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骑摩托车在倾盆大雨中,急速疾驶向前面。下班回家的小汽车首尾衔接,挤满了公路——它一直通向多摩川河口填海造的地。
路的左侧,是临海铁路的货运线铁轨,黑色的石油罐车缓缓地移动着。这一带辽阔的工厂区域,本来鳞次栉比地建有许多复杂的石油化工装置,烟囱林立,可如今已被黑暗所吞噬,遮蔽在茫茫雨幕之中。
轻骑摩托车终于驶近川崎轮渡码头,“日向·木更津方向乘船处”的牌子,已经重新映入眼帘。轻骑摩托车倾斜着车身,向左拐了一下,接着又向右拐,驶了个S形急转弯,钻进了车站二层大楼后面。
驾驶轻骑摩托车的青年,把摩托车放在早已停在那里的十几辆摩托车旁边,连忙解下放在货架上的手提包和暖水瓶,提在手里跑了起来。他躬着身跑到了轮渡的甲板上——眼看着就要开船了。
他把两手支在一辆大卡车的车身上,脑袋耷拉在两只胳膊中间,喘息了好一阵子。白色的安全帽、工作服裤子,还有足球鞋,从头到脚全身精湿。上半身虽然披了件尼龙雨衣,但横潲的雨水,无情地从领子和袖口流了进来,一直渗进了被汗水湿透了的衬衣里。
他从幸区塚越的一家塑料工厂来,沿着公路,驾车纵穿细长形状的川崎区,足足跑了23分钟。正赶上这种暴风雨的天气,路上拥挤不堪;加上他中途又不得不拐上岔道,到公寓的厕所去了一趟。
他——奈良井省次,扭曲着苍白的脸,好容易才直起了腰板,勉强伸直了摇摇晃晃的身体,迈步爬上了通向客舱的、陡峭的镂梯。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轮渡已经启航。只是感到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赶上了晚8点从川崎始发,开往木更津的最后一班船。
客舱里像旧式电影院那样,摆着几排套着尼龙背套的椅子,正面两侧安有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音量很低。乘客也只有10来个人,多一半都躺在墙边的长椅上。他们大都和奈良井一样,穿着工作服,像是工人,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虽然说刚刚开船,可是,有的人已经打起了呼噜。
位于小卖店旁边的椅子,幸好还空着,他摘下安全帽,脱下雨衣,就疲惫地躺下了。针扎似的腹痛稍有好转,但是还觉得想吐,胸口窝郁闷得像堵住了似的。再加上他躺下之后,又感到一股寒冷袭上全身。他咬紧牙关,两手交叉紧抱着双臂。
他的目光四处搜寻,想找那位总乘这轮渡的老年乘客——这老头很世故,平时总是随身带普镇痛剂、止泻药和乘晕宁一类的药。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发现,那位年纪较大的老职员的身影。如果是在早晨,客流暈高峰时间,像奈良井这样乘轮渡上下班的人,大约有五、六十人。从早晨6点到晚上8点,轮渡约30分钟一班。据说,每天乘这轮渡上下班的人多达150多个。他们几乎都是从木更津附近的住宅,到京滨工业区来上班的人们。
每天乘船上下班的总是这些人,所以,连座位也自然而然地固定下来。乘轮渡上下班的人次增加,是近两年来的现象,奈良井开始乘船上下班,则是在1957年的春天,那时才十几个人。也就是说,他是这艘轮渡的老主顾,所以有资格占个能躺下的长椅。对于远距离上下班的人来说,来往路途是重要的睡眠时间。
但是,今天因为加班晚了,末班船虽然很空,但熟人也不见了。
“可能是烤鱼卷或者火腿馊了吧?……”
赶上加班的日子,他总是中午到食堂,凑合吃一顿面条,把带的饭留到傍晚再吃。今天是5点左右吃的饭,6点半左右,肚子就开始不好受。
今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天气十分闷热,湿度也很大,这种天气时,本来应诙注意蔬菜变质,可是……
3年前,他自行设计,在千叶县君津市的山脚下,盖了一所满像样的住宅,开始过这种上下班各要花2小时10分钟的生活。开始时,妻子为了照顾自己,确实费了很多心思。但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了,再加上忙于照顾孩子,也就不大关心他了……不,说不定家里人都觉得“理应如此”。
然而,就在这期间,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早已积满了精神和肉体的疲劳,感到难以忍受……
不过,碰上今天傍晚这场,雨实在是不走运。如果从早晨就下雨的话,虽说他刚20多岁,也宁愿乘火车经东京站绕路走。就算是乘坐轮渡,从码头到工厂这一段路,也要乘公共汽车。但今天早晨和往常一样,骑上放在体车场后面的摩托车上的班,所以,回来时也只好冒雨赶到了码头。
