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THE FALLS

第二天清晨,在上班的路上,西沃恩一路都在想与Quizmaster有关的事,可一直没人给她打电话,所以她想再给“他”发一封邮件。不管那人是男是女,西沃恩都清楚自己必须敞开心扉。可是,西沃恩总会不由自主地将那人想象为“他”,“Stricture”“Hellbank”……这些名词对她来说都充满了阳刚之气。她发的第一封信——关键所在:我需要和你谈谈,Flipside——这个名字似乎没起作用。今天,她将取下伪装的面纱,用自己的名字给他发邮件,告诉他菲利普失踪了,并且要他主动跟她联系。整个晚上,她都不能安心入睡,她把手机放在枕边,不时地醒来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可每一次都令她失望。终于天亮了,她穿好衣服,准备出去走走。她的公寓正好在布劳顿街附近,这个街区正处于乡绅化阶段——把日渐破败的旧市区改造为繁华的中产阶级居住区。这个街区虽然比不上邻边的新城繁华,但更靠近市中心。而西沃恩居住的那半条街似乎被跳了过去,傍晚时分施工队的大篷货车艰难地寻找停车位时发出了隆隆声,她才知道临街正在施工。

她在一个早餐店前停下脚步,要了一份豆子面包和一杯茶。茶的味道特别浓,她担心会因此而中毒。吃完早餐,她向卡尔顿山走去。到了山顶,她停下来,俯瞰这座在新的一天又开始忙碌起来的城市。在利斯港,一艘集装箱船停靠在岸边。彭特兰丘陵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南方。笼罩着它的低低的云朵,好似引发睡意的羽绒被。王子街的交通不是很发达,大部分是巴士和出租车。她最喜欢此时的爱丁堡,静静的,没有日常工作的干扰。巴尔莫勒尔酒店是方圆最近的地标,她的思绪飘回到吉尔·坦普勒的那个派对,她想起吉尔说她是如何忙碌。西沃恩想知道自己是在为案件纠结,还是在为晋升的事烦恼。关于晋升,最大的烦恼应该是约翰·雷布思。现在被他困扰的不再是“农民”警司了,而是吉尔。办公室有传言说约翰惹上了麻烦,因为他被发现在失踪人菲利普的公寓里喝醉了。以前曾有人跟西沃恩说她越来越像约翰,同时沾染了约翰的优点和缺点,而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不,那不是真的……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滑铁卢广场。右转弯,5分钟就能到家,左转弯,10分钟就能到办公地。最后,她左转向北桥街走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下去。

圣伦纳德很安静。由于每天都有很多人长时间在里面工作,刑事调查局的办公室充满了焦躁的味道。她把窗子打开,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检查了下菲利普的电脑,但上面没有任何信息。在写邮件时,她一直保持在线,刚写了几行字,系统就提示她有新邮件进来了。邮件来自于她一直想询问的那人,内容只是一句简单的:上午好。她点击回复:你怎么知道我在的?很快,她得到了回应。

很显然,这个问题Flipside是不会问的。你是哪位?

西沃恩飞快地敲打键盘,顾不上修改错误:我是一个警官,总部在爱丁堡。我们正在调查菲利普·巴尔弗的失踪案件。她整整等了一分钟,对方才回复。

谁?

Flipside。

她从来不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游戏规则?

是的,她住在爱丁堡吗?

她是一个学生。我们能谈谈吗?你已经有我的电话号码了。

再一次,长久的等待。

可是,我更喜欢这样。

好吧,你能告诉关于Hellbank的事吗?

可以,但是你必须遵守规则。告诉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西沃恩·克拉克,我是洛锡安与边界区警察局的一名警官。

直觉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实姓名,西沃恩。你已经违反了第一条规定,你怎么能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西沃恩感到热血沸腾,霎时脸涨得通红,她回复道:

Quizmaster,这不是一个游戏。

但是,这确实就是一个游戏。你怎么叫真实的名字?

Shi-vawn。

中间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当她决定再发一次的时候,对方的信息来了:

问题的答案:Hellbank是游戏的一个等级名称。

Flipside玩的一个游戏吗?

是的,Stricture是下一级的名称。

是什么类型的游戏?她陷入什么麻烦了吗?

稍候。

西沃恩盯着这个词: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再说。

我需要你的配合。

那你就得学着耐心点,要么我立刻关掉电脑,让你永远找不到我,你能接受吗?

