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次日,杰伊和莉茜便迁入教堂街的新居。家中除佣人外再无旁人,他们第一次享受二人世界的晚餐,第一次手挽手上楼就寝,褪去衣衫,躺在属于两个人的床榻上,也是第一次一起在属于他们的家中醒来。
他们一丝不挂地躺着——在莉茜的劝说下,杰伊也是裸身而眠。莉茜将身体紧贴在丈夫身上,用手轻轻抚摸,继而凑上去压在他身上。
这一举动显然出乎杰伊预料。莉茜问:“你不介意吧?”
他没有回答,身下却在莉茜的身体里探索,扭动。
事后莉茜问:“我把你吓着了,是不是?”
杰伊顿了一顿,答道:“是啊。”
“为什么?”
“女人在上有点……反常。”
“我哪知道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之前也没跟男人睡过。”
“最好没有!”
“可你怎么知道正常的什么样?”
“行了,别乱打听了。”
兴许他仗势勾引过几个裁缝工,或者是杂货店的小姑娘。莉茜虽无经验,但有了目标就勇敢争取。她无意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如鱼得水。从杰伊激烈的动作和过后满足的表情中莉茜看得出,他亦有同感——尽管其中掺杂着几分惊讶。
她起床裸身来到窗边。屋外气温虽低,但阳光灿烂。一阵闷钟声响起:看来到了处刑的日子——一些犯人将在今早领受死刑。城里有一半劳工不去上工,很多人都会跑到位于伦敦西北角路口处的泰伯恩刑场,看死刑犯上绞架。这样的集会极有可能爆发骚乱,杰伊所在的军队要全天警戒,不过,他还剩下一天的假期。
莉茜转回身:“带我去看绞刑吧。”
杰伊一脸不赞成:“这要求有点吓人。”
“别又跟我说什么那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杰伊一笑:“我可不敢。”
“据我所知,不管是男是女,不分有钱没钱,很多人都去看。”
“可你为什么想去?”
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莉茜自己也说不清。消遣他人的死亡实属不光彩,过后她也定将不齿于这一选择,无奈羞耻抵不过好奇的诱惑。“我想亲眼看看,”她道,“罪犯都什么样儿?流泪?祈祷?害怕?胡言乱语?看热闹的人呢?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终结,心里什么滋味?”
这是莉茜一贯的风格。第一次见识猎鹿她才十岁上下。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看守将鹿身剖开取出内脏。她惊奇地发现鹿有多个胃室,非要伸手摸摸看。内脏摸起来温暖黏腻。这只鹿已有两三个月身孕,看守从透明的子宫中取出死胎给莉茜看。她来者不拒:一切实在太有趣了。
莉茜能理解这种围观的心态,也明白其他人反感的原因。但她还是选择了猎奇。
杰伊建议道:“要不咱们在绞刑架对面的地方租间房子——很多人都这么做。”
可莉茜觉得这样一来体验便打了折扣:“哦,不——我想要挤在人堆里!”
“你这样有损淑女身份。”
“那我就乔装成男人。”
杰伊还是很犹豫。
“杰伊,别愁眉苦脸的!当初我假扮男人跟你下矿井,你还求之不得呢!”
“结了婚就不同了。”
“要是你说结了婚就得规规矩矩过日子,我立马远走高飞!”
“别胡闹了。”
她笑着跳上床,一边蹦跶一边怂恿道:“别像个倔老头似的,咱们去看看吧!”
杰伊忍不住笑了:“好吧,好吧。”
“太好了!”