他躺在硬邦的长椅上,隐隐约约地看到川崎炼油厂烟囱口上燃烧着的火焰,把远处染得通红。羽田机场的灯光,也在不停地闪烁,就连这样的天气,飞机似乎也不停飞。飞机上闪炼的灯光,和跑进上五颜六色的信号,看上去竟然这么美丽,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忽然,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京滨公寓那件事。他本来是顺路到公寓去上厕所,可是当他正要穿过树篱笆和建筑物之间的窄路时,几乎和跑出来的一个人撞上,完全是迎头相遇。
“那个人也没打伞,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瞬之间,在脑子里掠过一丝怀疑的念头。胸口窝深处越来越郁闷。他有种不安的预兆,这种郁闷可能要转为剧痛。幸好已经不再拉肚子了,但取而代之的大概是胃痉挛要发作了。当身体极度疲劳时,他经常受到猛烈发作的胃痉挛的袭击。
一半出于这种恐怖,他浑身上下已经是一身冷汗。
“能坚持到家就好了……”
他紧闭双眼,不如不觉打了个盹。
“本船就要抵达木更津港了。”
广播员的声音唤醒了他,墙壁上的钟表,正指着9点5分。川崎到木更津之间,需要1小时10分钟。
其他的乘客,已经下到放车的甲板上,奈良井也拾起了身子。
陡然站起来,他感到有些头晕,眼前一片漆黑,他身体脆弱,还患有贫血症。
一个走在他旁边的中年男子吃了一惊,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声音格外响亮,奈良井反而振作起来,再加一把劲就到家了!
木更津港也背靠者工厂区,从千叶到富津呷,房总半岛的西岸,构成了一片千叶工业区,这里是它的中心港。560吨的轮渡,穿过了长长的房波堤,和集装箱专用码头之间,架起的流线形铁桥,正点到岸。
这一带,雨势仍然没有减弱。
他想乘坐公共汽车到君津市内,但从车站到奈良井的家,沿着山脚的羊肠小道,徒步要走15分钟。这跟平时骑自行车相差无几。也许是刚才睡了一小会儿的缘故,他感到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一出了码头,在停泊着很多小型客船的岸边,奈良井发现自行车早已被雨淋湿。早晨,这一带排满了自行车和摩托车,现在好像都已经被骑回了家,只剩下他的和另一辆车,孤孤单单地停在那里。
刚开始乘轮渡上下班时,他总是每天早晨,在这里折上折叠式自行车,作为手提行李带进船内,折叠式自行车的重量比较轻,不超过30公斤,可以免费,到达川崎冯头之后再组装,骑着它去塚越工场。这种方法,他一直持续了半年左右。但是,在川崦市内的路上,上下班时车辆拥挤,长时间骑自行车,既疲劳又不安全。于是,他改变了方法,从家到木更津码头骑自行车,然后把自行车放在码头,单身乘轮渡。从川崎码头到工厂去的这一段,他又骑存放在车站后面的摩托车。当然,回来时正相反。为此,他买了一辆半旧的轻骑摩托车。说起来,当然最理想的办法,是从家里出来骑摩托车,然后把它交给轮渡去托运,但光是摩托车的运费,每趟就要花1430日圆。即使买多次使用的联票,也还是很不合算。
“再坚持一下啊!……”奈良井又鼓励着自己,骑上自行车,再过35分钟就可以到家了。
他把装有空饭盒的手提包和小暧水瓶,放在货架的筐子里,蹬上脚蹬,骑上了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穿过木更津市区,想早一刻回到温暧的家里。
夜深了,气温已经急剧下降。雨水冰凉,竟然像是异常的秋雨,再次淋湿了他的全身。他嘴里气吁吁,全身肌肉僵硬,动作变得迟缓了。
上了18号公路以后,高速行驶的卡车和汽车熙照攘攘。这条公路称作东京外围环行线,把房总半岛的富津岬,和三浦半岛顶端连接在一起,奈良井的自行车,沾满了卡车飞溅起的泥水,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当他行驶在16号公路上时,一直担心的胃痉挛,终于又开始发作了。剧烈的绞痛从胃直放射到胸口窝,以极短的周期,不断地向他袭来。奈良井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蹬着自行车,向左拐进了通往君津市区的道路。
但是,两脚的速度早已骤然减绫,全身出汗,甚至已经感觉不出寒冷。
忽然,他觉得神志不清:“混蛋,看来很难竖持到家了!……”
可是,这一带似乎没有设医院。左面是长满树木的山峰,右前方是临海工业地区。在工业区未形成之前,附近海边是赶海潮和海水浴的好地点,那时建起的几所别墅模样的房屋,零星散布在山间。路边的饮食店,早已关紧了玻璃窗。
