞美回应:“我真纳闷儿,您家的种植园怎么比其他人好这么多?”
“承蒙夸奖!”上校道,“主要是有我亲自督阵。比尔·德拉哈耶忙着赛马斗鸡,约翰·阿姆斯泰德只顾着喝酒,他的兄弟每日在‘渡屋’打台球、掷骰子。”他唯独没提莫杰府。
“为何您家的奴隶那么精神?”
“这个嘛,取决于你给他们吃什么。”显然,上校十分乐意跟这位美丽的少妇分享经验,“喝玉米碴子、啃粗面包他们也能活,但如果每天给他们吃咸鱼,一周再来一顿肉,奴隶们干起活儿来也会更有劲儿。这样做成本很高,但总便宜过隔几年就买新奴隶。”
“怎么最近有这么多种植园破产?”
“您需要了解烟叶生长的习性。种烟草会加速土壤贫瘠,过个四五年,作物的质量就会下降,只能改种小麦、玉米,要么就得换地方。”
“这么说,您一直在开垦新地?”
“的确。每年冬天,我都会清出一片林子,开垦新田。”
“您家里地大,这方面不用发愁。”
“您府上的林地也不少。等开垦得差不多了,就再买或者再租几块地。种烟草只能不停地换地方。”
“所有人都这么做?”
“也不是。有人找商人借钱,只盼着烟草涨价,好让他们摆脱危机。你那块地的前主迪克·理查兹就走了这条路,结果种植园到了你公公手里。”
莉茜没有告诉他杰伊赶赴威廉斯堡借钱的事。“我们可以赶在明年春天前把斯塔福德园清出来。”斯塔福德园是河流上游十英里处的一片荒地,与莫杰府主要田区有些距离。因为相隔甚远一直无人料理,杰伊想把它出租或卖掉,无奈总是找不到买家。
“何不先从科佩塞塘动手?”上校提议道,“离你家更近,土质也不错。这倒提醒了我。”他看了看壁炉上方的钟表,“我得趁天黑前去小屋转转。”
莉茜站起身:“我得回去跟工头商量一下。”
桑姆森夫人嘱咐道:“詹米森太太,别太辛苦了,您还怀着孕呢。”
莉茜笑了:“我一定多多休息。”
桑姆森上校吻过妻子,随莉茜一起出门。他扶着莉茜上了小车,骑马陪她走到小屋前才停下。“恕我冒昧,詹米森太太,您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姑娘。”
“是吗,谢谢您。”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您。”上校笑着说,一双蓝眼炯炯有神。他握着莉茜的手,举起来亲吻时胳膊还“意外”蹭着了她的前胸。“如果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忙,请您不必客气。”
莉茜坐车离开。这还是身为有夫之妇的她第一次遭人引诱。这个老色鬼,我还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呢!可她一点也不生气,心里反而还美滋滋的。这种事她自然不会理会,以后还要小心避免同他打交道。然而想到自己魅力尚存,莉茜心里仍然十分得意。
“走快点儿,吉米,我想吃晚饭了。”
第二天一早,莉茜派吉米叫莱诺克斯来会客室见她。在“渡屋”见过之后,他们还没打过照面。莱诺克斯令莉茜害怕——而且不是一星半点。她本想叫麦克来,但想想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应该用不着保镖。
她在巨大的雕木椅上坐下。这把椅子颇有年头,应该是很久以前从英国运来的。两个小时后,莱诺克斯拖着满脚的泥水来到家中。莉茜明白,他故意迟到,以显示自己不是莉茜召之即来的奴才。即便她不满意,莱诺克斯也能找到借口,所以莉茜就假装他准时来了。
“我们要把科佩塞塘的地清出来,明年春天种烟草。你们今天就动手。”
莱诺克斯一脸惊讶:“为什么?”