好吧。西沃恩差点一拳打在电脑屏幕上。

那以后再说。

她写道:以后再说。

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信息了。或许他已经下线了,或许他还在线上,只是不回信息罢了,而西沃恩能做的只有等待。她用自己能够找到的搜索引擎搜索跟Quizmaster和PaganOmerta有关的信息,结果找出了几十条Quizmasters,凭直觉,她知道这些词条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不仅如此,她也没有找到任何与PaganOmerta相关的信息。当她拆开这个词时,网页上出现了数百个网址,但大部分都试图向她推销新时代的宗教信仰。当她输入Paganomerta.com时,显示网页不存在。她想也许Paganomerta是一个地址而非网址,于是她又续了杯咖啡,继续变换输入方式,有几位同事向她打招呼她都没听见。她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拿着一份电话黄页和一本电话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拿出本子和笔,开始认真地查找。

她先从电脑零售商开始,直到有人指引她来到南桥街的一家漫画店。对于西沃恩来说,漫画就意味着“Beano and Dandy”一类的东西,尽管她前男友对游戏2OOOAD的痴迷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但她发现这家漫画店对她是一个惊喜。店中陈列着成千上万种漫画商品,与种类繁多的科幻小说以及T恤衫摆在一起的还有很多其他货物。在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店员正跟其他两个学生讨论着约翰·康斯坦丁的战绩。她不知道康斯坦丁是谁,也不知道他的职业,更不知道他是漫画人物、作家还是漫画家。终于,男孩们注意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西沃恩,他们原有的兴奋突然消失了,也许因为他们不习惯有女人听他们谈话,她猜想他们根本就不习惯和女生在一起。

“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西沃恩说,“也许你们能帮我点忙。”他们都没有说话。年轻的店员摸着脸上的一颗青春痘说:“你在网上玩过游戏吗?”

她有些疑惑,“你是说梦工厂一类的游戏吗?”

“那是索尼的游戏。”店员澄清道。

“我是指那些有专人负责的游戏,他们通过邮件和别人联系,并且给玩游戏的人设置挑战。”

“角色扮演。”其中一个学生点点头,用证实的目光看着其他学生说。

“你玩过吗?”西沃恩问。

“没,我们都没玩过。”男孩诚实地回答。

“大概在利斯中有一家游戏商店,”男孩说,“虽然是家‘D&D’游戏店,但也许他们能帮上忙。”

“D&D?”

“剑与巫术,龙与地下城。”

“这家游戏店叫什么名字?”西沃恩问道。

“甘道夫!”男孩们异口同声回答。

甘道夫店被临街的纹身店和油炸食品店挤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更无前途可言的是,那脏得不堪入目的窗子上还装着有锁的铁栅栏。

在她试图开门的时候,门竟然被打开了,里面传出一阵阵风铃声。很明显,甘道夫店已经不再是原来那家游戏店了,也许变成了一家二手书店,但店面并没有任何变化。架子上分类摆设着棋类游戏板和游戏用具,那些游戏用具看起来像是没有上漆的玩具士兵。墙上贴着关于国际大决战的漫画海报,架子上还有一些破旧的游戏说明书。屋子中间有一张折叠式桌子和四把椅子,桌子上放着棋盘。店里连收银台都没有,更不用说收款机了。突然后面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着一脸灰色的胡须,绑着马尾辫,啤酒肚紧裹在T恤衫里。

“你看起来像个警官。”他的声音低沉。

“我是刑事探员。”西沃恩说,并向他出示了证件。

“我只是晚交了八周的租金而已。”他抱怨道。当他慢吞吞地向棋盘走去,她看到他穿着一双露趾的皮革拖鞋。这双拖鞋正如它的主人,带着无限的沧桑。他研究着棋盘上的残局,“你动棋盘上的棋子了吗?”他突然问。

“没有。”

“真的没动?”

“真的没动。”

他微笑着说:“安东尼这个该死的!对不起,我说了粗话。”他看看手表,“他们一小时后就能到了。”

“他们是谁?”

“玩游戏的人。昨晚,我不得不在他们结束游戏之前关了门。安东尼当时一定很激动,他正在试图结束这场游戏。”

西沃恩看着棋盘,觉得这局棋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那个古怪的人一边敲打着棋盘,一边咒骂着。

“这就是关键所在。”他突然说道。

“哦,”西沃恩说,“我不擅长这个。”

“你不可能会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

但她很确定自己知道他所隐含的意思。这是一个私人聚会,只允许男性参加,就像其他设限的聚会一样。

“我并不认为你能帮助我,”西沃恩环顾一周,坦诚地说,“我对高科技一类的事物更感兴趣。”

他被她的话激怒了,问:“你想怎么样呢?”