莉茜迅速料理好家中事务:交代厨子晚餐该买的食材,吩咐女佣打扫个别房间,告诉马夫今日无须备马;她回函给马尔伯勒上尉夫妇,接受下周三的晚宴邀请;此外还推后了制帽店的量身预约,安置好新送来的十二只黄铜皮边的大箱子——都是为弗吉尼亚之行准备的。
一切料理妥当,莉茜再次换上男装。
泰伯恩街(又名“牛津街”)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绞刑架设在街尾,就在海德公园外。正对着绞刑架的房宅已被看热闹的有钱人租赁一空。公园的石墙上也是肩碰肩,人挨人。小贩穿梭于人群之中,贩卖着小份杜松子酒、热乎乎的香肠以及刊印的小册子,据说是犯人的临终遗言。
麦克牵着科拉的手挤在人群之中。他自己对看绞死人并无兴趣,无奈科拉坚持要来。麦克只希望能趁闲暇时间多跟科拉在一起。温存的牵手、尽情的亲吻、时不时的身体碰触都令麦克乐在其中。他喜欢望着科拉,喜欢她的无忧无虑,她的百无禁忌,她眼中的顽皮。她想看绞刑,麦克也乐意陪她。
今日上绞架的犯人当中就有她的朋友。此人名叫多利·麦卡洛妮,是个妓院老鸨。她因伪造罪被处以极刑。快要挤到绞架跟前时麦克问:“她伪造了什么?”
“一张银行汇票。多利把金额由十一镑改成八十镑。”
“她从哪儿弄来的汇票?”
“是梅西勋爵给的。多利说他欠的钱可不止十一镑。”
“她这罪顶多被流放了,真不该绞死。”
“伪造罪被抓住一般都活不了。”
到了离绞刑架二十码的地方,他们再也挪不动了。木料搭成的绞刑架十分简陋:三根立柱外加一根横梁。梁上挂着五条绞索,环扣松开等着套犯人。一位牧师立在绞架旁边,身边的几个人个个一本正经,想必是司法人士。军人们手持火枪,强制人群保持距离。
只听泰伯恩街上传来一阵喧闹,麦克问科拉:“什么动静?”
“犯人来了。”
打头的是一队骑马的治安官,领头的应该就是市警长。马队后跟着徒步的警察,身上都配着警棍。接着便是高大的四轮囚车,由两匹马拉着前行。一队手持刺矛的护卫在队尾殿后,尖锐的矛头直指天空。
囚车里一共五个人——三个男人、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和一个女人。他们似乎是坐在棺材上,双臂被绳子捆着。“那个就是多利。”说着科拉流下了眼泪。
麦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五个行将就木的犯人:其中一个男囚一脸醉相,剩下两个看起来不服不忿,多利在大声祷告,男孩则哭哭啼啼。
囚车在绞刑架下停住。那个醉汉朝挤在人群最前面的几个朋友挥挥手。这些人一个个贼眉鼠眼,一看即非善类。他们高声吵嚷,时不时还开个下流玩笑:“警长大人还真给你脸哪!”“但愿你蹦跶得好看点儿!”“把那项链戴上,看看合适不!”多利高声祈求上帝的宽恕,小男孩在一旁哭喊道:“妈妈,救救我,求你了,救救我!”
另外两个男囚的亲友也在人群中。好一阵子麦克才辨别出他们的爱尔兰口音。其中一个犯人道:“伙计们,别让我的尸首落在医生手里!”那些朋友高声答应着。
麦克问科拉:“这话什么意思?”
“这人肯定是杀人犯。杀人犯处死后会交给外科医生做解剖,看看体内长什么样。”
麦克不禁打了个冷战。
行刑人攀上囚车,给囚犯一个个套上绳索勒紧。没有人抗拒、反对或是尝试逃脱。周围戒备森严,反抗也无济于事。麦克心中却想:如果换作是我,怎样都得试一试。
牧师是个光头,一身袍子污迹斑斑。他上了囚车,与犯人们依次接触:他没怎么理会醉汉,与另两个男人谈了四五分钟,与多利和男孩的交谈时间最为长久。
麦克听说行刑有时会出岔头,心中不由得期盼着意外发生:绳索可能绷断;或者人群蜂拥而上,将罪犯放走;也许犯人还没咽气,刽子手就把绳索砍断。一想到不久后眼前这五条鲜活的生命就要完结,麦克心中很不是滋味。
牧师完成了使命。行刑者用布条将犯人的眼睛蒙住,随后自己下了车。醉汉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囚车上,脖子上的绳扣也应势收紧。多利不住地大声祈祷。
行刑人挥鞭策马。
只听莉茜一声尖叫:“别!”
