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白兰地,当晚麦克的痛苦减轻了许多。然而第二天清早一醒来,疼痛再次来袭。从头到脚,凡是有知觉的地方都疼得要命:踢里斯·普里斯时用力过猛,他脚趾发酸;持续的头痛也让他痛苦不堪,连头顶都发麻。破碎的梳洗镜片里一张脸满是伤痕,别说梳洗剃须,连碰一碰都受不住。
但他的精神头还很足。莉茜·哈林姆总能让他鼓起劲儿。她的勇气和冲劲让一切都变得可能。接下来她又想做什么?一认出床边坐着的那个人,麦克恨不得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但他提醒自己:这样一来,这段奇特的友谊也就结束了。这个大小姐可以大大咧咧,不守成规,可以跟小狗打打闹闹,可一旦小狗张口咬了主人,便会被丢进院子,无人问津。
莉茜说过,她很快就要嫁给杰伊·詹米森。麦克本想骂她傻瓜,可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莉茜的婚事与他无关,他也不想冒犯她。
德莫特的妻子布里吉特准备了咸粥作为早餐,麦克和孩子们一起吃。布里吉特大约三十来岁,以前光彩照人,如今却满目倦容。吃过早饭,麦克和德莫特一起出门找工作。出门时布里吉特嘱咐道:“记得挣点钱回来。”
这天不太走运。他们在伦敦的菜市场转了一大圈儿,运鱼、运酒、运肉食的都找过了,无奈僧多粥少。到了中午,两人已知在市场没了指望,决定到西区的咖啡馆碰碰运气。后晌将近,一股虚弱感席卷全身,仿佛已劳作了一整日,然而却没钱入账。
他们拐进河岸边的街道,一个瘦小的身影嗖的一下从巷子里蹿了出来,活像一只欢脱的兔子,跟德莫特撞了个满怀。来者是个十二三岁、一脸惊慌的小姑娘,她破衣烂衫,骨瘦如柴。德莫特哼哼了一声,仿佛漏了气的皮球。那孩子吓得一声尖叫,打了个踉跄才勉强站住。
在她身后追来个大块头小子,差一点就抓住了她。他的衣服貌似不便宜,却穿得邋里邋遢。小姑娘闪开继续跑,然而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大块头死死按住。
她吓得大叫不停。大块头气不打一处来,抓起弱不禁风的女孩,一拳揍在她头上。女孩倒地,又被他飞起的靴脚猛踹在前胸。
麦克本已对伦敦的街头暴力司空见惯——无论男女老幼,动不动便有人当街动拳头,为的不过是点儿到处都买得到的便宜酒。然而壮汉对着个孩子下死手,这还是第一回碰到,仿佛当真想要她的命一样。经历了与“威尔士雄峰”的对战,麦克伤痛未愈,原本不想打架,但他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大块头又想起脚,被麦克一把抓住拽了回去。
大块头转过身,人比麦克高出大半个头。他伸手猛怼麦克前心,麦克不由得连连后退。那人又转向女孩,只见她挣扎着站起身,却被大块头一记大耳光打飞。
一见女孩流了血,麦克抓住大块头的领子和裤裆,把他拎起来离开地面。男人恼羞成怒,一边吼叫,一边激烈地挣扎,可依旧被麦克举过头顶。
德莫特怔怔地看着麦克不费吹灰之力搞定对手,说道:“乖乖!你可真有把子力气!”
“少拿你的脏手碰我!”那个男人怒吼道。
麦克把人放下,一只手仍扣着那人的腕子:“别招惹那孩子!”
德莫特搀女孩站起身,轻轻扶着不让她摔倒。
“这死丫头偷东西!”男人狠狠道。他还想纠缠,然而见麦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副打架不要命的架势,最终还是作罢。
“就为这点事儿?!”麦克质问道,“瞅你踹她那架势,我还以为她犯了什么杀头的罪呢!”
“她犯什么罪关你什么事?”男人这阵子缓过气来。
麦克放开他说道:“不管她干了啥,反正你也出了气了。”
大块头看看他说:“一看你就是新来的,有把子力气。可如果跟她这类人混在一起,在伦敦你也混不久。”说完他转身悻悻离开。
那小姑娘道:“谢了,苏格兰佬,你可救了我的命了。”
麦克一开口,人们就知道他的来处。来伦敦之前,他对自己的口音浑然不觉。在霍克村,所有人都一个腔调——即便是詹米森家的人也多多少少带点苏格兰味儿。到了伦敦,简直就像刻在脑门儿上似的。
他望着小姑娘。她一头黑发参差不齐,原本俊俏的小脸儿被打得瘀青带血。虽是一副孩子的身躯,眼里却透着成熟与精明。小姑娘提防地看着麦克,显然在纳闷他在打什么主意。“你没事儿吧?”麦克问。
“我疼,”她扶着侧腰道,“你要弄死那天杀的浑蛋就好了。”
“你怎么惹他了?”
