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发生的争执令杰伊气不打一处来。他最讨厌不守本分的人。马拉奇·麦卡什就该一辈子待在地底下挖煤,杰伊·詹米森生来就高人一等,这都是天意,也是律法。质疑自然秩序是大逆不道。那个麦卡什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跟谁都平起平坐似的,不管那人出身有多高贵。
现今在殖民地,奴隶就是奴隶,什么一年零一天,什么工资,根本没那些讲究。在杰伊看来,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不逼就没人做工,强迫也许残忍,但更高效。
从教堂出来,几个佃农向他祝贺生日,但没有一个矿工跟他说话。他们在坟场边聚成一团,小声争论着。好好的生日让这帮人毁了,这让杰伊怒不可遏。
他从雪中快步走到马夫跟前。罗伯特已经等在那里,莉茜还没到。杰伊四下寻觅着。他期待与莉茜一起骑马回去。他问马夫:“伊丽莎白小姐呢?”
“在教堂门口,杰伊少爷。”
她正眉飞色舞地跟神父说话。
罗伯特用手指使劲点点杰伊的胸口,说:“听好了,杰伊,离伊丽莎白·哈林姆远点,懂吗?”
罗伯特一脸敌意。此时的罗伯特可不好惹,但愤怒和失望给杰伊壮了胆:“说什么呢?”
“要娶她的人是我,你没戏。”
“我没想娶她。”
“那就别挑逗她。”
杰伊知道莉茜觉察到他的魅力,跟她逗趣也乐在其中,但从没想过要俘获她的心。杰伊十四岁那年,曾觉得小他一岁的莉茜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无奈莉茜对他(对任何男孩)全无兴趣,令他十分伤心。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想让罗伯特和莉茜成婚,而只要是乔治爵士的意愿,家中任何人都不敢反对,包括杰伊。所以杰伊没想到罗伯特居然会为这点事发牢骚。看来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与父亲一样,罗伯特很少做没把握的事。
难得能给哥哥心中添堵,杰伊很是开心,他说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清楚得很。你从小就爱抢我的东西——玩具、衣服,没有你不抢的!”
在长久积聚的怨恨促使下,杰伊破口回击:“那是因为你要什么有什么,而我一无所有。”
“胡说八道。”
“总之,哈林姆小姐是家里的贵客,”杰伊的口吻有所冷静,“我总不能冷落人家吧?”
罗伯特的嘴角一横:“是不是非要我去告诉父亲?”
正如童年的无数争执,这区区几个字便终结了这场较量。兄弟俩都知道,父亲一定是向着罗伯特的。熟悉的愤恨感直冲杰伊的喉头,他退让了。“好吧,”他承认道,“我尽量不搅你的好事。”
他上马悻悻离开,罗伯特留下陪莉茜回城堡。
詹米森堡由灰石砌成,角上有塔楼,顶上有城垛,同多数苏格兰乡间建筑一样恢宏霸气。城堡是七十年前建的,当时山谷里煤矿初开,领主从中刚赚到第一桶金。
乔治爵士从第一任妻子的表亲手中继承了这份产业。打杰伊记事起,父亲的心里就只有煤矿。他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花在开掘新矿上,没为城堡做过任何修缮。
杰伊从小在城堡长大,但他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底层的房间硕大清冷——门厅、餐厅、起居室、厨房、佣人间围绕中心庭院铺陈开来,院里的喷泉从十月一直冻到次年五月。家里根本没什么热乎气儿。所有的卧室都生着火——反正詹米森煤矿不缺煤,然而却暖和不了那些石砌的厅堂。走廊里寒气逼人,不披件斗篷简直没法去其他房间。
十年前他们举家搬到伦敦,只留下几个家丁亲信料理房子和生意。刚开始他们每年回来,还带着宾客、佣人,从爱丁堡租了车马,雇点农家的媳妇到城堡擦地、生火、倒夜壶。但渐渐地,父亲越来越舍不下伦敦的生意,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今年旧例重兴,杰伊回来得不情不愿,然而长大成人的莉茜·哈林姆却是个意外的惊喜,不光是因为她让杰伊有了找哥哥碴儿的机会。
他在马厩下了马,拍拍马脖子道:“虽比不上赛马,但这牲口很听话。”说着,他把缰绳递给马夫,“我倒是乐意把它收到我的骑兵团。”
马夫面露喜色,说:“谢谢您,先生!”