“只要能坚持到君津站前……”他呻吟着向前骑,后来,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但是这一带,偏偏连个小商店都没有。
这时,只有在稍微离开道路的地方,在树木茂密的山脚下,有一盏电灯闪烁着昏暗的灯光。
“那里该有一所旧别墅式房屋……”奈良井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座小小的洋房,奶油色的墙壁,已经布满斑驳污痕。早晚上班时总路过,时常自然而然地看到这所住宅,好像是为洗海水浴建造的别墅。
“长期以来,似乎是座空宅……”但是,旣然亮着灯,现在大概会有人。奈良井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拐向路旁,朝那所房子冲了过去。
门前是一条铺着石子的路,门上的毛玻璃,透出微弱的灯光。
奈良井的手扶着柱子,摸索着按了门铃。连续按了三、四次。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屋内问道:“什么地干活?……”
听起来声音很微弱,充满了惊讶和恐惧,然而,奈良井感到得救了,又轻轻地敲了敲门。
“求求您……请稍微……”
又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一条小缝。这时,他已经有一条腿跪在石子路上。疼痛发作,他又忽然觉得意识昏迷,浑身无力。
“对不起……请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恳求着。
“啊,您怎么了!……”对方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湿成了这个样子。”
两个妇女慌忙跑过来,挽起了奈良井。她们对视了一下,还是先把他扶进了,挨着门的西式房间里,其中的一个女人,赶紧关上了房门,不让雨水扫进来,并且上了锁。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有40平方米大小,室内没有开灯。里面乱七八糟地摆着桌子、沙发、柜子一类家具。落地灯被挤到了墙角,而且灯伞也已经坏了。这个房间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是长期无人居住。之所以还能模模糊糊地分辨这些,是因为里面的厨房亮着荧光灯。没有隔墙。
奈良井看了看厨房里面,墙壁上散乱地挂着画、挂历、提篮等,地板上拥挤不堪地,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
这所房子里面,似乎只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再没住着别人。如果他再仔细留神,大概就会觉察到,这一家的居住方法十分奇特。
但此时的奈良井,根本顾不上这些了。他被扶持着躺在沙发上后,又一阵剧烈疼痛袭上全身,他呻吟了一声,身子蜷缩成一只虾米。
“回家晚了……该给家里说一声……”这一想法,微弱地浮现在了奈良井的意识之中。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5月23日的清晨才停下来。长期以来,被工厂的排烟、排气,熏得污黑的房顶,被雨水冲刷一新。初夏的朝阳照射着石棉瓦房顶闪闪发光。
涨了水的多摩川,恢复了碧绿的颜色,急流而下,河两旁的道路,也铍冲洗得十分洁净,上班的时间尚未来临,车辆轻快地在路上奔驰着。
早晨6点25分左右,在京滨公寓的七层建筑物的外面,发现了户波荣造的横死的尸体。发现者是住在公寓二楼的一个女大学生。她和父母一起生活。家里养着一只小狗,在京滨公寓,只要周面人不提出异意,就可以饲养自己喜爱的小动物。
她有时高兴,就带着狗出去敢步。那天早晨,她被清新的空气所吸引,起床之后就带着狗出去了。到附近的八幡神宫境内兜了一圈,回到半地下停车场旁边时,小狗不断地向墙壁和喜马拉雅杉树篱笆之间,仅有50公分宽的窄道上跑去,它鼻子嗅着脚下的瓦片和泥土,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
她没有用力拉绳索,反正沿着那条窄路,也可以溜达到公寓大厅的旁门。
面向公寓前的庭院,西侧的小道间暸稍宽一些。绕过楼角,她看到了狗嗅到的东西,立刻惊叫起来。铺着砖的路边缘,与喜马拉雅杉树树根之间,像是一条昏暗的小沟,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仰面倒在那里,脸部朝上,半睁着白眼,头发和西装浸满了雨水,已经完全湿透了。