“我趁他操科拉的时候掏他腰包,被他逮着了。”
麦克点点头。他也听说过妓女拉客有时还有同伙顺手牵羊。“想喝点什么不?”
“要能来杯杜松子酒,让我亲教皇的屁股也成啊!”
麦克觉得新鲜,从没听过有谁这么说话,更何况还是个不大点儿的丫头,真不知是该觉得吃惊还是好笑。
“大熊”就在马路对面。麦克就是在那儿赢了“柏孟塞搏命虎”,从个侏儒手里赢了一英镑。三个人过马路进了酒馆。麦克买了三杯啤酒,与同伴找了个角落。
小姑娘几口就灌完了自己那杯,喝完道:“花格佬,你人不错。”
“我叫麦克,这位是德莫特。”
“我叫佩吉。他们都叫我‘快手佩哥’。”
“想必是因为你灌酒的能耐。”
小姑娘咧咧嘴说:“这城里,你要是不喝快点儿,酒就被别人抢了。你打哪儿来,花格佬?”
“霍克村,离爱丁堡五十英里远。”
“爱丁堡在哪儿?”
“苏格兰。”
“有多远?”
“我坐了一个礼拜的船,一路沿海岸来到这儿。”这一个礼拜可不好过。麦克吃不消海上颠簸——在陆地的矿井待了十五年,一望无际的大海令他腿脚发软。可不管晴天雨天,他都得爬桅杆绑绳子。水手是肯定当不了了。“要是坐驿站马车的话,得走十三天呢。”他继续说道。
“干吗不在那儿待了?”
“为自由。我是跑出来的。在苏格兰,矿工都给人当奴隶。”
“跟牙买基的黑人一样?”
“你对‘牙买基’知道得比苏格兰清楚得多嘛。”
小姑娘不服不忿:“那又怎样?”
“没什么,只是苏格兰离得更近。”
“我知道。”麦克知道这不是实话。她只是个小姑娘,尽管有点逞能,但依旧惹人怜爱。
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佩哥,你没事儿吧?”
麦克一抬头,只见一个身穿橘黄色裙子的年轻女人来到桌前。
佩哥道:“嗨,科拉!我被白马王子救了。就是这个苏格兰来的花格佬麦克。”
科拉冲麦克笑道:“多谢你帮忙。你这脸不会是救人时伤的吧?”
麦克摇摇头:“那是另一档子事儿。”
“我请你喝杯杜松子酒吧。”
麦克更喜欢啤酒,他刚要拒绝,只听德莫特道:“行啊,那谢谢了。”
麦克眼看她去了吧台。这女人约莫二十来岁,天使一般的面容,一头火红的头发。这么漂亮的姑娘年纪轻轻就当了妓女,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他问佩吉:“就是她上了追你的那个人,是不是?”
“要在平时也用不着干那么齐全,只要引到巷子里,等他脱了裤子,硬了老二,也就差不多得手了。”
“而你就拿了他的钱包开溜。”德莫特接话道。
“我?少胡扯!老娘可是王后内侍。”
科拉端酒坐在麦克身旁。她身上的香水味浓郁刺鼻,余调中透着桂皮味与檀香。“你在伦敦做什么?”
麦克望着她迷人的脸庞:“找工作。”
“找着了吗?”
“不太走运。”
科拉摇摇头:“今年冬天操蛋得很!冻得人半死不活,连面包都吃不起。像你这样的人特别多。”
佩哥插话道:“两年前,我爹也是为这个才当了贼,只可惜他没那个本事。”
麦克恋恋不舍地转过头问佩哥:“他怎么了?”
“套了治安官的箍儿。”
“啊?”
德莫特解释道:“被绞死了。”
“哎呀,真对不起。”麦克说道。
“少在那儿恶心人,你个浑蛋,真晦气!”