“角色扮演。”

“角色互换?”他睁大了眼睛,她点点头。而他再次看看时间,蹒跚地从她身旁走过,将门上了锁。她开始产生戒备心理,只见他又从她身旁走过来,向更远处的门走去。“从这里下去吧。”他说,西沃恩感觉自己就像爱丽丝处于地道入口一样[1],最后她跟着他一道下去了。

向下走了几步,来到一间昏暗潮湿的无窗房间。屋子里的箱子摞得老高——她猜想箱子里装的应该是更多的游戏工具——滴水板上放置着水壶和马克杯水槽,而角落里的桌子上却放着一个高科技怪物——电脑,巨大的显示屏薄得如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一般。

“甘道夫。”他愉快地答道。

“我是问你的真实姓名。”

“我知道。但是,在这里,甘道夫就是我的真名。”他坐在电脑前,一边说话一边移动鼠标。她很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用的是无线鼠标。

“网上有很多游戏,”他说,“你可以加入任何一个群,跟他们一起闯关或者跟其他小组竞争,这里有一些联盟。”他指着电脑屏幕,“看到了吗?这里有一个末日联盟。”他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是末日吗?”

“电脑游戏。”

他点点头,接着说:“在这个游戏里,你得跟其他人合作,一起对抗另一个团体。”

她扫视了一遍这些小组的名字,问道:“这也太隐秘了吧?”

“什么意思?”

“这些玩家知道自己的组员或对手吗?”

他捋了捋胡子,说:“至少,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假名。”西沃恩想起了菲利帕,以及她的秘密邮件名,问道:“照这么说,一个人可以有很多个名字,对吗?”

“嗯,是的。”他说,“可以有很多个名字。一个已经跟你聊过很多次的人,如果他重新用一个新名字跟你联系,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你之前和他聊过天的。”

“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编造自己的身份了?”

“如果你想编造,完全可以随意编造。毕竟,网络本身就是一个虚拟世界,什么东西都不真实,因此人们可以随便编造他们的生活。”

“我正在调查的一个案子,跟游戏有很大的关系。”

“什么游戏?”

“我不知道,但有两个关卡叫‘Stricture’和‘Hellbank’,由一个叫作Quizmaster的人管控。”

他再次捋了捋胡须。自坐在电脑前,他就戴上了一副金属镶边眼镜。由于镜片反光,很好地隐藏了他的眼神和目光。“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好像是一个简易的角色扮演游戏。Quizmaster可以给一个或几十个玩家分配任务或难题。”

“你是指团队吗?”

他耸耸肩,说:“很难说,那网址是什么?”

“我不知道。”

他看着她,问:“你知道的就这么多?”

“是的。”她坦诚道。

他叹了口气:“案情很严重吗?”

“一个少女失踪了,她玩的就是这个游戏。”

“你不确定这两者有关联?”

“不确定。”

他抚摸着肚子,说:“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能否帮你找到Quizmaster。”

“能找到游戏也行。”

他点点头。西沃恩突然想起了她跟Quizmaster的对话:她问了他关于Hellbank的信息,以及他的回答:

你必须玩这个游戏……

她知道向上级申请一台手提电脑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即使批准了,也不一定能够联网。因此,在去车站的路上她去了一家电脑专卖店,打算自己买一台。

“我们店里最便宜的大概900英镑。”女售货员向她介绍。

西沃恩犹豫了,问:“多久我才能够上网呢?”

售货员耸耸肩:“这要看你的服务器了。”

西沃恩谢过售货员就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可以用菲利普·巴尔弗的电脑,但出于种种原因她不想用。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发信息:“格兰特吗?我是西沃恩,想请你帮个忙……”

警员格兰特·胡德买了电脑、迷你激光放像机、DVD和数码相机,他想通过这些东西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果真,每次他带回这些玩意儿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就会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或许,人们注视的仅仅是那些小玩意。不管怎样,西沃恩注意到无论谁向他借这些东西他总是很热心,或许他自己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或许他已经玩腻了,也或许他从来不读用户手册,而是自认为带着相机的人总是比相机本身更具有可读性。

格兰特回家拿来了手提电脑,能让他回一趟家他特别高兴。西沃恩已经向他说明,她用电脑主要是发邮件。

“你随时可以用的。”格兰特告诉她。

“我需要你的邮箱地址和密码。”

“如果我给你这些,你就可以随时进入我的邮箱了。”他突然想到。

“格兰特,那你告诉我,你一周收到几封邮件。”

“有好几封呀。”他说,并带有警惕的意味。

“不用担心,我会把邮件留下来给你的,我保证不会看。”

“可是,还有费用方面的问题。”格兰特说。

她看着他,“你的费用?”