杰伊进了大厅。那里阴森空旷,角落晦暗,连烛光也照不进来。一只猎鹿犬闷声躺在火堆前的皮垫上。杰伊用靴子头踢了踢,让狗腾出地方,他好暖暖脚。
壁炉上方挂着张画像,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奥利芙——罗伯特的母亲。杰伊对这张画深恶痛绝。瞧瞧她,一副圣人姿态,对所有后来者趾高气扬。奥利芙二十九岁时染热症离世,杰伊的父亲再婚,但他从未忘记过那份初恋。杰伊的母亲阿丽西亚更像是詹米森的情妇,一个没名分没权力的玩物。杰伊觉得自己像个私生子。罗伯特是老大,是继承人,要另眼相看。有时杰伊甚至想问,罗伯特是不是处女无性而育的产物。
他转身背对着画像。男仆端来一杯温热的甜酒,他赶紧抿了几口,希望能缓解胃里的紧绷感。今天,父亲将宣布杰伊的财产份额。
一半是不可能了,甚至连父亲财产的十分之一都是妄想。继承家产的将会是罗伯特,还有那些富矿和商船——反正他已经在打理船只生意了。杰伊的母亲劝杰伊别为了财产而挑起争端,她很清楚,杰伊的父亲是不会妥协的。
罗伯特不光有独子地位,他俨然就是父亲的翻版。杰伊则不然,而正因如此父亲才看不上他。和父亲一样,罗伯特聪明、冷酷、锱铢必较;杰伊则为人随和,挥金如土。父亲最忌讳别人乱花钱,尤其是乱花他的钱。父亲无数次冲着杰伊咆哮:“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都被你小子挥霍了!”
再加上数月前杰伊积欠了一笔九百英镑的赌债,更是火上浇油了。他让母亲求父亲为他还债。这不是笔小数目,足够买下詹米森堡了。但这对乔治爵士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他依然暴跳如雷,跟被锯了条腿似的。此后杰伊愈发债台高筑,而他父亲并不知情。
母亲劝他,别跟父亲吵,要点小恩小惠就可以。小儿子往往会去殖民地:父亲很可能将巴巴多斯的甘蔗园连同那里的房产和非奴一起送给他。杰伊和母亲之前都跟父亲提过此事,乔治爵士不置可否,杰伊抱了很大的期望。
几分钟后,父亲也回来了。他跺掉靴子上的雪,马夫帮他摘下斗篷。父亲对马夫交代:“给拉切特送个信,派两个人手日夜守在桥上。如果麦卡什试图逃跑,就把他抓起来。”
河上只有一座桥不假,但还有其他的路可以出谷。杰伊问:“要是麦卡什翻山出去怎么办?”
“这种天气?让他试试看!一旦发现他逃走,我们就派人在路边守着,让治安官带兵堵在前路。依我看他根本跑不了那么远。”
杰伊觉得不然。这些矿工结实得如铁打一般,麦卡什那家伙更是倔得像头牛。然而,杰伊并未跟父亲争论。
随后到达的是哈林姆夫人。她和女儿都是黑头发,黑眼睛,但她却少了女儿的灵动与活力。哈利姆夫人身宽体胖,一脸横肉。“我帮您拿外套吧,”杰伊说着帮她脱掉厚重的皮草外套,“到火边烤烤吧,您的手很凉。来点热甜酒怎么样?”
“真是个贴心的小伙子!”哈林姆夫人道,“那再好不过。”
其他一起做礼拜的人陆续到达,一个个搓着双手取暖,石板地上留下滴滴融化的雪水。罗伯特缠着莉茜聊个不停,换了一个又一个小话题,仿佛他有个话题清单似的。父亲找亨利·德罗姆聊生意。德罗姆是格拉斯哥的生意人,跟乔治爵士的亡妻奥利芙是亲戚。杰伊的母亲与哈林姆夫人攀谈。神父夫妇没来,兴许还在为教堂发生的骚动闷闷不乐。在场的还有几位宾客,其中多数是亲戚:乔治爵士的姐姐、姐夫,阿丽西亚的弟弟、弟妹,另外还有一两个邻居。多数人仍在谈论马拉奇·麦卡什和他那封该死的信。不一会儿,嘈杂的对话声中响起了莉茜的大嗓门,人们一个个转过身,想听她说些什么。“怎么不行?”她问,“我想亲眼见识见识。”
罗伯特严肃地说:“相信我,煤矿可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怎么?”乔治爵士问,“哈林姆小姐难道想下井不成?”