见佩哥不好惹,麦克赶忙退让:“好吧,好吧,我不说了。”
科拉道:“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倒认识个招工的,他想找搬运工卸船。活儿很重,也就只有年轻人做得来。他们尤其愿意招外地人,没那么多怨言。”
“啥工作都行。”麦克想到了埃斯特。
“卸煤工的事儿都归沃平区的酒馆儿老板管。其中‘太阳’酒馆的西德尼·莱诺克斯跟我认识。”
“他人好吗?”
科拉跟佩哥都笑了。科拉道:“他是个一句真话没有、坑蒙拐骗、笑里藏刀、围着酒瓶转的丑八怪。这帮人里头没一个好东西,可又能怎么办?”
“能带我们去吗?”
“是好是歹可都算你的啊。”
木质的船舱里充斥着汗臭与煤灰,令人几乎窒息。麦克站在煤堆上,挥动宽铁锹,规律地铲起一堆堆煤块。这活儿可真够呛。麦克胳膊酸痛,挥汗如雨,心里却美滋滋的。他年轻力壮,工钱也不错,再也不用给他人当奴隶了。
和他一起的还有十五个人,一个个埋着头,骂骂咧咧边干活儿边开玩笑。他们多数都是原本在爱尔兰务农的年轻小伙儿——那些城里人腰软肚硬,干这种活儿根本不中用。三十岁的德莫特已经是一伙儿人中最年长的一个。
麦克似乎总也摆脱不了煤炭。但有了煤,世界才得以运转。麦克一边干活儿,一边琢磨着这些煤的去向:伦敦家家户户的起居室都要生火取暖,成千上万的厨房要烧火做饭,面包房的烤炉和啤酒厂也需要燃料……城市对于煤炭的需求似乎无穷无尽。
周六下午,来自纽卡斯尔的“黑天鹅号”几乎要卸载一空。盘算盘算今晚能领到的工钱,麦克不由得心花怒放。这已经是本周卸空的第二艘船,每次二十袋煤,一伙人共挣十六便士,每人一便士。一个壮汉挥着大铁锹,两分钟就能搬一袋煤。这样算来,一个人少说也能赚六镑。
然而工钱里也要扣开销。中间人或许是包工头西德尼·莱诺克斯总是往船上送大量的啤酒和杜松子酒给工人们喝,让他们补充因出汗流失的水分。可他送来的太多,而工人们有多少就喝多少——杜松子酒也是一样,结果一天下来总要出点事故。酒不能白喝,所以麦克也不知道今晚在“太阳”酒馆排队能领到多少钱。然而,即便扣得只剩下一半——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余下的钱仍是矿工一个星期工钱的两倍。
以这个速度,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能攒够钱接埃斯特出来。兄妹俩就再也不用当奴隶了。想到这里,麦克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悸动。
在德莫特家一安顿下来,麦克就给埃斯特去了信。埃斯特回信说,大家都在讨论他逃走的事。年轻的工人试着向英国议会上书请愿,抗议奴役矿工。安妮已经嫁给吉米·李做了妻子。想起安妮,麦克不禁生出几分悔意:以后再也不能跟她在草丛中嬉戏打闹了。不过,吉米·李是个好人。也许请愿能带来些变化,兴许吉米和安妮的孩子也能拥有自由。
最后剩下的一点煤也铲进袋子里堆放好,准备运上岸存放在煤场。麦克伸展伸展酸痛的后背,把铁锹扛在肩上。甲板上寒风凛冽,吹得他直打晃。他套上衬衫和莉茜·哈林姆给他的大斗篷。工人们和最后一批煤包一起上了岸,然后步行到“太阳”酒馆领工钱。
“太阳”酒馆十分简陋,常有水兵和码头工人光顾。底层地面泥泞不堪,脏兮兮的桌椅板凳破破烂烂,冒烟的火堆也没有多少热乎气儿。老板西德尼·莱诺克斯生性好赌,店里总也少不了各式各样的赌局:扑克、骰子或者是某种复杂的下注比赛。唯一还说得过去的是黑人厨子“黑玛丽”。她做的海鲜肉炖又辣又好吃,客人们赞不绝口。
麦克和德莫特一早就来了。佩哥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吧台,一口一口嘬着塞有弗吉尼亚烟草的土烟斗。她就在“太阳”酒馆吧台的角落里打地铺。莱诺克斯既是中间人,也管收赃。佩哥往火堆里吐了口痰,一见是麦克便兴冲冲叫道:“哟,花格佬!又英雄救美了?”
