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扩散。
起初烛火只有逼近隧道顶部时才会发蓝。没过几分钟,离天顶还有一英尺的距离便蓝光闪现。麦克不得不停止探查,以防人还没疏散就引起爆炸。
他呼吸短促,但尽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和镇定。
要在平时,沼气都是徐徐渗出。但这次不同,肯定有异状发生。想必是沼气在开采完毕的封闭区域聚集,旧壁开裂,气体迅速泄漏至施工隧道。
而这里的男女老少都点着蜡烛。
微量沼气遇火没什么关系,少量引火会伤到附近的人,大量积聚则可能引发爆炸,洞毁人亡。
麦克深吸一口气,最紧要的是让大家尽快离开。他拼命地摇动手铃,嘴里大声数着数。数到十二后他停下来,矿工和运煤工们纷纷沿着隧道往井口赶,母亲们敦促着孩子加快脚步。
跟着麦克的两个运煤工留了下来:妹妹埃斯特镇定自若,干活利落;表妹安妮手脚麻利,身体强壮,但时常头脑发热,笨手笨脚的。二人用挖煤铲拼了命在隧道里挖,掘出一条与麦克身形差不多的浅沟。与此同时,麦克跑回自己负责的煤间,取下吊在顶上的一个油布包,撒腿朝隧道口跑去。
麦克的父母去世后,人们都在嘀咕:麦克岁数不大,究竟能不能接他父亲的班当防火员?防火员不但要负责隧道防火,更被视为矿工中的领袖。事实上,麦克自己也没有信心。可防火员是志愿工,危险又没工钱,其他人根本不愿意干。在麦克妥善处理上工后的第一场险情后,质疑声也随即消失。如今,连年长于他的矿工都信得过他,这让他有了些底气,也迫使他在恐惧中必须保持镇定与自信。
他来到隧道口,殿后的几个矿工正沿着阶梯往上爬。现在要把气体排除,唯一的方法就是燃气。麦克必须引火。
偏偏赶上今天出事,也真是倒了大霉。今天是麦克的生日,他已经准备离开。他真希望当初把心一横,周日连夜就走。麦克告诉自己,多等一两天可以让詹米森家放松警惕,以为他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最后的一班岗,还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设法保住这个即将甩手的破地方,麦克怎么想怎么来气。
如果沼气没燃尽,矿井就会关闭。以采矿为生的村子遭遇闭矿,就好像务农的地方没了收成,人们会挨饿。麦克忘不了四年前上一次闭矿的情景:之后数周内,村里的老人幼童接连死去,他的父母也没能幸免。母亲过世的第二天,麦克挖到一窝冬眠的兔子,掐死了这些睡梦中的小家伙。有了这些兔肉,他和埃斯特才保住了命。
他站到隧道外的平台上,撕掉包裹外的油皮纸。包裹里有一只大火把,干燥的直柄头上缠着碎布;还有一团线球和一个半月形的烛台。烛台比其他矿工用的略大,镶在木质的基座上,避免倾覆。麦克将火把紧紧卡在烛台上,线绳捆住基座,然后用蜡烛将火把点着。火焰一下子窜了起来。在平台上点火把很安全,因为沼气比空气轻,不会在矿井底部聚集。而接下来,他必须举着燃烧的火把进入隧道。
麦克躺进井底的排水渠,让头发和衣服在冰冷的渠水中浸透,进一步防止皮肤被火焰灼伤。接着,他快步回到隧道里,解开线球,同时仔细检查地面,清除可能阻挡火把移动的大块碎石与物品。
三人再次会合。麦克借着地上的烛光确认:一切就绪。浅沟已经挖好,埃斯特将一张毛毯放进沟里浸了浸水,然后迅速裹在麦克身上。麦克哆哆嗦嗦躺进浅沟,线绳还攥在手里。安妮跪在他身边,出其不意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用一块厚板连人带沟一起盖住。
时不时有咣当声响起,埃斯特和安妮又往厚板上泼了些水,想让麦克的安全多点保障。有人在板子上轻扣了三下:她们要撤出去了。
麦克数到一百,留时间让姐妹俩离开隧道。
接着,他战战兢兢地拉动线绳,将燃烧的火把拉进充斥着易燃沼气的隧道,拉向自己。
杰伊背着莉茜回到井口,把她放在冰冷的泥地上。
“你没事吧?”他问。
“重见天日真是太好了,”莉茜感恩戴德,“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一定累坏了吧?”
