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莉茜彻夜未眠。
杰伊说当晚可能会出乱子,而她坐在卧室里等待着,小说摊在膝头,一字未读。杰伊后半夜才到家,浑身污泥血迹,鼻子上还包着绷带。见他平安归来,莉茜高兴得紧紧拥抱丈夫,白色的丝裙也沾上了污迹。
她叫醒佣人,让他们烧些开水,一边帮他脱衣、洗澡、换睡衣,一边听他细细讲述暴乱经过。
两人在宽大的四柱床上躺下,莉茜试探着问:“麦卡什会被处死吗?”
“但愿吧。”说着,杰伊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鼻子上的绷带。“我们有目击证人,证实是他煽动工人闹事,还袭击了军官。如此罪行,应该不会有法官会轻判。可如果有有权势的人替他求情,那就不一定了。”
莉茜眉头紧皱:“我没觉得他性格暴力。他也许不服管束,以下犯上,粗鲁无礼,自以为是——可他绝对不是野蛮人。”
杰伊不以为然:“也许吧。但一切已经安排好,他跑不了。”
“什么意思?”
“菲利普·阿姆斯特朗爵士暗中来仓库见父亲和我。他想以煽动暴乱的罪名逮捕麦卡什,基本就是想让我们把罪名坐实。所以我跟莱诺克斯就谋划了一场暴乱。”
莉茜大吃一惊。一想到麦克是被人恶意激怒,她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这下菲利普爵士满意了?”
“当然。克兰布拉夫上校很欣赏我镇压暴乱的措施。将来退伍时也可以风风光光地离开军队了。”
然后两人在床上欢爱起来,可是莉茜心中不安,连爱抚都无法全心享受。通常,床榻上的莉茜都是活泼欢实,翻来覆去,肢体扭转,又是亲吻,又是说笑,有时还喜欢把杰伊压在身下。杰伊自然留意到妻子今日举止反常,事后他道:“你今天格外安静。”
她找了个借口:“我怕弄疼你。”
杰伊并未多想,不一会儿便安然睡去。莉茜辗转难眠。杰伊的公义观又一次引起她的不安。每一次有坏事发生,都跟那个莱诺克斯有关。杰伊本性不坏,这一点莉茜并不怀疑,但他容易被奸人带上邪路,尤其是莱诺克斯这种有主意的老狐狸。好在一个月后他们将动身前往美国。等船一离港,以后便再与他毫无瓜葛。
她还是睡不着,仿佛心头压着块沉甸甸、冷冰冰的大石头。麦克·麦卡什快要没命了。那天早上在泰伯恩刑场,看陌生人被绞死的莉茜都不敢直视。童年的伙伴将要面临相同的命运,莉茜更是于心不忍。
她告诉自己:麦克的事不该她来管。他逃离霍克村,犯了法,罢了工,还参与暴乱,麻烦惹了个够。事到如今,莉茜的责任不是拯救麦卡什,而是守着她的丈夫。
话虽如此,可她依旧无法入眠。
当窗角泛起晨光时,莉茜起身下床。她决定着手为旅程打点行装,吩咐佣人把新买的防水皮箱拿出来,在里面放上结婚时收到的礼物:桌布、餐具、瓷器、玻璃器皿、烹锅以及刀具。
睡醒后的杰伊伤口依旧作痛,脾气也毛毛躁躁的。他喝了一小盅白兰地,没吃早饭就去了军营。莉茜的母亲还住在詹米森家,杰伊一走她便上门探望。母女俩来到卧室,动手整理起莉茜的丝袜、衬裙和手帕。
“你们坐哪艘船走?”哈林姆夫人问。
“‘蔷薇蕾号’,詹米森家的船。”
“到了弗吉尼亚,你们怎么去种植园?”