“今天没顾上。”麦克笑道。
黑玛丽从厨房门后伸出头来,笑嘻嘻问:“伙计们,来碗牛尾汤?”黑玛丽带着低地国 口音,听人说她以前是荷兰船长的奴隶。
“给我两大桶就行。”麦克道。
黑玛丽乐了:“饿断腰了吧?干活儿太累?”
“活动活动筋骨而已。”德莫特道。
麦克没钱买晚饭,不过莱诺克斯同意让工人们赊欠,结算工钱的时候再扣。麦克打定主意:今晚过后,无论买什么一定要现给钱——他不想欠债。
他坐在佩哥旁边说笑道:“今天生意怎么样?”
佩哥倒是一本正经:“我跟科拉下午撞上个有钱的老家伙,晚上不用开工。”
跟小偷交朋友感觉怪怪的。他知道佩哥入行的原因——不偷就得饿死。然而麦克还是觉得别扭——也许是母亲的影响在作祟,他内心仍有一丝排斥。
佩哥弱不禁风,骨瘦如柴,有一双灵动的蓝眼睛,然而骨子里却是久经风雨,铁石心肠——一切都源于她的遭遇。也许坚强的外表只是一种伪装,伪装之下的她依旧是个惊慌失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黑玛丽端上汤盘,汤里还漂着几只牡蛎,随汤配着一大块面包和一大杯啤酒。麦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其他的卸煤工也陆续到达,然而依旧不见莱诺克斯的踪影。这就怪了:以往他早就跟客人赌上了——要么打牌,要么掷骰子。麦克盼着莱诺克斯早点现身,他迫切地想知道这周的收入如何。也许他故意姗姗来迟,想让工人们在酒馆多花点钱。
过了一个多钟头,科拉也来了。她一身镶着黑边的芥末黄套服,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男人们纷纷跟她打招呼,她却径直坐到麦克身边。“听说你下午赚了一大票。”麦克道。
“碰上个老糊涂,”科拉道,“小菜一碟。”
“你最好给我讲讲,省得以后我也吃亏。”
科拉撩了麦克一眼:“姑娘碰上你,肯定不会要钱的。”
“那也给我说说,我想知道。”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个有钱的醉鬼下手,钓他上钩,引他到没人的地方,拿了钱就跑。”
“今天也是这么干的?”
“今天的更简单。我们找了个空房子,给了看门几个钱。我假装怨妇,佩哥扮我的女仆。我假装住那儿,把他骗进屋儿,脱了他衣服,把他哄上床。然后佩哥突然冲进屋,嚷嚷说我‘丈夫’突然回来了。”
佩哥笑道:“可怜的老东西,你真该瞅瞅他那张脸,他都吓傻了,哆哆嗦嗦往壁橱里钻!”
“我们拿了他的钱包和手表开溜,还顺走了他所有的衣服!”
“没准儿他这会儿还在橱子里呢!”佩吉跟科拉一阵大笑。
工人们的妻子也陆续来到酒馆。很多人还带着孩子——要么是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要么是抓着母亲裙裾的小童。一些人还带着些许青春的艳丽与神采,其他人则疲惫不堪,面黄肌瘦——一看便知饱受醉酒丈夫的暴力虐待。想必她们都想赶在丈夫喝光输尽之前见点现钱。布里吉特·莱利也带着五个孩子来了,和麦克他们坐在一起。
莱诺克斯终于在午夜现身。
他拎着个大皮包,里面装满了钱币,还有一对手枪——应该是用来防身的。多数工人此时已经喝得醉醺醺。一见莱诺克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迎接凯旋的英雄一般。麦克心中一阵鄙夷:明明是自己应得的工钱,干吗要对他感恩戴德?
莱诺克斯是个三十来岁的大老粗,一对齐膝的皮靴,光膀子挎着法兰绒马甲。长年搬运啤酒烈酒让他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他嘴角撇着,露出一脸奸邪。莱诺克斯身上有股奇特的味道,甜腻腻好像烂熟的果子。他一从身边经过,佩哥不由得一哆嗦——连她也害怕这个人。
莱诺克斯拉了张桌子在墙角,放下包,手枪摆在一旁。一屋子男男女女立马围上来。他们推推搡搡,生怕没轮到自己钱就发完了。麦克站在人群后:为点自己应得的工钱上蹿下跳,这个人他可丢不起。
骚动中只听莱诺克斯大声道:“这周每人挣得一镑十一便士,酒钱另算。”
麦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辛辛苦苦卸了两艘船,怎么着也有一千五百笔——那就是三万多袋煤。这么一算,每个人少说也能赚六英镑左右。怎么会扣得只剩下一镑多?