囚车猛地加速跑了起来。
行刑人再次挥鞭,马儿挣扎着加快了步伐。囚犯的脚下失去了依托,一个接一个悬荡在空中——首先是已然半死不活的醉汉,接着是两个爱尔兰人,男孩紧随其后,最后是多利,祷词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莉茜看着眼前摆荡的尸体,心中充满了厌恶——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周围的旁观者。
还有人一息尚存。那男孩和两个爱尔兰人两脚一蹬空便折了脖子,了断得十分利落;醉汉的身体依旧在抽动;多利的布条从眼前滑落,可怜她两眼圆睁,在惊恐中一点点没了气。
莉茜把头埋在杰伊的肩膀里。
她本可以马上离开,但她强迫自己留下——既然是自己硬要来,就应该坚持到最后一刻。
莉茜再次睁开眼睛。
醉汉也不动弹了,那女人的脸已然痛苦地抽搐着。
喧闹的人群被眼前这可怕的情景所震慑,变得鸦雀无声。几分钟过去了。
最终,女囚闭上了眼睛。
警长上前割断了绳索,骚乱随即爆发。
那群爱尔兰人飞身上前,试图越过卫兵闯上绞刑台。警察奋力抵抗,手持刺矛的守卫猛刺闯入者。现场立刻见了血。
“怕什么来什么,”杰伊道,“他们想保住朋友的尸首,不想交给医生解剖。咱们得赶紧撤离。”
周围很多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然而靠后的围观人群却不住地往里挤,想看个究竟。四面八方不停有人涌过来,不同方向的人流磕磕撞撞,拳脚冲突无法避免。杰伊试着冲出人群,莉茜紧贴着丈夫。迎面一大股人流涌将过来,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两人被逼退到绞架跟前。那里现在挤满了爱尔兰人,一些一边与守卫厮打,一边躲避着长矛的攻击,还有几个人试图割断亡友身上的绳子。
突然,四周的拥挤莫名地有所缓和。莉茜转过身,在两个大块头中间瞅准一条空隙。“杰伊,快!”她一边喊,一边从空隙里钻过去。莉茜刚想回头看杰伊是否跟上,空隙却消失了。杰伊想强行通过,然而其中一个男人举起了巴掌,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吓出一身冷汗,只好乖乖退后。一时的犹豫铸成了大错:他与莉茜走散了。人群中,莉茜能看到丈夫的一头金发。她挣扎着想过去与他会合,然而眼前有人墙阻挡,她寸步难行。她大喊着杰伊的名字,杰伊大声回应,然而人潮却将他们越分越远。杰伊被挤到了泰伯恩街,而莉茜却被带往公园的方向。不一会儿,杰伊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莉茜孤立无援。她咬紧牙关转身背对着绞刑台。眼前是密不透风的人墙。她想从眼前的小个男人和大胸脯女人之间闯出条路。女人警告道:“年轻人,把手放规矩点儿。”莉茜不住地向前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过去。接着,她故伎重施,一不小心踩着个苦瓜脸的脚趾。那人一拳打在莉茜的肋骨上,她疼得一声大叫,但还是继续向前。
人群中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正是麦克·麦卡什。他也在找出路。莉茜庆幸不已,大喊道:“麦克!”他身边跟着个红头发的女人,格洛夫纳广场相遇那天,她也跟麦克在一起。“我在这儿!”莉茜大叫,“帮帮我!”麦克认出了莉茜,然而一个大个儿男人的胳膊肘正好戳在莉茜眼睛上,一时间,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等她恢复过来时,麦克和女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她执拗地坚持着,一步一步远离绞架处的争斗。她发现每迈出一步,周围的人流便松动了几分。不到五分钟,周围的人不再是前胸贴着后背,她可以在空隙中穿行了。终于,她来到一堵围墙边,循着墙根拐入一条宽不过一米的窄巷。
莉茜靠在围墙上大口喘着气。巷子里污秽不堪,散发着粪便的臭气。被人打到的肋骨隐隐作痛。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脸,连眼周也肿得老高。
希望杰伊能平安无事。莉茜转身想回去找他,却被眼前两个虎视眈眈的男人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接近中年,胡子拉碴,腆着肚子;另一个也就十七八岁。他们的眼神令莉茜害怕。她刚要躲闪,那两人却猛扑上来,抓住胳膊将她甩在地上。他们扒掉莉茜的帽子和假发,拽走那双银扣皮鞋,麻利地翻腾着各处口袋。钱包、怀表和手绢被他们洗劫一空。
年长的男人将赃物塞进个袋子,盯着莉茜出神道:“这外套不赖——跟新的差不多。”
说着两人弯腰揪扯莉茜的外套和马甲。她拼命地挣扎,不仅逃脱不成,还扯烂了衬衣。两人将抢来的衣服塞进口袋。胸部裸露在外,莉茜慌忙用破碎的衣服遮挡,然而太迟了。“哟,还是个小妞儿!”那年轻人叫道。
莉茜摸爬着站起身,却被年轻人死死抓住。
那胖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老天,这小妞儿长得还挺俊。”说着,他舔了舔嘴唇,果断地说:“这妞儿我操定了!”
