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茜·哈林姆拒绝坐马车去教堂。坐马车太傻了。从詹米森堡出来,崎岖不平的路上都是些车辙印,泥泞的凸脊冻得硬邦邦的。一路肯定颠得东倒西歪,马车跑得和走路一样慢,坐车的人一路碰撞挨冻,没准儿还得迟到。莉茜坚持要骑马去教堂。
这种毫无淑女风范的举止让莉茜的母亲很是头疼。“你整天一副男人做派,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哈林姆夫人道。
“我想几时嫁,几时就能嫁。”莉茜答道。这话不假,她身边总不乏追求者。“问题是,相处半个钟头还不惹我烦的男人可不好找。”
“问题是,不容易被你吓跑的男人不好找。”她母亲嘟囔道。
莉茜笑了。母女俩都说到了点子上。男人们对莉茜一见钟情,一旦领教了本尊风范便立马撤退。多年来,她的言谈一直被爱丁堡的上流社会所诟病。第一次舞会上与三位老贵妇交谈时,莉茜直言郡长屁股大,从此落下了坏名声。去年春天,哈林姆夫人把她带到伦敦,让她“初入”伦敦社交界。首秀惨不忍睹:她说话大声,毫不矜持,还公开嘲讽那些试图追求她的公子哥儿,笑话他们举止煞有介事,衣服紧巴巴的。
“怪就怪家里一直没个男人。你太有主意了。”说着,哈林姆夫人上了马车。
莉茜经过詹米森堡冷峻的前门,前往东侧的马厩。三岁时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每次她问起父亲的死因,母亲都含糊其词:“肺病。”父亲死后没留下什么遗产。多年来,哈林姆夫人靠着一点点抵押家族产业勉强维持,只盼着莉茜长大成人,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如今莉茜已年满二十,是时候让她担起人生的使命了。
正因如此,詹米森一家才在多年后重返苏格兰,并将其十英里外的邻居——也就是莉茜母女奉为上宾。詹米森以小儿子杰伊二十一岁生日为名发出邀请,其实是想促成莉茜和大儿子罗伯特的婚事。
哈林姆夫人对此求之不得,因为罗伯特将继承一大笔财产;乔治爵士也支持这桩婚事,他想将哈林姆家的产业归入自家名下。自打到这儿起,罗伯特一直对莉茜多有留意,由此看来,他貌似也乐意。然而他的真实想法总让人捉摸不透。
莉茜见罗伯特站在马厩院子里,等着牵马。罗伯特与城堡大厅里他母亲的肖像有几分神似:庄重,朴素,浅色眼睛,神情坚定。他几乎没什么缺点:样子不丑,不胖不瘦,没体臭,不酗酒,穿着得体。“这可是个理想的丈夫人选。”莉茜自言自语道。如果罗伯特求婚,估计她会欣然接受。莉茜不爱罗伯特,但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责任。
莉茜决定逗逗他。“你住在伦敦,真不贴心。”
“不贴心?”罗伯特皱起眉头,“怎么讲?”
“你一走,我们就没邻居了。”罗伯特还是一脸茫然。看来这人没什么幽默感。莉茜解释道:“你们走了,附近荒凉一片,要到爱丁堡才见得到人影。”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道:“除了那一百多户矿工和几个佃农村。”
“你懂我的意思。”莉茜说着转过身。说话的人她不认识。莉茜不改一贯的直率:“你是谁?”
“杰伊·詹米森,”说着他鞠了个躬,“罗伯特的弟弟,头脑比哥哥灵光。你怎么忘了?”
“哦!”莉茜的确听说杰伊昨晚到达,但却没认出来。五年前他还一脸青春痘,下巴窜出几根金毛儿。如今他个头猛蹿,人也帅气了。杰伊以前不算聪明,莉茜怀疑他现在也没灵光到哪儿去。“我记得你,”她道,“你一嚣张我就认出来了。”
杰伊笑了,说:“要能像您那么谦逊矜持就好了,哈林姆小姐。”
“你好啊,杰伊,”罗伯特道,“欢迎来到詹米森堡。”
杰伊的脸一耷拉:“别摆主人架子了,罗伯特。你是大儿子不假,可这里还没归你呢。”
莉茜赶紧插一句:“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谢谢。”
“是今天吗?”
“对。”
罗伯特不耐烦地说道:“要和我们一起骑马去教堂吗?”
莉茜觉察到杰伊眼中的憎恨,但他的声音仍然平静:“是啊。我已经让他们备马了。”
“那得赶紧出发了,”罗伯特冲着马厩大声道,“动作快点!”