“远航船只沿着拉帕汉诺克河一路到弗雷德里克斯堡,那里距离莫杰府只有十英里远。”莉茜看得出,母亲为她舟车劳顿十分担心,“妈妈,别担心。现在已经没有海盗了。”
“一定记得自带淡水,把桶放在自己的船舱,不要跟船员分着用。我给你准备个药箱,以防生病。”
“谢谢,妈妈。”船上舱室狭窄,食物不干净,水又不新鲜。比起海盗打劫,这些东西似乎更可能要了她的命。
“船要走多久?”
“六七个礼拜。”莉茜知道这只是保守估计:要是船被吹离航线,怎么着也得走上三个来月。这样一来,生病的机会就更大了。但她和杰伊年纪轻轻,身体强壮,应该经得住辛苦航程。这将是一次精彩的冒险!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美国:全新的大陆,花草鸟兽,风土人情,饮食空气,一切都全然不同。每次想到这些,她都不由得一阵激动。
来伦敦已有四个月,她对这个城市的厌恶感也与日俱增。上流社会的彬彬有礼让她觉得无聊透顶。她时常跟杰伊一起与其他军官夫妇用餐,男人们聊赌局,对上级品头论足,而女人们净说些帽子、佣人之类的话题。莉茜根本聊不来这些,而每次一开口,她的言论总是语惊四座。
每周,夫妻俩都会去格洛夫纳广场一两次。至少在詹米森家,谈论的都是些实实在在的话题——生意、政治、今年春天席卷伦敦的罢工潮和骚乱。不过詹米森家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有失偏颇。乔治爵士张口闭口都是工人的百般不是,罗伯特预料危机不可避免,杰伊则主张以军队镇压。没有一个人想过要从另一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包括阿丽西亚。当然,莉茜并不赞同工人罢工,但也相信他们这么做必定事出有因。而在格洛夫纳广场家中光鲜的餐桌上,这些可能性从未有人讨论。
“您一定乐得回哈林姆庄园吧。”莉茜道。
哈林姆夫人点点头说:“詹米森家是很慷慨,可我还是想念咱们简朴的小家。”
莉茜把喜欢的书装进箱子:《鲁滨孙漂流记》《汤姆·琼斯》《蓝登传》——全部都是冒险故事。男仆敲门进屋,说楼下一位卡斯帕·格尔登逊先生求见。
莉茜让男仆重复来客的姓名。难以置信,格尔登逊居然有胆量来詹米森家登门拜访。她知道自己应该回绝:这个人煽动并支持罢工,让公公的生意蒙受损失。但她实在挡不住好奇的诱惑,于是吩咐男仆将客人带到会客室。
见是见,不过莉茜没打算给他好脸色。一进门,她便劈头盖脸道:“您惹的麻烦可真不小啊。”
然而格尔登逊并不是她所想象的样子——咄咄逼人,自以为是。眼前这个人眼睛近视,邋里邋遢,声音尖锐刺耳,活像个漫不经心的教书先生。“我绝不是有意而为之,”格尔登逊道,“我的意思是……这话当然没错……但绝不是针对您。”
“您来这儿有何贵干?要是我丈夫在家,肯定拎着耳朵把您轰出去。”
“麦卡什被控煽动暴乱,现正关在纽盖特监狱。三周后会在老贝利街受审。这可是死罪。”
他的话仿佛一记重击,但莉茜压抑住情绪,冷冷地说道:“我知道。太不幸了——他那么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
“想必您心里过意不去吧。”格尔登逊道。
“你真是出言不逊!”莉茜大为光火,“是谁鼓励麦卡什争取自由?是谁告诉他为权利而战?是你!你才应该过意不去。”
“的确。”格尔登逊平静地说。
如此反应莉茜没有料到——她还以为格尔登逊会愤起反驳。他的谦逊也令莉茜平息了怒火。她的眼中涌起热泪,但她拼命压抑着。“他真该留在苏格兰。”
“想必您也知道,很多人犯了重罪也不一定判死刑。”
“是啊。”希望当然还有。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您认为麦克有可能获得皇家的赦免吗?”