女大学生吓得一时呆若木鸡,紧接着放开绳索,迅速跑了起来。她沿着刚才走过的路跑了回未,再次发出尖锐的叫喊声。她直感到那个男人是一具尸体。
她从正门处冲进大厅,报告了管理员。管理员査看了她看到的尸体,打电话报告了当地所属的川崎警察署。
十几名刑警科的侦察人员和鉴定人员,于6点40分左右到达现场。还没上班的科长和股长,也先后赶到现场,负责指挥现场调查。
当场査清了死者的姓名和身份。上衣口袋里装有月票、名片夹、钱包和工作日记。据此判断,此人可能是城市开发科长户波荣造。为了谨慎起见,股长还用电话,询问了宫前平的户波家里。上高中一年级的大儿子回答说,父亲昨天就没有回家。正在为此担心。户波于五年前死了妻子,家里还有一个上中学二年级的女儿。做饭一类的家务事,完全委托给来帮忙的阿姨。
户波荣造的尸体是仰面倒地的,猛然看去,没有发现外伤。但是翻过尸体一看,发现后脑部位有裂口,还有殴打伤痕,伤痕像是扁平物强力敲击所致。裂开的伤口处的确有出血,但流出的血,几手都被昨夜的大雨冲洗掉了。很可能这就是致命伤。
鉴定科认为,死后大约过了10到12个小时,所以,死亡时间推断是前一天,下午6点到8点之间。
将近9点钟时,遗体玟收容到警察署停尸房。请政府职员认尸以后,还要送到医科大学做司法解剖。现阶段还难以断定,是他杀还是事故死亡。
死者的尸体被运走以后,办案的刑侦人员仔细地搜查了附近一带,企图找到足迹、毛发或带有血迹的物件,以便作为线索。
“无论怎么说,遇上那样的大暴雨……”一名年轻刑警从喜马拉雅杉树根部爬出来,叹息着低声嘟囔道。
户波荣造横死事件的首次侦察会议,于5月23日下午7点,在警察署会议室里召开。刑警科长有行警部主持会议,约有30名刑警人员出席了会议,县警察厅也派专案侦察组的警部和警部补参加了会议,但没有设置专案侦察组。这是因为还不能断定,这是否是他杀。但是,一种紧张空气笼罩着警察署,大概这是因为死者在市政府供职,担任城市开发科长,而这市政府和警察署又近在咫尺。
首先,由最先得到情报、并急着赶到现场的值班警部补,报告了事件概况,以及现场检查结果。正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从现场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可供查找的线索。只在离尸体1.5米的树篱笆外侧,发现了一把折起来的黑色折叠雨伞。据推测,这可能是死者户波荣造拿的伞。
接着,他又报告了医科大学送来的解剖结果。解剖从下午1点开始进行,解剖时在场的警察,打电话报告了情况。
“遗体后脑部,的确有用钝器猛打所致的外伤,由此造成的颅内出血,可能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头盖骨处也有裂纹。至于推断死亡时间,从尸体的僵硬程度以及尸斑状态来看,解剖医生认为是昨天,即5月22日下午6点到8点之间,胃内没有残留食物,因此可以认为,户波科长是在晚饭前死亡。”
有的侦察员认为这是关键问题,于是仔细做了记录。
“下面谈一下脑部致命伤,是怎样造成的这个问题:一种可能性是当他走过那条路时,脚下一滑,仰面摔倒,马路牙子上的砖头,重重地磕了脑后部。昨天夜里下雨容易滑倒,而且,能够说明问题的足迹和血痕等,都已经被雨水冲走了。另外,那里的通路很窄,所以,户波科长有可能收起雨伞,打算从那儿穿过去。可以想像,当时他滑倒时,雨伞甩到了树篱笆的外侧。”
如果认为户波荣造属于事故死亡,上述看法自然成立,但是,如果看作是他杀,犯人则可能是在现场打死户波,或者是在别处杀死后,把尸体运到了那个地方。
紧接着,警察第一股股长小林警部补站了起来,报告了昨天和今天谓査与查询的结果。
“听说户波科长咋夜和平时一样,5点15分左右,一个人离开了市政府,他没有说要到哪里去,或是去见什么人。据说,他平时很少和周围的人,倾谈个人私事,但他咋天4点钟左右,曾给家里挂过电话,对帮忙的阿姨河合清子说,今天晚些回去,不要准备他的晚饭……”
户波的妻子于1975年因交通事故而死亡。从那以后,住在附近的、和她很要好的主妇河合清子,就毎天下午来帮忙,6点钟再离去。
“河合清子说,她毎天为户波家准备好晚饭后回去。孩子们要去补习学校,有时候去运动队。两个人回来得都很晚,而且不一定同时回来,都各自自己热饭吃。户波本人也如此。因为是那种情况,所以,如果早晨起来,就决定不要晚饭的话,他一定会写在黑板上的……”
也就是说,出事的那天,户波离开市政府后,才和某个人临时约定,要一起去吃晚饭。那就很可能是用电话约的。一一但是,户波科长的桌子,远离大家靠窗户放着,而且设有专用的直通电话,所以,那一天他究竟和谁、通了什么电话,周围的人根本不知道。据说,平均每天从外边给户波打来的电话,都有二十几个呢。