“我想知道那里什么样。”莉茜解释道。
罗伯特说:“其他顾虑先不提,穿女装在那种地方可寸步难行。”
“那我就乔装成男人。”莉茜回击道。
乔治爵士笑道:“我知道有些姑娘能蒙混过关。但你不然,亲爱的,你太漂亮了,一眼就能识破。”显然,他以为这种奉承十分巧妙,还期待大家都来附和。然而周围的人只是勉强笑笑。
杰伊的母亲用胳膊肘戳了戳丈夫,小声嘀咕了几句。乔治爵士又道:“哦,对了!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吗?”没等有人应答,他便继续道:“大家举杯,祝我的小儿子詹姆斯·詹米森——也就是杰伊二十一岁生日快乐!敬杰伊!”
人们敬了酒,女眷离开,为晚宴做准备。男人们的话题转到生意上。亨利·德罗姆道:“美国来的消息令我担忧,我们很可能损失一大笔钱。”
杰伊明白他的意思。英国政府已对若干出口美洲殖民地的商品征税——茶叶、纸张、玻璃、铅、油彩,这可气坏了那些海外殖民者。
乔治爵士愤愤道:“他们要军队保护,怕被法国人和印第安人欺负,却不想为此花钱!”
“这帮人是能不花钱就绝不花钱,”德罗姆道,“波士顿镇民大会已经宣布抵制所有英国进口商品。为了省黑布,她们连丧服都快省了!”
罗伯特说:“如果其他殖民地效法马萨诸塞州,那我们半数船只都没货运了。”
乔治爵士道:“他们简直就是该死的土匪,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波士顿那些酿朗姆酒的,更是渣滓里的渣滓。”
杰伊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如此大发雷霆,想必是亏了钱。“法律规定他们必须从英国人的种植园购买糖浆,这帮人却偷偷从法国走私,压低价格。”
“弗吉尼亚州更恶劣,”德罗姆道,“那些种烟草的总是欠债不还。”
“可不是嘛,”乔治爵士应道,“我就刚刚遇上一个,好好的莫杰府种植园就这么砸在手里。”
罗伯特道:“幸亏运犯人不用交进口关税。”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詹米森家族船运生意中利润最为丰厚的当属押运,将囚犯押送到美国。每年,国内的法庭都会将数百个罪犯判到海外服刑,罪名无非是盗窃之类。每运送一个犯人,政府会向运送商支付五英镑。九成的犯人都是乘坐詹米森家族的船只跨洋赴美。然而,政府并不是这单生意唯一的利润来源。犯人要在殖民地当七年免费劳动力,意味着七年内可以卖了当奴隶——男丁能卖十到十五英镑,女的则卖八九英镑,孩童价格更低。把一百多个犯人肩挨肩地像装鱼一样装进篮子里,每跑一趟船,罗伯特都能创造两千英镑的利润,这相当于整条船的售价。这生意可谓是油水丰厚。
“是啊,”他父亲道,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可如果殖民地那些人得逞了,连这点都没得赚。”
殖民者一直对此怨声载道,但也没少买囚犯当奴隶——谁让海外缺廉价劳力呢。他们痛恨祖国将这些混混儿扔给他们,怪这些犯人令当地犯罪率激增。
“至少煤矿的收益稳定,”乔治爵士道,“如今也就能指着它赚钱,所以必须把麦卡什摆平。”
一提麦卡什,所有人似乎都有话要说。一时间,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乔治爵士却似乎早已厌烦。他转脸冲罗伯特打趣道:“那个哈林姆家的姑娘如何,啊?要我说可真是个小可人儿。”
“伊丽莎白很活泼。”罗伯特迟疑道。
“那倒是,”他父亲笑了,“记得八九年前,这附近的狼被我们猎得所剩无几,莉茜坚持要亲自抚养小狼崽儿,经常用绳子拴着两只到处跑。那可真叫稀罕!猎场看守可气坏了,说一旦小狼逃脱,日后遗患无穷。只可惜狼崽儿都死了。”
“这种妻子很可能不是省油灯。”罗伯特说。
“比起倔驴还差得远,”乔治爵士道,“况且再怎么样,做丈夫的总是占得上风。这姑娘还不赖。”说着他压低声音,“她家的房产由哈林姆夫人代管,直到伊丽莎白结婚。妻子的财产归丈夫所有。婚礼当日,哈林姆家的产业也将属于女婿。”
“我知道。”罗伯特说。
杰伊之前并不知晓,但他也不觉得奇怪:没人乐意把大笔家产交到女人手上。
乔治爵士继续道:“格伦高地底下估计有一百万吨煤矿——所有的煤层走向都冲着那个方向。这姑娘可真是坐在金山上——哟,话粗了!”说着,他哈哈大笑。
罗伯特还是一贯的严肃:“还不能确定她看没看上我。”
“有什么看不上的?你年富力强,很快将富甲一方。将来我过世后,你就是准男爵。她还想要什么?”