莉茜吓得拼命反抗,然而无济于事。
年轻人瞅了瞅巷子外的人群:“啥?在这儿?”
“笨蛋,哪有人顾得上看这儿啊?”说着,他在自己裤裆里揣摸了一气,“把她裤子扒了看看。”
年轻人把莉茜按倒在地,一屁股坐在她身上,当着胖子的面就要动手。极度的恐惧中,莉茜扯开嗓子拼命尖叫,无奈街上声音嘈杂,她知道,喊了也可能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麦卡什突然出现。
慌乱中,莉茜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只见他举起拳头,照着胖子的脑侧就是一拳,那家伙晃了两晃,打了个趔趄;麦克又是一拳,胖子立马翻了白眼;麦克再接再厉,第三拳干脆将他放倒在地。
那个年轻人慌忙从莉茜身上爬起,刚想溜走,莉茜一把扣住他脚脖子,让他摔了个狗吃屎。麦克把人薅起来狠狠甩在墙上,顺势一记勾拳瞄准下巴。那家伙稀里糊涂压在同伙身上,不省人事。
莉茜站起身,激动地说道:“谢天谢地!”她眼里噙着泪水,张开手臂抱住麦克,“谢谢你救我!谢谢!”
麦克紧拥莉茜道:“你也救过我——当初多亏你拖我上岸。”
莉茜抱得用力,想让发抖的身体停止颤动。麦克的大手从脑后抚着她的发丝。少了衬裙的隔阂,那坚实的躯体毫无保留地紧贴着她。那种触感与她的丈夫截然不同:杰伊高大柔韧,麦克温厚结实。
他扭过脸望着莉茜,碧绿的眼睛令人迷醉,甚至模糊了面部的轮廓。他坏笑道:“你救了我,我又救了你。我们是彼此的守护天使。”
莉茜的心情渐渐平复。衣服被扯破,她依旧袒胸露乳。“我要是天使,就不会在你怀里了。”说着莉茜松开手。
麦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坏笑着点点头,仿佛感同身受。
他转过身,弯腰从胖子软趴趴的手里抽出钱袋,将莉茜的外套拿回来让她穿上。莉茜三两下扣上扣子。刚刚脱险的她又惦记起丈夫的安危:“我得去找我丈夫。”麦克伸手帮她套上外衣,莉茜问:“你能不能帮帮我?”
“当然。”说着,麦克递过假发、帽子、钱包、怀表和手帕。
“你那位红头发朋友怎么办?”
“你说科拉?我把她安顿好了才来的。”
“是吗?”莉茜莫名的一阵懊恼,粗暴地问道,“你们俩好上了?”
麦克笑了:“是啊。前天好上的。”
“我结婚那天。”
“我过得可好了。你呢?”
莉茜很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她却笑了。“谢谢你救了我。”说着,她上前在麦克唇上轻轻一吻。
“为了这个吻,我再冒一次险也值了!”
她笑了笑,转身往街上走。
杰伊正站在街口看着她。
莉茜心中一阵愧疚。那个吻被他看见了?想必是,看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杰伊!谢天谢地你平安无事!”
“这儿又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打劫。”
“我就说咱们不该来。”说着,杰伊抓起莉茜的胳膊往巷子口走去。
“麦卡什把他们打倒救了我。”
“那你也不应该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