“一一因此,当前迫切霈要查清楚,他离开市政府以后的去向……有三个职员证明,曾看到他的背影,他打一把黑色的雨伞,空着手走下正面大门的台阶。向他们询问他后来的去向时,两个人歪着头想了半天,表示不记得了,一个女职员说:她觉得他好像向右而拐去了。”
如果向右拐,用不多久就到了国铁川崎车站。户波平时的上下班路线,总是从家出来乘田园都市线到沟口,再从武藏野线的沟口站,换乘南武线到川崎,回家的路线,当然正好相反。光电车就要乘30分抻左右。
“但是,后来又发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情况……”股长似乎有意引逗起大家的注意,看了大宗一眼后说,“在市政府卫生福利处工作的、一个名叫山田妙子的女职员说,昨天下午5点40分左右,当走出武藏野线的沟口站的检票口时,她看到户波科长一一不,正确地说,一个很像户波荣造的男人,当时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然,会场上发出一片轻轻的唧唧喳喳声。
“山田妙子从前,曾在户波手下工作过,并且知道,他是从宫前平上下班。如果那样的话,他应该在武藏野线沟口车站里面换乘。看到他在检票口附近徘徊,当然就感到稍微有些奇怪;但这时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因此,她也就没有打招呼上车走了。5点45分这个时间,如果户波离开市政府,照直奔向川崎车站的话,这吋刚好是到武藏野线沟口站的时间。”
如此看来,户波荣造昨天在武藏野线的沟口站,是在等候某个人。
“但是,这段话也不能完全相信。”有行警察科长苦笑着插了一句,他46岁,身体稍胖,皮肤白皙,透着红润,是警察中少见的体型。
“当然,就算山田妙子说的都是事实,她自己也承认,在武藏野线沟口检栗口看到的人,不能断言就绝对是户波科长。她只是觉得像是户波,因此就感到很奇怪,如此而已。”
有行警部把视线从股长身上,转向其他的办案警察。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这种消息。但是,如果清况错误,那么侦察将犯根本性错误。他的目光似乎是在告诫自己,一定要警惕这种危险。
“实际上,山田妙子的话也可能是错误的。”小林第一股长干脆让了步,他比有行警察科长小五、六岁,和有行正相反,瘦瘦的身材,表面看去,十分潇洒。
“另外,还有別的情况。据别人讲,他们科的人说,户波科长平时,总是到京滨公离东侧公路旁边的,一家理发店去理发。那家理发店的店主也承认,他是将近10年的老顾客了……”
如果暂且不考虑山田妙子的证词,那么,也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假定户波是出于自身的意志,而走上了那条窄路,他也许是想到理发店去。他咋天约定和某人会面,并一起吃晚饭。由于离见面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就要到理发店去。因为下着大雨,他想直接横穿过公寓,再走过那条小路,而正在这时滑倒了,因脑袋受到撞击而死亡。
“这种看法,也有一定程度的根据。因为同一科室的两个职员,前天曾听他说过,应该去理发了。还有,他是脚朝东倒下的,这也可以说明,他正走向理发店。据理发店主说,他昨天并没有去过理发店。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推测户波科长在离开市政府之后,于5点25分至30分之间死于案发现场。”
根据法医学的推测死亡时间,是在下午6点到8点之间。但这一时间前后,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幅度,这是现场侦察的常识。女职员虽然提出证词,说户波离开市政府后,拐向与京滨公寓完全相反的右方,但这也并非绝对准确。
“当然,我们很想找更多的目击者,取得确凿的证言。但是,昨天因为下雨,路面的能见度根差,再加之人们几乎都打着伞,客观条件很不利,目前也只能找到这些线索……”
小林第一股长刚刚闭上嘴,后面座位上,就有人举手提问。
“请!……”有行警察科长活音刚落,署内的一个年轻警察便站了起来。
“刚才谈到户波科长,和别人见面之前去理发店,如果中途死亡,那么他恰好失约。他要见的这个人,是否曾打电话询问呢?”
“市政府已经下班,听说户波荣造的家里,也没接到这类电话。昨天,在河合清子回去之前,上中学二年级的女儿,就从学校回来了,所以家里始终有人。”小林如此回答说。
今天早晨发现尸体,是在职员们上班之前,因此已经要求他们,再有电话打来时,要问清楚对方的姓名。但是,到目前为止,没发现像是昨夜与户波约会的人。
“那么说,对方是怎么想的呢?”