工人们唉声叹气一阵失望,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质疑。莱诺克斯正欲点算,麦克开口道:“等等,你这数字是怎么算的?”
莱诺克斯一脸阴沉地盯着麦克:“你们卸的煤一共是一千四百四十五笔,不算开销,每人挣得六英镑五便士。扣掉每天十五先令的酒钱——”
“什么?!”麦克打断道,“一天十五先令?”那可是全部工钱的四分之三啊!
德莫特·莱利也小声议论着:“这他妈就是打劫!”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多人都表示赞同。
“我出价每人每船十六便士,”莱诺克斯继续道,“另外还有十六便士犒劳船长,每天六便士的租锹钱——”
“租锹钱?!”麦克火冒三丈。
“麦卡什,你是新来的,不懂这里的规矩,”莱诺克斯气恼道,“所以赶紧把臭嘴闭上,别给我找事儿,不然谁也别想拿钱!”
麦克怒不可遏,但理智告诉他莱诺克斯并非一时兴起搞出这些个花样儿:显然,一切都经过了精心计算,工人们只能乖乖接受。佩哥揪了揪麦克的袖子,小声道:“别闹事,花格佬,莱诺克斯不会让你好过的。”
麦克耸耸肩膀,一声不吭。然而,他的抗议却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德莫特·莱利开口道:“我可没喝那么多!”
他的妻子赞成道:“就是!”
“我也没有,”另一位工人道,“谁喝得了那么多?那么些啤酒,喝完早就炸了!”
莱诺克斯怒道:“我往船上送的就是那么多!你们以为我有闲工夫给你们一个个计数?”
麦克道:“要果真那样,全伦敦的老板们就你一个不会算啦!”工人们都哈哈大笑。
莱诺克斯恼羞成怒。他满眼怒火道:“按照规矩,每人每天扣十五先令酒钱,管你喝多喝少!”
麦克来到桌子跟前:“我也有规矩,这酒我一没要二没喝,就不该我掏钱。你计不计数我不管,我可是计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另一位工人道。说话人名叫查理·史密斯,一位出生在英国的黑人。他操着一口纽卡斯尔口音:“你这儿卖四便士一品脱的啤酒,一周下来我在船上喝了八十三杯,总共是二十七先令八便士,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多。”
莱诺克斯道:“有钱赚你就烧高香吧,不知好歹的死黑人!你这种人就该被铁链拴着!”
查理脸色铁青,他强压着怒火说:“我是英国土生土长的基督徒,我诚实守信,比你这种人强一百倍!”
德莫特·莱利道:“我也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莱诺克斯忍无可忍:“你们要再不住嘴,就一分钱也别想拿!”
麦克也不想火上浇油,本想琢磨几句话劝大家和解。然而,看到布里吉特·莱利和几个饥肠辘辘的孩子,麦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冲莱诺克斯道:“今天你不给钱,就别想离开这桌子。”
莱诺克斯瞅了一眼手枪。
麦克一把将桌上的枪扫到地上:“你这浑蛋!想打了人溜走?想都别想!”
莱诺克斯如同被逼近墙角的恶犬。麦克想,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是不是该留点余地,也好让他挽回颜面?但一切都太迟了。莱诺克斯只能就范。他把工人们灌得醉醺醺,一个个不管不顾,如果自己不给钱,兴许小命也难保。
他坐回桌前,眯起双眼瞪着麦卡什:“麦卡什,我对天发誓,你小子死定了!”
麦克不温不火道:“得了,莱诺克斯,大家只是想拿应得的工钱而已。”
莱诺克斯并不买账,但他只能照办。他气呼呼数着钱,先给了查理·史密斯,然后是德莫特·莱利和麦克,酒钱皆按着他们所说的数量结算。
手里握着三磅九先令,麦克兴高采烈:即便一半留给埃斯特,手里还有很多余钱。
其他工人大概估算了自己的酒量,莱诺克斯没有争辩。唯一的例外是来自科克的爱尔兰大胖子山姆·波特。他声称自己只喝了三十夸脱,逗得其他人前仰后合。最终他以三倍的量结算收场。
人们都高高兴兴地揣了工钱,好几个工人上前来拍拍麦克的后背,布里吉特还给了他一个吻。麦克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大事,但这恐怕还不算完。莱诺克斯这么轻易就低了头,肯定会找他麻烦的。
最后一位工人领了钱,麦克捡起莱诺克斯的枪,清空火药放在桌上。
莱诺克斯收起枪,拎着空荡荡的皮包站起身。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他走向通往自己房间的大门,所有人都看着他,仿佛生怕他会想办法把钱夺回。莱诺克斯在门前回过头:“都给我滚!礼拜一别回来了,这儿没活儿给你们干,全部辞退!”