“浪漫?”罗伯特答道,言辞间带着鄙夷,仿佛面对异域商人奉上的奇钞怪币。
“哈林姆小姐可玩不起浪漫。”
“难说,”罗伯特道,“打我记事起,哈林姆夫人就一直负债度日。兴许今后也能这么继续维持呢?”
“告诉你个秘密,”乔治爵士朝四下瞅瞅,确定没人听得见,“知道吗,她已经把全部房产抵押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
“我碰巧还知道,她的债权人已经不想再续约了。”
“她可以从其他债主那里筹钱还债啊。”
“可能吧,但哈林姆夫人并不知道。她的财务顾问也不会告诉她——我已安排妥当。”
杰伊纳闷儿,父亲究竟是怎样威逼利诱,才让哈林姆夫人的顾问就范的。
乔治爵士笑了:“所以,罗伯特,这位伊丽莎白小姐根本无法拒绝你。”
亨利·德罗姆抽身来到詹米森家三父子跟前,说道:“乔治,晚餐入席前,我有话要问你。在你家公子面前,我就直话直说了。”
“当然。”
“美国那档子事儿可让我吃了不小的苦头——种植园主还不上债,再加上其他麻烦,恐怕我这个季度无法兑现对你的承诺了。”
显然,亨利从乔治爵士那儿借了钱。通常,父亲对债务人丝毫不讲情面:要么还钱,要么坐牢。这次,他却说:“我理解,亨利。世道艰难,你有钱再还也不迟。”
杰伊真是大跌眼镜。不过,片刻后他便反应过来为何父亲心软了。德罗姆是罗伯特生母奥利芙的亲戚,父亲看在亡妻的分上才卖他个人情。杰伊实在看不下去,走开了。
女宾们重新登场。杰伊的母亲极力克制着脸上的笑容,内心的秘密呼之欲出。没等杰伊问个究竟,一个牧师打扮的陌生人来到人群中。阿丽西亚上前打了招呼,将陌生人引荐给乔治爵士:“这位是切舍尔先生,他代神父出席。”
这个满脸坑疤的年轻人戴着眼镜,头上还顶着老土的卷毛假发。像乔治爵士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很多都戴假发,年轻人却不多见,杰伊就从来不戴。“约克神父让我代他致歉。”切舍尔道。
“没关系,没关系。”爵士说着转过身去,他对这种无名的年轻牧师没兴趣。
众人入席。食物的味道中夹杂着旧窗帘厚重的潮气。长桌上菜色丰盛:大块的鹿肉、牛肉、猪肉、一整条烤鲑鱼还有各色馅饼。杰伊一口也吃不下。父亲会把巴巴多斯的产业交给他吗?如果不是,那又会给他些什么?未来的命运即将揭晓,他自然是坐立不安,食之无味。
在某些方面,杰伊对父亲知之甚少。虽然同住在格洛夫纳广场的房子里,乔治爵士多数时间和罗伯特在仓库,而杰伊白天则在步兵团。偶尔在早晚饭时碰到,但乔治爵士往往在书房用餐,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杰伊揣测不出父亲的心思,一边拨弄着盘中的食物,一边等待。
切舍尔先生则有点上不了台面:打了两三个响嗝儿不说,还洒了酒。杰伊还逮到他死盯着邻座女人的乳沟看。
入席时是下午三点,待到女士们离座回避时,冬日的下午已沉入渐浓的夜色。女士们前脚一走,乔治爵士就欠欠身,放了阵响屁,说:“这下好多了!”
佣人端上一瓶波尔图葡萄酒、一桶烟叶和一盒陶土烟斗。牧师往烟斗里塞了点烟叶:“容我说一句,詹米森夫人可真是个美人儿,简直没话说!”
他似乎喝多了。不过即便如此,这种话也不能乱说。杰伊站出来维护他的母亲,冷冷地说道:“请您别再对詹米森夫人品头论足。”
牧师点着烟斗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连连。显然他没抽过烟,直呛得满眼是泪,呼哧呼哧咳嗽个不停,震得假发和眼镜都掉了。杰伊一眼就看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牧师。
他哈哈大笑,惹得周围人都一脸好奇地盯着他。显然他们没看出名堂。“看啊,”杰伊道,“难道你们没看出这是谁?”