“都备好了,先生。”马夫应道。不一会儿,三匹马被牵着出了马厩:一匹壮实的小黑驹,一匹浅棕母马,还有一匹灰色的骟马。
杰伊道:“这些牲口估计是从爱丁堡马贩子那儿租来的吧。”他话中带刺,不过还是直奔灰马,拍拍马脖子,任它蹭蹭自己蓝色的骑行服。莉茜看得出,杰伊喜欢马,跟马相处也自在。
莉茜上了那匹小黑驹,两腿并在一侧,骑着出了院子。兄弟俩紧随其后,杰伊骑灰骟马,罗伯特骑棕母马。大风中莉茜的眼里刮进了雪粒。积雪掩盖了地面上深深浅浅的坑洞,马很容易绊倒,道路因此变得更加危险。莉茜提议道:“咱们穿过树林吧,那里有遮挡,路也更好走。”没等两人同意,她便掉头走下大路钻进老林子。
高大的松树下鲜见灌木,溪流与沼泽都已冻结,地面一片灰白。莉茜策马慢行。不一会儿,杰伊的灰马从她身边掠过,他一脸挑衅的笑容,看来是想比试比试。她大喝一声,双腿贴紧马肚,小马就迫不及待地飞奔向前。
他们掠过松林,躲过矮枝,跃过倒桩,踏过溪流,激得水花四溅。杰伊的马身型更大,步子也迈得更远。小马虽然身小腿短,但在这样的地形上跑路却更显灵活。莉茜渐渐赶超,待完全听不到杰伊的马声,她放慢步子,在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
杰伊很快跟上来,却不见罗伯特的影子。莉茜猜想,罗伯特才不会头脑发热玩这种无聊的比拼。她与杰伊并排前行,顺便喘口气。马儿身上散着热气,骑手也得以取暖。杰伊喘着气道:“上了直路,我们再比一场。”
“要是叉腿骑,我肯定赢你。”莉茜道。
杰伊有些吃惊。淑女们往往都侧骑,叉腿骑马会被视作不雅。莉茜则不屑理会。每当身边没人,她都像男人一样叉开腿骑。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杰伊。他母亲阿丽西亚是乔治爵士的第二位夫人,一位金发尤物。杰伊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和迷人的笑容。莉茜问:“你在伦敦做什么?”
“我在步兵卫队三团,”他言语间带着骄傲,又补充道,“最近刚升了上尉。”
“那么,詹米森上尉,你们这些英勇战士都有何重任呢?”莉茜嘲弄道,“伦敦在打仗吗?要浴血杀敌吗?”
“要确保暴民不闹事,事情多着呢。”
莉茜突然想起,儿时的杰伊刻薄霸道,也许当了兵他倒乐此不疲。“那你们如何控制暴民呢?”
“比如将犯人押上绞刑台,确保他们在绞死前不被同伙救走。”
“像真正的苏格兰英雄一样,每天杀英格兰人。”
面对如此嘲弄,杰伊似乎并不介意。“有朝一日,我希望能离开军队,到国外去。”他回答道。
“是吗?为什么?”
“在这个国家,没人拿家里的小儿子当回事。就连仆人在接受命令时都对你冷眼相待。”
“难道出了国就不一样了?”
“在殖民地,一切都大不相同,我在书上读到过。那里的人更自由,更单纯,看人也不会戴着有色眼镜。”
“你打算做什么?”
“我家在巴巴多斯有片甘蔗种植园。二十一岁生日时,希望父亲能把它交给我,算是我应得的那份家产吧。”
莉茜感到深深羡慕。“你真好命,”她说,“我做梦都想去国外,那该有多刺激啊。”
“殖民地的生活可要简陋得多。”他回答,“商店、歌剧、法国时尚等等这些只有在国内才有得享受。”
“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莉茜不屑道,“我讨厌这些衣服。”她身着撑裙,还绑着束腰。“我想像男人那样,穿马裤,穿衬衫,蹬靴子。”
杰伊笑了,说:“即使是在巴巴多斯,这也有点太过了。”
莉茜想,如果罗伯特带我去巴巴多斯,我二话不说马上嫁给他。
“还有奴隶帮你操持一切。”杰伊补充道。
他们在小桥上游几米外出了林子。对岸,矿工们正涌入小教堂。
莉茜还惦记着巴巴多斯,说道:“养奴隶的感觉肯定怪怪的。把他们当牲口一样随便处置,你就不觉得奇怪?”
杰伊笑着说:“一点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