麦克担心得几乎一夜没合眼。好多人都说下礼拜莱诺克斯就把这事儿忘了,但麦克并不这样认为。莱诺克斯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再说,另找十六个人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切都是麦克的错。那些工人就像是公牛,有力气没脑子,一带就跑。要不是麦克煽动,这帮人绝对不会跟莱诺克斯对着干。麦克想,自己必须负起责任。
周日早上,他早早起身进了邻屋。德莫特夫妇俩还睡着,五个孩子挤在对面墙角。麦克将德莫特摇醒:“咱们得在明天前给大伙儿找到活儿干。”
德莫特坐起身,一旁的布里吉特在睡梦中咕哝道:“想找新老板,就穿得体面点。”德莫特换上件旧的红马甲,把结婚时买的蓝丝颈巾借给麦克。路上他们还叫了查理·史密斯。查理做卸煤工已有五年,做这行的他都认识。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蓝色外褂,和两个同伴一起来到沃平区。
泥泞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伦敦数百间教堂钟声齐鸣,召唤着虔诚的教徒前来礼拜,而多数水手、码头工人和仓库看管则在家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时光。浑浊的泰晤士河慵懒地拍打着码头岸边,街鼠大摇大摆地在岸滩上游荡。
所有招揽卸煤生意的都是酒馆老板。三个人先找到离“太阳”酒馆不远的“煎锅”。老板正在院里煮火腿,香味馋得麦克直吞口水。“你好呀,哈利!”查理热情地招呼道。
老板尖刻地瞅了他们仨一眼:“你们想干吗?难不成来喝酒?”
“找工作,”查理道,“你这儿今天有船卸吗?”
“有,工人也找好了,多谢费心!”
三个人悻悻离开。德莫特道:“他这是怎么了?瞅着咱那么不顺眼。”
“肯定是昨晚喝多了。”
麦克想,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没开口。“咱们去‘王首’家试试。”
几个工人正在那儿喝啤酒,见了查理纷纷开口打招呼。“伙计们都忙着呢?我们想找份工。”
老板听这话开口道:“你们之前给‘太阳’的西德尼·莱诺克斯干,对吧?”
“是啊,但下周他用不着我们。”查理道。
“我也用不着。”
从酒吧出来,查理道:“去‘天鹅’巴克·徳雷尼那里试试吧。他经常一雇就是好几帮人。”
“天鹅”生意兴隆,除了主馆还有马厩、咖啡厅、煤场和数间酒吧。老板是爱尔兰人,正在房间里瞅着院子。德雷尼也是卸煤工出身,如今却混得戴假发系领带,早餐吃牛排喝咖啡。“伙计们,听我一句,全伦敦的包工头都听说了昨晚的事儿,西德尼·莱诺克斯已经打点好,不会有人请你们干活儿的。”
麦克心里咯噔了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要是你们,”德雷尼继续道,“就上船跑路,躲他个一两年避避风头。再回来的时候,这事儿也就过得差不多了。”
德莫特怒道:“难道工人们就得忍气吞声被你们欺负?”
德雷尼不动声色地说:“我说伙计,你往这周围瞅瞅,”他不紧不慢,说着还微微指了指明晃晃的银咖啡壶、屋里的地毯和窗外那来钱的热闹生意,“我可不是靠当好人走到今天的。”
麦克道:“要是我们直接联系船长,自己找生意,你又能奈何得了我们?”
“那还用说?”德雷尼道,“偶尔会有你这种不安分的家伙冒出来,想自己单干,甩掉包工头,不给酒钱。可现在这笔生意牵涉的利益太复杂,你根本动不了。”说着,德雷尼摇摇头。“麦卡什,你不是第一个想造反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德雷尼的愤世嫉俗令麦克不齿,但也无奈他所言不虚。麦克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他垂头丧气地向门口走去,德莫特和查理跟在身后。
“听我一句劝,麦卡什,”德雷尼道,“学学我,自己开个小店,卖酒给工人。别光顾着帮别人,多想想自己。依我看,以你的本事,应该能做成。”
“学你?”麦克质问道,“你靠着欺骗工友发家,我对天发誓,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做你这种人!”