罗伯特第一个反应过来,说道:“老天爷,是哈林姆小姐!”
人们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紧接着,乔治爵士哈哈大笑,在座的人见他不当真,也笑着附和。
莉茜喝了口水,又咳嗽了几声。杰伊夸赞她乔装到位:眼镜掩藏了灵动的黑眼睛,两鬓卷曲的假发微微改变了精致的轮廓。白色的亚麻领巾裹住了玉颈,遮住了白皙的肌肤。她把炭灰之类的东西抹在脸上,让两颊显得坑坑洼洼,还在脸上添了几笔毛发,仿佛是初长胡子的年轻人,两三天才刮一次脸。苏格兰冬日的下午,城堡内昏暗的灯光下,无人识破莉茜的伪装。
莉茜停止了咳嗽,乔治爵士道:“好吧,你的确有本事假扮男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你下井。去把其他的女士们请来吧,我们要揭晓杰伊的生日礼物了。”
玩笑中忘却的焦虑此刻又向杰伊袭来。
大家在大厅会合。杰伊的母亲和莉茜笑得合不拢嘴——显然,阿丽西亚也参与策划了这场“阴谋”,所以晚宴前才忍不住偷笑。莉茜的母亲并不知情,看起来冷若冰霜。
乔治爵士带头出了大门。外面天光渐暗,雪也停了。“在这儿,”他说,“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
一位马夫站在城堡门前,手里牵着一匹马,杰伊从没见过如此帅气的坐骑。这匹白色的种马也就不过两岁,身形瘦削如阿拉伯马。众目睽睽之下马儿有些受惊,忽地一下朝边上一跃,马夫赶紧拉缰绳。它的眼里燃烧着狂野,杰伊一看就知道,这匹马跑起来一定快如闪电。
欣赏中的杰伊一时间失了神,还是他母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就这些?”母亲问。
父亲道:“阿丽西亚,你可别不知好歹——”
“就这些吗?”她再次问,杰伊眼看着母亲的脸在愤怒中扭曲。
“对。”父亲坦白道。
杰伊万万没想到竟会收获这样的生日礼物而不是巴巴多斯的产业。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试图消化眼前的现实,心中的苦涩简直难以言表。
母亲替他说话了。他从未见她如此生气。“他可是你的亲儿子,”阿丽西亚的声音因愤怒颤抖,“如今他二十一岁了,理应得到一份家产自立门户……你用匹马就把他打发了?”
旁观中的宾客们感到又惊讶又奇怪。
乔治爵士满脸通红,他生气地说道:“我二十一岁那会儿连双鞋都没人给——”
“哎呀,行了!”杰伊的母亲一脸不屑,“大家都知道你十四岁就没了父亲,在磨坊做工赚钱照顾妹妹。但也不能为了这个让亲生的儿子穷得叮当响吧?”
“穷得叮当响?”他摊开双手,数着城堡以及他们的产业和生活条件,“你管这叫穷得叮当响?”
“他需要自己的一方天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把巴巴多斯的产业给他吧。”
“那是我的!”罗伯特抗议道。
一句话爆开了杰伊的话匣,他终于开口:“那片种植园一直管理不善,我想用管理军队的方法经营它,让黑人们更加卖力地工作,改善种植园的效益。”
“你觉得你做得到吗?”父亲问。
杰伊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兴许父亲会回心转意。他迫切地答道:“做得到!”
“我看够呛。”父亲厉声道。
仿佛有一记猛拳打在杰伊的肚子上。
“无论是经营种植园还是其他生意,你都一无所知,”乔治爵士挖苦道,“依我看你还是待在军队的好,每天被人管着。”
杰伊目瞪口呆。他盯着那匹白色的骏马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骑它,你把它拉走吧!”
阿丽西亚对乔治爵士道:“城堡、煤矿、船只……所有的一切都归罗伯特,难道连种植园也要归他不成?”
“他是长子。”
“杰伊虽小,但也不能把他当空气啊!凭什么好东西全归罗伯特?”
“就凭他母亲。”乔治爵士答道。
阿丽西亚瞪着丈夫,杰伊看到了她眼中的憎恨。我也恨他,杰伊想,我恨这个父亲。
“那你去死吧!”阿丽西亚咒骂道,吓得客人们都喘不过气来,“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说着,她转身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