“是啊!……”小林皱起了眉头,会场上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以后也许有人来报告,或者也可能他怕沾边而保持沉默也不一定。”
约会的那个人,在与户波见面后,便一举杀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扔到了京滨公寓。这种可能性当然也存在。
“这件事是否与女人有关系?”
快要退休的一位刑警部长,坐着说了一句。他今天一整天,都在京滨公寓内,和周围进行走访调査,有关被害者的情况,他几乎一无所知。
“也许昨晚他和女人约会,在此之前去理发。那个女人白等了,但又没有勇气来报告,只好默不作声……”
户波科长长着一张难看的扁平脸,更谈不上什么风度,难道他会和女人搞到一块?……
稍加思索,小林就感到不合逻辑,依然觉得不可理解。
但是,客观地看,户波荣造才45岁,正当壮年。5年前又刚刚死了妻子,有个女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这种情况也很有必要査明。”有行警部接过话头,回答了这个问题,“总之,现在只是处于开始阶段,今后还要走访有关人员,耐心地继续寻找目击者。还有,户波科长似乎掌握有批准开发土地的实权,因此,有必要弄清楚有关这些方面的利害关系和动机。”
当他自己提出“査明动机”这句话时,有行警察科长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一个直感:这是他杀!
事件发生两天之后,5月24日星期日傍晚,小林警部补和一个年轻的警察一起,向宫前平的户波荣造家走去。
他们本来打算找户波的表兄畠广辅,但是到他住的公寓去了一趟,畠广辅却不在家。住在一楼的主妇告诉他们说,他可能带着上中学的儿子,到户波家去了。
从畠广辅住的公寓到户波家,坐车用不了15分钟。由于刚刚离开古老矮小的房屋,和简易泥瓦公寓密集的住宅区,再看户波家,更感到建造在山坡上的户波家这一带,确实属于髙级住宅区。
“是那儿吗?”开车的警察放慢了车速问道。
阴沉的天空下,建有一座二层小楼,青瓦白墙,色彩鲜明。院墙也同样是白墙,墙顶上盖着青色的瓦,上面挂着黑白相间的祭帐。贴在祭帐上面的白纸吸满了潮气,在大风中飘荡着,上面写着“丧仪”的字样。
“嗯!……我想,可能是吧!……”小林也点了点头,停下了车。
举行葬礼的这户人家周围,路边停着不少车。户波荣造的遗体,经解剖缝合复原后,昨天夜里,已经送到这所住宅。听说今天火葬,明天举行吿别仪式,客人大概很多。
“先祭奠,看情况再说吧。”
小林看了一眼跟来的部下,在这种忙乱的时候,向有关人员打听情况,总是使人感到不大方便的举措。
两人从车上下来时,大门刚好打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走到路上来,他大步横穿过马路,看到小林他们,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面孔黝黑而有光泽,瞪着一双讨人喜欢的、圆圆的大眼睛,看了看两名警察。
“对不起,您就是畠广辅先生吗?”
小林突然打声招呼并走了过去。他给人留下的最初印像和气质,的确与户波荣造完全不同,但那椭圆形的脸庞上,仍然可以看出有与户波相似之处。
“我就是畠广辅,您……”对方的声音明快面响亮。
小林简单说了几句吊唁的话后,接着说:“刚才我们也到贵府上去拜访了……”说着,他啊拿出了警察工作证。
“可以的话,想问您几句话。”
“是有关户波先生的事吗?”