想想离开时面色铁青的德雷尼,麦克心里就一阵满足。
但这份满足感也就只持续到出门而已。嘴上讨了便宜,却落得一无所有。要是他当初低下头,乖乖听话,至少明早还能有份工作糊口。如今自己两手空空,还害得另外十五个人——十五个家庭——生活没了着落。接埃斯特来伦敦的指望突然变得遥遥无期,一切都被他搞砸了。麦克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到家。
三个人找了个酒馆坐下,点了些面包和啤酒当早餐。一想到当初自己居然瞧不起同伴,麦克就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而惭愧不已。他觉得别人是笨牛,而真正蠢笨的却是他自己。
他想到卡斯帕·格尔登逊——那个跟他讲合法权益,鼓动他闹事的激进律师。要是被我抓着他,麦克心想,我倒要让他见识见识合法权益值几个钱!
法律貌似只对那些有权力施行的人才有用。矿工和卸煤工在法庭上根本无人应援。我们这些人讲法律完全就是天方夜谭。脑子机灵点的都无暇去管对错是非,只顾着保全自己——就像科拉、佩哥和巴克·德雷尼。
他举起杯子,刚要送到嘴边却愣住了:卡斯帕·格尔登逊就住在伦敦!麦克完全可以跑去敲他的门,让他知道争取合法权益的代价——或者还能再进一步:兴许卡斯帕·格尔登逊能替卸煤工们说句公道话!他是个律师,经常就英国的自由问题撰文,他责无旁贷。
这个点子值得一试。
那封令麦克的人生天翻地覆的信寄自伦敦弗里特街的一处地址。弗里特河是泰晤士河的一条支流,污秽不堪,在圣保罗教堂所在的山丘脚下汇入主河道。格尔登逊就住在一家大酒馆隔壁的三层砖砌排屋内。
“这人肯定没老婆。”德莫特道。
“你怎么知道?”查理·史密斯问。
“窗户脏兮兮,门阶也没人打扫——一看这儿就没个女人。”
男仆开了门,一听是找格尔登逊的,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就在他们进门时,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从屋里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激烈地议论掌玺大臣威廉·皮特和内阁大臣韦茅斯子爵。从身边经过时,他俩并未停止争论,然而其中一个人居然心不在焉地朝麦克点头致意。麦克惊讶万分:要在平时,这些绅士根本不屑于理睬他这样的下等人。
在麦克的想象中,律师的屋子里肯定堆了许多落满灰尘的文件,人们小声交换着秘事,最响亮的声音则是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尔登逊家更像是个印刷铺子。用线绳捆绑的小册子和期刊一摞一摞堆着,空气里能闻到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楼下传来阵阵机器声,说明地下有个印刷室。
男仆进了一个远离门厅的房间。我这是不是在浪费时间,麦克暗想,那些著书立说的聪明人哪里会屈尊跟工人打交道?也许格尔登逊只是对自由这个概念感兴趣。不过总得试过才知道。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工友造了反,现在大家都没了工作,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略微刺耳的声音高声叫道:“麦卡什?没听过。什么人?你不知道?那就问问嘛!行了行了——”
不一会儿,一个谢顶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透过眼镜片注视着来人。“我好像不认识你们,”他道,“你们找我干什么?”
开场白让人有点泄气,但麦克也没那么轻易退缩,他打起精神道:“前一阵子你给我出了不少馊主意,尽管如此,我又来找你请教了。”
那人愣了一阵,麦克还以为得罪了他,没想到格尔登逊却开怀大笑。他友善地问:“你究竟是谁?”
“马拉奇·麦卡什,人们都叫我麦克。我在爱丁堡附近的霍克村当矿工,后来你给我写信,说我是自由人。”
格尔登逊一脸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热爱自由的矿工!来,握个手!”
麦克为德莫特和查理做了引见。
“大家快进屋,来杯红酒怎么样?”
凌乱的房间摆着张写字台,四壁尽是书柜。摆不下的书刊堆在地上,校验稿散了一桌。一只肥胖的老狗卧在火炉前污迹斑斑的地毯上。一股馊味扑鼻而来,不知是狗身上的还是地毯上的——抑或是二者兼有。麦克挪开椅子上一本打开的法典坐了下来。“谢谢,我不喝酒。”他想保持头脑清醒。
“那就来杯咖啡?红酒越喝越困,咖啡越喝越清醒。”没等三个人回答,格尔登逊便吩咐男仆:“每人来杯咖啡。”说完,格尔登逊转向麦克:“说说吧,麦卡什,我的建议怎么就成了馊主意了?”