“这取决于什么人愿意为他求情。在我国的法律制度下,影响与人脉决定一切。我会为他争取,但我的话并没有多少分量。多数法官都视我为眼中钉。可是,若是您肯为他出面求情——”
“我做不到!”莉茜回绝道,“我丈夫就是控告方,如果我出头,那就是背叛。”
“这能救他的命。”
“可杰伊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兴许他会理解呢——”
“不会!绝对不会。没有一位丈夫会理解。”
“请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我会另想办法。我可以……”她极力思考着,“我会给霍克村的约克神父写信,请他来伦敦为麦卡什求情。”
格尔登逊道:“一个苏格兰的乡村牧师?恐怕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有您能帮上忙。”
“这不可能。”
“我不会跟您争辩——说得越多,您越是决绝,”格尔登逊说着往门外走,“从明天算起还有三周时间,您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只要到时候来老贝利街就行。请记住,人命关天。”
格尔登逊一走,莉茜放声大哭。
麦克被关在纽盖特监狱一间普通牢房里。
前一夜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些片段:恍惚中似乎有人捆住他手脚把他扔上马,去了伦敦另一头。那里有幢高楼,窗子都镶着铁栏杆,院子里鹅卵石铺地,有楼梯,还有个大铁门。然后他就被带到这里。屋里一团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挨打再加上劳累,麦克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足有科拉住处那么大的房间里。窗子上没有玻璃,壁炉里也没生火,整个屋子冷飕飕的,而且气味难闻。房间里挤了至少三十号人,男女老少皆有,居然还有一条狗和一只猪。所有人都席地而卧,共用一个大夜壶。
不断有人从这里进进出出。几个女人一大早便离开了牢房。听人说这些人不是犯人,而是犯人的妻子。她们买通狱卒,好留下过夜。看守送来食物、啤酒、杜松子酒和报纸,要价都是狮子大开口。谁付得起,谁就享用。罪犯到另外的囚室会见朋友。一个犯人见了牧师,另一个见了理发师。似乎只要有钱,在牢里干什么都行。
人们乐呵呵地谈论着自己的困境,拿自己的罪名开玩笑。那种轻浮令麦克不齿。他迷迷糊糊,直到有人递过瓶子,请他喝了口杜松子酒,又对着烟斗抽了两口。所有人都仿佛置身婚礼一般。
麦克浑身是伤,最难受的还属头部,后脑勺的大包已经结了血痂。他无比沮丧:这次是彻彻底底失败了。他为了自由逃出霍克村,如今却身陷囹圄。他为工友的权益而战,却让一些人赔上了性命。他失去了科拉,很快又要接受审判,被冠上叛国、煽动暴乱或是杀人的罪名。等待他的很可能是绞刑架。也许身边有许多犯人都跟他一样悲惨,但那些人太过愚蠢,根本不知道有怎样的厄运等着他们。
可怜的埃斯特,兴许这辈子再也离不开那个村子了。麦克后悔当初没带着她一起离开。她可以像莉茜·哈林姆那样女扮男装。埃斯特身手灵活,当水手她兴许也比麦克更在行。而且她通情达理,能让麦克少惹麻烦。
希望安妮会生个小伙子,至少又是一个小麦克。也许小麦克会有更好的未来,可以比麦克·麦卡什更长命。
正在他郁闷之时,看守把门打开,科拉走了进来。
她一脸污迹,红裙子也被扯破了,可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她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麦克猛然起身将她抱住,其他犯人在一边起哄。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我因为偷东西被抓——但都是为了你。”
“怎么讲?”
“我中了圈套。那家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有钱小伙儿,实际上却是杰伊·詹米森。他们抓了我和佩哥去见他老子。偷东西可是杀头的罪。但他们答应,只要佩哥说出你的住处,就保她不死。”
麦克一时火起,埋怨佩哥出卖自己,可转念一想: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这事怪不得她。“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呢?”