杰伊笑道:“你可比一筐煤轻多了。”
他说得仿佛那重量根本不值一提,但离开时颤巍巍的双腿却显出疲态。尽管如此,刚才背莉茜上来时,杰伊丝毫没打过晃。
离破晓还有几个小时,突然下起雪来——不是飘飘洒洒的雪花,而是漫天横飞的冰粒,直刺莉茜的眼睛。最后的几个工人也上来了。莉茜看见周日施洗礼那位年轻的母亲珍。孩子生下才一个多礼拜,这可怜的姑娘却已经回到井下,整筐整筐地运煤。刚生完孩子不是应该好好休养一阵吗?珍把筐里的煤块倾倒在煤堆上,把一只木签交给计数的伙计——可能是用来计算一周薪水的,莉茜想,也许珍急需用钱,耽误不起时间休养。
莉茜目不转睛地盯着珍:她面色忧郁,一手将蜡烛举过头顶在七八十号矿工中穿梭。风雪中珍大喊:“沃利!沃利!”似乎是在找孩子。她找到丈夫,焦急中仓促说了几句话。只听她大叫一声,转身回井口沿着阶梯往下跑。
那位丈夫也冲到井边,又返回来在人群中寻找。他显得六神无主,莉茜问:“怎么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找不着我家孩子,孩儿他妈怀疑可能还在下面。”
“哦,不!”莉茜朝下边望了一眼,隐约能看到一星火把在井底闪烁,继而又消失在隧道中。
类似的情况麦克处理过三回,但都没有这回令人心惊肉跳。之前气体都是一点点渗出,而不是突然聚集,浓度远没有这么高。麦克的父亲当然处理过大规模泄漏的情况。每逢周六晚上,当他在火炉前擦洗身子时,全身火烧的旧伤清晰可见。
麦克裹在冰水浸湿的毯子里瑟瑟发抖,线绳紧紧缠在手中,一点点将燃烧的火炬拉近。他想到安妮,试着以此平复心中的恐惧。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安妮天性狂野,身体结实。私下里她经常亲吻麦克,但当着别人的面这还是第一回。他们探索彼此的身体,教会彼此如何取悦对方。能尝试的他们都尝试过了,就剩下安妮所谓的“造孩儿”,就差那么一点儿……
然而安慰并没有用,恐惧依然笼罩着他。麦克试着想象沼气如何运动、聚集,仿佛冷眼旁观。他所躺的地方处于隧道的低洼处,气体浓度相对较低;然而不点火则永远无法作出准确估计。他惧怕疼痛,也切身体验过烧伤的痛苦。麦克并不怕死,他不怎么信教,但坚信上帝仁慈。但他还不想死:还没见过大世面,到过大地方,干过大事业,早死未免太可惜。长这么大他一直为人做牛做马。麦克暗自发誓,如果今晚能活着出去,一定立马离开这里。我会亲吻安妮,与埃斯特道别。就算詹米森家族不乐意,我也走定了。上帝保佑!
手中的线绳越绕越多,看来已经拉了一半的距离,随时都有可能点火,但也有可能点不着:父亲告诉过麦克,有时候沼气会无故自行消散。
扯线时麦克感到些许阻力,是火把刮擦凹凸不平的岩壁时造成。现在若伸头出去就可以看到。他心想,这会儿肯定点着了吧?
接着有动静传来。
麦克吓了一跳,起先还以为是灵魂出窍,撞见了鬼怪。
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那是惊恐中孩子的哭喊声:“人都去哪儿了?”