“还不能说。”他忍不住露出喜色。

她双手抱于胸前,问:“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告诉她,“我要好好想想。”

电脑交到她手中后,她回到自己的桌子旁。她现在已经可以将手机连到电脑上了。她首先查看菲利帕的电脑,发现没有任何信息。有了格兰特的帮助,她很快就联上网了,她给Quizmaster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格兰特的邮箱地址:

我想玩这个游戏,这是我的邮箱地址。西沃恩。

发完消息后,她并没有断开网络,这样会花费她的一笔费用,但现在的她没有心思想这些了。目前,这个游戏是她唯一的线索,即使她很不想玩,她也得强迫自己对这个游戏做更多的了解。她看到格兰特在另一边,正跟同事们谈论着什么,他们时不时地向她的方向瞟上一眼。

随他们吧,她想。

雷布思在格菲尔德广场巡逻,那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广场上正在举行一系列活动,但欢闹的声音并不能掩盖四处蔓延的绝望。联合协调委员会成员在广场上露面了,吉尔·坦普勒和比尔·普莱德分别向警务人员简短介绍了案情,并明确指出,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得出案件的结论。后来吉尔·坦普勒和比尔·普莱德也学会了这句话,这也正是雷布思知道这句话的原因。

“请问你是探长雷布思吗?”一个穿着羊毛衫的人问道,“老大有话跟你说。”

他走进办公室,吉尔告诉他把门关上。办公室比较拥挤,屋里充满了汗味。这里是寸土寸金,吉尔只好跟其他两个侦探共用一间办公室,轮流值班。

“也许我们应该征用监狱,”她收起桌子上的马克杯,可她找不到放杯子的地方,“可能比这更糟糕。”

“不要麻烦了,”雷布思说,“我又不待在这里。”

“也对,你不待在这里。”她把马克杯放在地板上,紧接着又踢翻了一个。尽管打翻的杯子洒落一地,可她一点都不在意,直接坐了下来。雷布思一直站着,仿佛在执行任务,今天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你去瀑布调查了,有什么进展吗?”

“我得出了个结论。”

她瞥了他一眼,问:“什么结论?”

“就是那些能让小报炒作的结论。”

吉尔点点头,“昨晚,我看到晚报上的内容了。”

“关于那个发现玩偶的女人,还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她做的。”

“报道说一切都是她做的?”

他耸了耸肩。

“你觉得她有可能是幕后的操纵者吗?”

雷布思把手放进口袋,说:“谁知道呢。”

“有人认为他们有嫌疑。我有个叫吉恩·伯奇尔的朋友,你应该跟她谈谈。”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苏格兰博物馆馆长。”

“她对这方面了解吗?”

“应该知道一些。”吉尔顿了一下,“据吉恩说,发现这个玩偶的地方和发现第一个玩偶的地方相离较远。”

雷布思跟他的向导坦诚说,他从来没有来过博物馆。

“当我女儿还很小时,我曾带她去过那家老博物馆。”

吉恩·伯奇尔咋舌道:“探长,可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呀,这是关于我们以及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的。”

“没有填充的玩具动物和图腾柱吗?”

她笑了,说:“我还真的没有想到。”他们穿过门厅和洁白的巨大长廊,走过底层展示区,停在一个小小的电梯前面,伯奇尔突然向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他,说道:“吉尔跟我说过你了。”此时,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雷布思也跟着走进去。

“我希望她说的都是我的优点。”他试图掩饰已经说出的这句话。伯奇尔又看了他一眼,笑了。先抛开她的年龄不谈,她使他想起了学校里的女学生:博学、拘谨又懵懂。

“四楼到了。”她说。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阴森森的走廊。“这个展区是关于信仰的。”她的声音很小,“包括巫术、盗墓者以及葬礼。”一个黑色的四轮马车正等着把下一批货物运到某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墓地,在它的旁边放着一口巨大的铁棺材。雷布思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

“这是保险棺材。”看到雷布思一脸的不解,她解释道,“死者的家属在死者去世后的前六个月,会把尸体保存在保险棺材里,这样可以防止盗墓者。”

“是指盗尸人吗?”他想起了某段历史,“就像伯克和赫尔?把尸体挖出来,然后卖给学校?”