麦克将暴乱的原委告诉科拉。
听完,科拉道:“麦卡什,老实说,认识你可真够倒霉的。”
这话不假。所有跟他有牵连的人似乎都倒了霉。“查理·史密斯死了。”
“你劝劝佩哥,”科拉劝道,“她以为你一定恨死她了。”
“我只恨我自己连累了她。”
科拉耸耸肩膀:“又不是你让她偷人腰包。来吧。”
她敲了敲牢门,看守乖乖打开。科拉给了他一块钱,用大拇指指了指麦克:“他跟我一起的。”看守点点头,放两个人出了牢房。
麦克跟着科拉沿走廊进了另一间牢房。这间跟之前的类似。只见佩哥坐在墙角,一见到麦克,她连忙起身,脸上充满了恐惧。“对不起,”佩哥道,“是他们逼我的,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麦克道。
佩哥眼泪汪汪小声道:“我让你失望了。”
“别胡思乱想。”说着,麦克搂住佩哥。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身躯不住地颤抖。
卡斯帕·格尔登逊送来一顿大餐:大碗的鱼汤、一大块牛排、新烤的面包,还有好几罐啤酒和奶油冻。他买通狱卒找了个僻静的房间,有桌有凳。麦克、科拉和佩哥从牢房里被带过来,所有人围坐在一起。
麦克饥肠辘辘,然而却没什么胃口。他心急如焚,急于想知道格尔登逊对审判的看法。他耐着性子勉强喝了几口啤酒。
待他们酒足饭饱,格尔登逊的佣人清走残羹,又端上了烟斗和烟丝。格尔登逊拿起一根烟斗,佩哥也不客气——她也染上了大人的这一恶习。
格尔登逊先说起佩哥和科拉的案子。“我已经跟詹米森家的代表律师就这项指控沟通过。乔治爵士会遵守诺言,为佩哥求情。”
“这倒挺新鲜,”麦克道,“詹米森家的人居然会信守诺言。”
“他们也有所图谋,”格尔登逊道,“要知道,要是杰伊在法庭上说他勾搭上科拉,以为她是妓女,那他家的人可就丢大了。所以他们情愿假装科拉和杰伊只是在街上偶遇,不巧被佩哥下了手。”
佩哥没好气道:“我们还得顺着他们的瞎话说,保护杰伊少爷的名誉。”
“如果你想让乔治爵士放你一马,就必须这么做。”
科拉道:“咱们别无选择,只能乖乖照做。”
“很好,”说着,他转向麦克,“你的案子就没这么简单了。”
麦克反驳道:“可我没煽动暴乱!”
“然而宣布的时候,你也没走。”
“天地良心——我拼了命想让大伙儿离开,可却碰上莱诺克斯的流氓打手。”
“咱们一步一步来。”
麦克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好吧。”
“控方会说,《防暴乱法》已经宣读,可你没撤,所以你有罪,活该绞死。”
“可大伙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了,这就是你的抗辩理由。你说控方以偏概全,可你有证人证明你劝说在场工人解散吗?”
“有。德莫特·莱利可以找卸煤工帮我作证,要几个来几个。我们倒该质问詹米森家,为什么偏偏大半夜把煤运到我住的地方?”
“这个嘛——”
麦克急躁地敲着桌子:“整场暴动都是事先策划好的,这一点必须说明白!”
“这很难证实。”
格尔登逊的轻言放弃令麦克大为恼火:“所谓的暴乱完全就是一场阴谋——你总不会打算对此只字不提吧?如果不在法庭上说出真相,又能在哪里说?”
佩哥道:“格尔登逊先生,你会去参加审判吧?”
“会——不过法官很可能不让我说上话。”
“那又是为什么?”麦克愤愤不平。
“他们认为清者自清,既然你无罪,就不需要法律人士替你辩护。但有的法官也许会开恩。”
“但愿我们能赶上个客气的法官。”麦克道。
“法官理应协助被告,确保陪审团明悉案件原委。不过你也别过分倚仗法官,要倚仗事实。只有真相才能最终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