“种烟草必须趁每年冬天开垦新地,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高产。我四处看过,科佩塞塘最合适,桑姆森上校也同意我的看法。”
“比尔·索尔比可没开过什么地。”
“他也没赚到什么钱。”
“原来的地挺好。”
“种烟草会加速贫瘠。”
“没错,但我们可以多施肥。”
莉茜一皱眉,桑姆森没提施肥的事。“我不知道……”
她的犹豫正中莱诺克斯下怀:“这种事情还是交给男人处理吧。”
“少废话,”莉茜牙齿咯咯作响,“告诉我怎么回事。”
“晚上把牛群圈进烟叶地里,用它们的粪做肥料。第二年土地就能恢复肥力。”
“那也比不上新开垦的田地。”虽然嘴上这么说,莉茜心中却不甚肯定。
“都一样,”莱诺克斯坚持道,“你要是想换地方,就得问问詹米森先生。”
莉茜不想让莱诺克斯占了上风,一刻也不想。可他说得没错:杰伊回来了才能定夺。莉茜气呼呼道:“你回去吧。”
莱诺克斯一脸得意,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莱诺克斯走后,莉茜强迫自己当日休息。第二天一早,她又来到种植园四下走动。
晾房内,成堆的烟叶被从钩子上取下,茎叶分离,去掉粗脉。接下来又要重新扎起,盖上布子进行“闷晾”。
几个工人正在林子里砍木头做桶,其他人在溪流区播种冬麦。麦克正跟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工并肩工作,将一篮一篮的种子逐行播撒。莱诺克斯就跟在后面,挥着鞭子催促动作慢的工人,有时甚至上脚踢。他的短鞭把手坚硬,鞭长两三英尺,由软木制成。见莉茜远远看着,莱诺克斯仿佛挑衅一般,抽打得更勤快了。
莉茜转过身往家走,还没走远便听到一声惨叫。她赶紧回头。
只见麦克旁边的那个女工倒在地上。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名叫贝丝,长得又高又瘦。用哈林姆夫人的话说,高得身子都撑不住了。
莉茜赶紧冲过去,但麦克离得更近。他放下篮子跪在贝丝身边,摸了摸她的前额和手道:“应该只是晕过去了。”
莱诺克斯冲过来照着女孩的肋骨就是一脚。
她身体一抖,眼睛却没睁开。
莉茜大喊:“住手!不许踢她!”
“好吃懒做的黑婆子,看我不教训她!”说着,莱诺克斯抡圆了鞭子。
“你敢!”莉茜瞪眼道。
鞭子抽在人事不省的女孩背上。
麦克一下子站起身。
“住手!”莉茜喊道。
莱诺克斯又举起了鞭子。
麦克挡在贝丝身前:“女主人说了,叫你住手。”
莱诺克斯朝他脸上给了一鞭子。
麦克身子一侧歪,赶紧用手捂脸。一条紫青色的鞭痕立马现在脸上,嘴角也在淌血。
莱诺克斯再次举手,这次鞭子却没落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莉茜来不及反应,只见不一会儿的工夫,莱诺克斯居然躺在地上,叫苦连天,鞭子也到了麦克手里。他两手握住鞭子,在膝盖上一掰两半,然后轻蔑地丢在莱诺克斯跟前。
莉茜不由得一阵高兴,这个恶霸总算知道点颜色了。
四周的工人围着看了许久。
莉茜道:“所有人继续干活儿。”
工人们转身继续播种。莱诺克斯站起身,一脸凶狠地盯着麦克。
“把贝丝抱进屋里好吗?”莉茜问麦克。
“当然可以。”说着他抱起贝丝。
他们穿过农田来到后院厨房间。麦克扶她坐下时,贝丝已经苏醒过来。
人近中年的厨子莎拉依旧是满身大汗。莉茜吩咐她端来些杰伊的白兰地。贝丝喝了几口,说感觉好多了,只是肋骨疼得厉害。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晕倒,莉茜让她吃些东西,明天再上工。
莉茜离开厨房,发现麦克一脸凝重。她问:“怎么了?”
“我一定是疯了。”
“怎么能这么说?”莉茜断言,“是莱诺克斯违抗了我的命令。”
“他报复心强,我不该跟他硬碰硬。”
“他如何报复得了你?”
“很简单,因为他是我们的工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莉茜坚决道。
“你也不能一天到晚看着我。”
“真该死!”莉茜不能眼看着麦克为见义勇为而受欺负。
“要是熟悉地形,我就逃跑了。你看过弗吉尼亚的地图吗?”
“别逃跑。”莉茜眉头紧蹙,突然有了主意,“有了,你可以在我家干活儿。”
麦克一笑:“我求之不得。可我不是当管家的料。”
“不,不,不是让你当佣人。你可以负责修缮。婴儿房需要整修粉刷。”
麦克半信半疑:“你说真的?”
“当然!”