“啊,是的,那当然是一方面。另外,有关开发商津原的问题……”
他们来见畠广辅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有行警察科长在侦察会议上做总结时,曾强调有必要査明动机。小林本来就有同感。在弄清楚有关动机后,户波猝死的真正原因,自然会有答案。
从今天早晨起,小林警部补对城市开发科的17名职员,逐个地走访了一遍,了解到当前存在的最大问题,是1月中旬,不动产业主提出申请开发高津原的事项,户波对不动产业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附近居民的自治会,也不断掀起反对运动。畠广辅名列这场运动的领导人之首。
“如果今天很忙的话,改日再拜访您。”
畠广辅反倒以不加拒绝的口吻说:“啊……没什么。刚刚火化回来,念经也结束了。”
他说现在正要去取,放在车内的东西,说着向路对面,停放着的一辆深红色小汽车走去,从后座上拿出一个包袱,返身走了回来。
畠广辅请小林二人走进了大门。
16平方米和12平方米房间的隔扇已经拆除,客厅里面设有祭坛,旁边围了很多人,像是亲属。遍地摆着座垫,几个客人各自找地方坐着,正在低声私语着。
小林和同行的警察先后烧香祭典,并向亲属们致意。身穿学生服和水兵式服装的兄妹俩,表情十分悲痛。小林二人没敢正视他们,另外还有两个40岁左右的妇女。显然,她们都不是孩子的母亲。
“请吧!……”畠广辅又轻轻说了一句,把二人带到了大厅旁边的会客室里。两个客厅和会客室成L型。白墙围起来的庭院内,陈设着山石和低矮的花木。里然从规模上说,还谈不上奢华,但也不愧是幽雅而上乘的住宅。
警察们坐在沙发上。刚刚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畠马上给点着烟。他好像已经作好,应答各种问题的准备。
“有关申请开发髙津原住宅区一事,听说户波先生对申请者——多摩总业公司,曾提出了十分苛刻的要求。”小林立刻谈到了正题。
“听说还要不动产业公司,在场内新建一条很宽的大道,这对于不动产业公司来说,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如果全盘接受市政府和地区居民的要求,不动产公司将吃大亏。城市开发科的一个年轻职员,曾经透露过这一真实意图。小林还没有接触多摩总业的仓石了平经理。他准备充分地了解情况,再去找他。
“也可以这样说吧。”畠广辅慢慢地点了点头。
“听说畠先生一方面,做了当地反对派的领导人,而在这个问题上,又和户波步调一致。”
“不……不。实际上,市政府和自治会没有任何关系。根据环境税额头条件,原则上开发者,应该直接取得地区居民的谅解。”
“那么说……”小林又习惯性地把食指放在鼻子下面,考虑该怎样提问。
“那么说,户波科长给多摩总业公司出了难题,而且还毫不让步,是不是另外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是因为必须这样做吗?……如果市政府和自治会毫无关系的话,很想请您谈一谈实情。”
“啊,我也不请楚,我了解的到底是不是实情……”畠广辅接住小林的话茬,苦笑了一下,“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他几乎没交换过个人意见,他的性格分外拘谨。譬如,有时申请书等,写得稍不整洁,他就让人家重新画好几次。还有,他待人接物好像很持重,但感情上的好恶却极其分明……”
“好恶?……这么说来,他从心眼里,讨厌多摩总业的经理啰。”
“当然,这也自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在小林焦灼的目光催促下,畠广辅谈起了九年前的旧事。开始,他还有些不太愿谈,但话一出口,他的解释也变得简单明了了。
“……果然如此!……如此说来,对于九年前多靡总业公司,单方面取消合同的事,户波科长至今怀恨在心。于是,在这次申请开安的问题上,他就采取了报复的态度!……”
“我认为,那至少是原因之一。他不能忍受那种无理的行为。而且,后来那片没能到手的土地,又不断地涨价,至今仍然感到非常遗憾。”
“但是,从常识上来考虑,地皮也不光是这一块,还可以再买别处的地皮呀……”
小林听户波同科的职员说:不知为什么,户波荣造再也没有买过房,至今依然是租房居住。户波似乎也不大愿意让人知道,平时总是含糊其词,遇到有人问,就回答是借的房子。但是,对外边的人,他又说自己是担任开发方面工作的政府人员,不提自己有十分体面的住房,而只说是租房居住,可能不致受到误解。这里又有点微妙。
不管情况到底如何,小林他们已经去过法务局的派出机抅,了解到这所住宅和这块土地,从一开始用的就是畠广辅的名义。
“这所住宅,是畠先生借给户波的吧?”刑警突然问道。
“啊……实际上,这里面情况十分复杂!”
九年前,即1971年秋天,户波荣造准备从多摩总业,购买宫崎台的地皮时,自然打算从公库和银行贷款。但是合同却被取消,而他又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购买对象。这时,户波的妹妹,又来求他以借贷款的名义……
“借贷款的名义?”