麦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在矿井一干就是十五个钟头,中途他经常打瞌睡。这孩子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没听到警报声,醒来看到身边没人,吓得慌了神。
麦克不用想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推开板子从沟里爬起来。火把的照射下,他看到孩子从侧道出来,边揉眼睛边哭。是表姐珍的儿子沃利。“麦克舅舅!”孩子高兴地大喊。
麦克一边朝孩子跑去,一边把裹在身上的毛毯取下。沟槽太浅,躺不下两个人,必须赶在点火前试着带孩子出去。他用湿毯子把沃利裹住:“沃利,这里有沼气,咱们得赶紧出去!”说着,麦克抱起男孩,夹在腋下往外跑。
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麦克但盼它再等片刻。只听他大叫:“先别!先别!”话音未落,人已跑了过去。
孩子很轻,但弯着腰抱着跑就费事了,况且脚下坑坑洼洼,到处是泥土和厚厚的煤尘,一不小心就得被石块绊住。但麦克并没有放慢脚步,偶有磕绊但好在没有失足。他竖起耳朵,随时准备迎接可能是此生听到的最后声响。
他们在隧道里拐了弯,火光在身后消失。麦克在黑暗中没跑几步便猛地撞了墙,沃利也掉到地上。他咒骂着爬起来。
沃利哭闹起来,麦克循声找到孩子,一手再次将他抱起。他必须放慢脚步,用另一只手摸着岩壁,骂骂咧咧地往前蹭。幸好正前方隧道的入口处出现一点烛光,珍在高喊:“沃利!沃利!”
“珍,我找到他了!”麦克叫着跑过去,“赶紧带孩子上去!”
珍迎面朝麦克赶来,全然没理会他的话。
离隧道口的安全地带只有几码远了。
“快回去!”麦克大叫,但珍没有停步。
麦克迎面截住珍,把她揽在身下。
紧接着,爆炸发生了。
瞬间的咝咝声几乎要刺穿鼓膜,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天摇地动。麦克感觉仿佛有重拳砸在后背上,他脱离了地面,整个人飞了出去,沃利和珍也脱了手。灼人的热气侵袭麦克全身,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没命。然而他一头栽进冷水中,这才意识到原来是掉进了矿井底部的排水池。
他还活着。
麦克从水里探出头,将眼里进的水甩了甩。
木质的平台与阶梯有多处起火,现场不时被跳跃的火焰照亮。麦克发现了珍,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咳嗽。他抓住珍,将她托出水面。
珍一边咳水一边大叫:“沃利在哪儿?”
可能撞昏了,麦克想。他咬着牙从水池一边游到另一边,直撞到停止运转的水桶链。终于,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漂在水面,是沃利。麦克把孩子托到台子上,放在珍旁边,自己这才爬上来。
沃利起身吐了几口水。“感谢上帝,”珍抽泣着,“他还活着。”
麦克朝隧道里看去:零星的几团气焰如暴躁的幽灵般跳跃燃烧。“咱们也赶紧上去吧,”麦克道,“可能会发生二次爆炸。”他拉珍和沃利从地上站起,推他们走在自己前面。珍将沃利背在背上——对于每天上上下下十五个小时、背着煤筐往返二十次的女人来说,男孩儿这点重量根本不算什么。
麦克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底层台阶上一簇簇火苗。如果木阶都烧没了,矿井就得停工数周进行重建。他从池中取水浇灭了阶梯上的火苗,这才随珍出了矿井。
回到地面的麦克筋疲力尽,头晕目眩。浑身是伤的他立刻被围拢起来,大家纷纷跟他握手,有人拍拍他的后背,还有人祝贺他。人群中分出一条路,让杰伊·詹米森和他的同伴通过。麦克早已认出,所谓的同伴其实是女扮男装的莉茜·哈林姆。“干得好,麦卡什,”杰伊道,“我们家族感谢你的英勇无畏。”
你个自以为是的浑蛋!麦克暗骂。
莉茜道:“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处理吗?”
“没有。”杰伊道。
“当然有。”麦克愤愤不平。
“是吗?”莉茜问,“什么办法?”
麦克攒足一口气:“如果留有通风井,气体早就排出去了,根本聚集不起来。可通风井都被你们填了!”他又吸了一口气,“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就是不听!”
周围的矿工嘀嘀咕咕,纷纷表示赞同。
莉茜回头问杰伊:“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
“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也没懂的必要,”杰伊道,“如果效益相同,谁会愿意多花钱搞个无谓的烧钱工程?肯定会被对手压价。这就是政治经济。”
“随你天花乱坠怎么叫,”麦克气呼呼道,“在我们普通人看来,这就是只顾赚钱,不管人死活。”
一两个矿工大声附和:“就是!说得没错!”
“我说,麦卡什,”杰伊抗议道,“你别不知好歹,小心再惹麻烦。”
“没我什么事儿,”麦克道,“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生日。”他本不想说,可索性一吐为快,“还没做满日子呢——我也不想做满!”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挣脱束缚的兴奋感贯穿麦克全身。“我要走了,詹米森先生,”麦克道,“我不干了,再见!”他没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