麦克将逃出霍克村的原委告诉他。德莫特和查理听得全神贯注:这些事麦克从未说起过。格尔登逊点燃烟斗,吐了几口烟,时不时厌恶地摇摇头。故事接近尾声,咖啡也端了上来。
“我老早就知道这个詹米森家族,尽是些贪婪、残酷、不近人情的家伙,”格尔登逊说得义愤填膺,“你到伦敦后都做些什么?”
“我当了卸煤工。”他又讲述了昨晚在“太阳”酒馆的经历。
格尔登逊道:“以酒钱为名克扣卸煤工工钱,这种罪恶勾当已经持续很久了。”
麦克点点头:“听说以前也有人反对过。”
“是啊。议会十年前还通过了法律,禁止这种行为。”
麦克惊讶道:“那为什么还有人这么干?”
“因为法律没有实施。”
“为什么不实施?”
“政府担心这样一来会阻断煤炭供应。伦敦需要煤炭,离了它什么都运转不了:面包做不了,啤酒酿不了,玻璃吹不了,钢铁炼不了,马掌钉不了,钉子也做不了——”
“我明白,我明白。”麦克匆匆打断道,“法律才不管我们这种人的死活,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你就错了,”格尔登故意卖起关子,“做决定的并不是法律——因为法律本身没有意志。它就像是一件武器,一把工具,被人拿来用,它才会发挥效力。”
“拿来用的都是有钱人。”
“往往如此,”格尔登逊承认,“但它兴许也能为你们伸张正义。”
“怎么伸张?”麦克急切地问。
“如果你们自立门户,自己发展一个卸煤工队的组织呢?”
这与麦克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应该不难,工人们可以从自己人中选出工头与船长交涉。赚了钱大家分。”
“想必工人们也希望能这样,自主支配得来的工钱。”
“是啊,”麦克压抑着心中逐渐高涨的热情,“喝多少酒,就付多少钱,和其他人一样。”然而,格尔登逊会站在工人们一边吗?果真如此,局势就将大大扭转了。
查理·史密斯不无悲观地道:“以前也不是没试过,但不顶用。”
查理·史密斯干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麦克反问:“为什么不顶用?”
“问题是,包工头花钱收买船长,不给新来的工队生意。久而久之,工队与工队间就起了冲突,遭殃的总是新人,因为治安官本身就是包工头,要么就跟包工头是一伙儿的……结果逼着所有人只能按旧规矩来。”
“真是群糊涂蛋。”麦克道。
查理听了不太高兴:“要是个个都脑袋灵光,哪还会有人干卸煤的营生?”
麦克知道自己又犯了目中无人的毛病,可一想到工人们自己阻碍自己的路,他就恨铁不成钢:“大家只需要下定决心,团结在一起。”
格尔登逊插话道:“不光如此。这也是个政治问题。我记得上一次爆发争端,卸煤工输就输在缺乏支持,面对包工头的压迫,他们没有任何后援。”
“那何以见得这回就不一样?”麦克问。
“因为有约翰·威尔克斯。”
威尔克斯的确倡导自由,但他流亡在外。“他远在巴黎,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不,他回来了。”
这倒挺新鲜。“他回来做什么?”
“参加议会竞选。”
可以想象,这下子伦敦的政治圈可要热闹了。“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威尔克斯会站在工人们一边,而政府会支持包工头。这场较量当中,工人们是据理力争,法律也站在工人一边,对威尔克斯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怎么能肯定威尔克斯会答应?”
格尔登逊一乐:“因为我是他的竞选代理。”
麦克发现,格尔登逊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遇到他实在太走运了。
查理·史密斯依旧持怀疑态度:“也就是说,你打算利用卸煤工帮你达到政治目的咯?”
“问得好,”格尔登逊放下烟斗,继续道,“为什么我会支持威尔克斯?我来解释。你们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今天来找我。然而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像乔治·詹米森和西德尼·莱诺克斯这样利欲熏心的败类为了自身利益,残酷剥削普通老百姓。这种做法危害经济——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汤。即便是对经济有利,挣来的也是黑心钱。我爱我的国家,但我最看不惯这些浑蛋祸国殃民。所以我才选择穷尽毕生之力为公义而战。”他笑着把烟斗放回嘴里,“希望我没有言过其实。”
“一点儿也不,”麦克道,“很高兴你站在我们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