“要真能摆脱莱诺克斯,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就不跟他干。”
“你不知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有你在身边,我觉得更安心。莱诺克斯让我不寒而栗。”
“这一点都不奇怪。”
“得给你准备新衬衣、新马甲还有室内穿的便鞋。”为麦克换新装,一定别有一番情趣。
“这么奢侈!”麦克笑道。
“就这么定了。你马上就可以开始。”莉茜果断地说道。
起初,一听说要办派对,家奴们一个个都不情不愿。他们都瞧不起下地干活儿的奴隶。尤其是莎拉,她可不想给那些“喝碴子啃面包的废物”做饭。莉茜笑着拿他们的势利眼打趣。一番开导之后,仆人们都高高兴兴地干起活来。
周六日落之时,厨房正在为当晚的大餐做准备。弹班卓琴的佩珀·琼斯大中午就醉醺醺地跑来。麦克给灌了一肚子茶水,让他在外屋先睡一觉,这会儿酒也醒了。葫芦做的班卓琴上横着四条琴弦,调音时发出的声音介乎钢琴与鼓声之间。
莉茜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察看着准备的进度。她兴高采烈,期待着当晚的派对。当然,她本人不会和大家一同庆祝,而是要拿出“施主”风范,低调回避。尽管如此,能让大家放松戒备,尽情欢乐,莉茜自己也很欣慰。
夜幕降临,一切准备就绪。木桶里打出新鲜的苹果酒,肥嫩的火腿在火上嗞嗞作响,大锅里煮着香甜的番薯,四磅的长条面包等着被切片瓜分。
莉茜急躁地来回踱着步子,等着工人们从田间归来。希望他们今晚能唱得尽兴。偶尔,莉茜也隐约听到那些忧伤的旋律和节奏明快的歌谣,可主人一靠近,工人们便立即止住了歌声。
月亮高悬,年迈的妇女抱着孩子走出木屋,大一点的孩子也跟在身后,没人知道田里的工人去了哪里。妇女们为工人准备早餐,晚上才能再见到他们。
工人们已经收到通知,知道今晚要在这里聚餐。莉茜特意叮嘱科比,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知道科比靠得住。忙了一整天,莉茜没顾得上下田间察看,还以为工人们都在种植园偏远处干活儿,走回来需要时间。莉茜心里打鼓:但愿别等番薯煮糊了人还没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人们一个也没出现。已经天黑了一个钟头,她知道一定出了岔子。她强压怒火吩咐麦克:“去把莱诺克斯叫来。”
她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麦克终于把莱诺克斯带了来。显然,天一黑,这家伙就抱起了酒瓶。莉茜怒不可遏:“工人们在哪?他们早该来了!”
“哦,对了,”莱诺克斯故意不紧不慢道,“今天怕是不行了。”
他那副傲慢的德性告诉莉茜:他一定是胜券在握。“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今天不行?”
“他们去斯塔福德园砍树扎筒子去了。”斯塔福德园远在上游十英里外。“可能要干上好几天,我们就在那儿扎营了。科比在那边看着他们,直到干完为止。”
“那也不一定要今天干啊。”
“事不宜迟嘛。”
莱诺克斯是故意跟她过不去。莉茜火冒三丈,然而在杰伊回来之前,她无计可施。
莱诺克斯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一脸得意:“真可惜啊。”说着,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撕下一片火腿。
莉茜抄起长柄餐叉,不由分说直刺他手背:“放下!”
莱诺克斯大叫一声撒了手。
莉茜一把将叉子抽出。
莱诺克斯痛苦地咆哮道:“你这个疯婆子!”
“你给我滚出去,在我丈夫回来之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满眼怒火瞪着莉茜,仿佛要扑上来似的。许久,莱诺克斯才将流血的手掌夹在胳膊下匆匆离开。
莉茜感到眼泪已经涌了上来,她不想让仆人看到自己掉泪,转身冲进屋里。空荡无人的会客室里,她泣不成声,感到一阵孤独和失落。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开门声,然后是麦克的声音:“我很抱歉。”
他的同情使得莉茜哭得更厉害了。不一会儿,她觉察到麦克的手臂正搂着她,那种感觉令她心安。莉茜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掉。麦克抚摸着她的发丝,亲吻她的泪痕。哭泣声渐渐平息,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要是他整晚都这么搂着她就好了。
突然,莉茜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猛地将麦克推开。她已经嫁为人妇,肚子里还有六个月大的孩子,如今却纵容这个仆人吻她!“我在想什么呀?”她惊讶地说道。
“你什么也没想。”
“现在没事了,”她说,“你走吧!”
麦克伤心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