“是的……”
“户波一共有兄妹二人,有一个妹妹比他小六岁。名叫吉冈敏枝,今天也来了。”畠朝客厅那边抬了抬下巴。
“她也买了房子。她丈夫在银柳街经营小酒馆,有足够的还债能力。但是,银行拒绝向服务性行业,收入不稳定的人贷款。”
“啊,康来是这样啊!……”小林警部补点了点头。
“我那时也是第一次听说,银行方面似乎规定,有几种行业不能贷款。”畠广辅似乎很有趣地回忆着往事。
“危险的职业,例如:石匠、矿工、试车司机、猛兽训练员,以及不稳定的职业:例如艺术界、业佘运动员、歌伎、女招待、酒保等。还有一种没有稳定职业的人,那就是酒吧间、小吃店,弹子房的经啻者,也都不予贷款。”
“原来是这样啊!……”小林警部补点了点头。
他们刑警一直住在政府职员宿舍,贷款和租房都是与他不沾边的事情,说起来,警官也属于危睑职业,恐怕也不大受欢迎的吧。
“她的丈夫没有资格贷款,敏枝又没有工作,所以没办法。于是,她求哥哥帮助,以户波荣造的名义,在户波的开户银行——横滨相互银行贷款,借了1000多万日圆买了房子。也就是说,无论买房子还是还钱,实际上都是敏枝的丈夫吉冈,户波只是贷款的名义人。”
“户波很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妹妹一哭闹,他也不好拒绝。另一方面,他考虑得太简单了。他认为即使杷名义借给妹妹,但向银行如实说明情况,他自己还可以另外贷款。可是,当他找到合适的地皮,到银行进行贷款时,却被断然拒绝。尽菅只把名义借给别人,而实际由别人偿还,但银行向特定的个人贷款的数额有限,由于借款数额已满,不能再借。到平时没有关系的其它银行去借款,那更是根本不可能……”
日月匆匆,吉冈的酒馆经营日渐艰难,偿还贷款发生困难。结果,没过两年时间,他就卖掉了住宅,还清余债,贷款算是结了账,按理说,户波这回可以随时,为自己重新贷款了。
“1973年春天,这一带开始新建住宅。当时,户波和我商置好,各买一所新房子,我先决定买这所房于,户波也决定买离这里300米左右,价值为2100万的一所房子,连手续费都交了,可是……”
户波荣造又被借款的事给卡住了。他在头一年的年末,做了胃溃疡手术,须痊愈五年以后,才能入人寿保险。因此,银行方面也就不能借款给他。
“不能入人寿保险,就不能借款吗?”
“是的,银行要求名义人入人考保险,而保险金的领取人是银行。也就是说,万一借款人死去,银行可以用保睑金偿还贷款,而不致造成亏空。据说,不能加入人寿保险的人,几乎100%地要被拒绝贷款。户波也不了解这种情况,自己准备了900万日圆的资金,其余的1200万日圆,准备向公库和银行借,定金问题虽然已经事先谈妥,发生意外情况时可以收回。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购买,心里就特别沮丧。尤其是他夫人,竟完全失望了。一时几乎病倒。当时户波的夫人还健在,他们一家四口人,我妻子是1977年因病死去的,当时是三口人。我们家少了一口人。我妻子也不像户波夫人那样,执意要买房子。子是,户波和我商量,按预定方案,由我用自己的银行贷款,买下这所房子,借给户波居住。虽说是借的房子,可到底住进了新房,所以,户波的妻子很快又侬复了精神,说不定他根本没向妻子,讲明事情的真相……”
“畠先生继续住公寓,然后从户波那里收取房租,偿还借款吗?”
“是这样的。最初一段时间,只好东挪西借,但是近来房租涨价,我手头倒是宽绰了。不,说老实话,对我来说,这样一来,我倒是幸运了。在人生的旺盛时期,我可不愿意被推入到处还贷款的地狱。”
“但是,户波一死,这事情将怎样呢?”
“是啊,现在还投想好应该怎么办。”畠那双有朝气的眼睛,第一次黯淡了下来,两手交叉着放在膝上。
“不管怎么说,我不打算立刻,把这两个被遗弃的孩子赶出去。只要情况允许,我想就让他们这样住下去,将来再和他们的亲戚商量,以前他们一直交房租,况且又不是外人,我打算尽力帮助他们。”
“有道理。”小林警部补总算是理出了头绪,合上了笔记本。
“户波手术五年后,能够加入人寿保险时,他也没有考虑自已买住宅吗?”站起来时,他又最后谢问道。
“房屋和地皮都不断涨价。而且,在这所住宅住惯了,搬家又挺麻烦的。况且,迫切希望购买住宅的妻子,又因交通事故死去了。最近好像也有点死了心……”
结果,户波自1971年购买多摩总业公司地皮吃亏以来,好像变得胆小了,放弃了购买住宅的念头。他对仓石经理一直怀恨在心,这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因为如此,当仓石提出申请开发后,他提出了几乎不合情理的难题。人们大概也认为,他是企图给建造和销售住宅捣点小乱。
仓石对此是如何抵抗的呢?
“住宅引起的仇恨,可是真可怕呀。”警部补情不自禁,感慨万分地轻轻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