她盯着他,像一个老师看着一个顽固的学生一样,解释道:“伯克和赫尔并不是只是掘尸,事情的真相是:他们杀人,然后把尸体卖给解剖学家。”

“你说得对。”雷布思说。

他们穿过丧服区和亡婴照片区,来到了最远处的玻璃橱窗前。

“我们到了,”伯奇尔说,“亚瑟王座[2]棺材。”

雷布思看了看,一共有8口棺材。这些棺材有5?6英寸长,制作精细,棺盖上还钉着许多钉子。棺材里放着很小的木质玩偶,其中一些穿着衣服。他盯着一个白绿色的图案,说:“希伯尼安队的球迷。”

“以前它们都穿有衣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衣服逐渐腐烂了。”她指着橱窗里的一张照片说,“1836年,一些孩子在亚瑟王座山上玩耍的时候,发现了那个隐蔽的入口。里面有17口小棺材,可只有8口是完好的。”

“那些孩子一定吓坏了。”雷布思盯着一张照片,试图在那个斜坡上找到入口。

“分析表明,它们制造于19世纪30年代。”

他点点头。

相关信息被印在陈列物品的说明卡片上。《纽约时报》当时报道说,这些玩偶是巫师用来向人施加死亡符咒的。另外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关于船员的:船员在出海前放置木偶,可以保佑他们航行顺利。

“水手们在亚瑟王座上。”雷布思沉思着说,“现在在你眼前的可不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

“你有害怕同性恋的倾向吗,探长?”

他摇摇头,说:“我是觉得离码头也太远了。”

她看着他,但他面无表情。

雷布思继续研究那些棺材,如果他是个赌徒,就会发现这些玩偶与他在瀑布发现的东西占据着大致相等的赌注。无论是谁制造了这些棺材,也不管是谁把这些棺材放在了瀑布旁,那个人一定知道博物馆的展览,出于某种原因,他复制了这些东西。雷布思环顾四周,看了看这些有关死亡的展览品。

“是你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吗?”

她点点头。

“在派对上这绝对是个很受欢迎的话题。”

“你可能会很惊讶,”她平静地说,“刚接触这些东西时,我非常害怕。可是,我们不都是对我们害怕的事情感兴趣吗?”

在楼下的老博物馆里,他们坐在一个雕刻得形如巨鲸胸廓的长凳上。附近的水景池中养着鱼,孩子们将手伸进去,都快碰到鱼群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将手缩了回来,咯咯地笑着,紧张地捏着小手:又是充满好奇与担心的一次体验。

在展厅尽头,立着一个巨大的钟。它的机械构造复杂,由骨骼模型和魔界使者的框架结合而成。一个裸体女雕像,似乎被裹在有刺铁的丝网里。雷布思有一种感觉,也许这里隐藏着超出他想象的磨难。

“这是我们的千年古钟,”吉恩·伯奇尔向他解释道,她看了看手表,“再有10分钟,它就响了。”

“有趣的设计。”雷布思说,“钟也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看着他,说:“并不是所有人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雷布思只是耸耸肩,说:“从楼上的展品来看,木偶跟伯克和赫尔之间是有联系的。”

她点点头。“为受害人举办的是假葬礼,我们认为他们可能已经卖出了多达17具尸体,这是很可怕的犯罪。即使找出了真凶,被解剖的尸体也不可能复原了。”

“因为失去了内脏。”雷布思表示赞同。

她没继续他的话题,说道:“伯克和赫尔被捕后,被判了刑。赫尔背叛了他的朋友,并指证了他。最后,只有威廉·伯克走上了绞刑架。你知道后来他的尸体怎么处理的吗?”

这个问题毫无悬念。雷布思猜测说:“解剖了?”

她点点头:“是的,他的尸体被运到旧学院,然后被解剖。如果不是他掘取的大部分尸体被用于解剖学课上,病理医学系还没有尸体做实验呢,那时是1829年7月。”

“这些棺材可以追溯到19世纪30年代。”雷布思若有所思,是不是有人以拥有伯克皮肤制作的纪念品而自吹自擂呢?他问道:“他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吉恩·伯奇尔看着他说:“外科展厅里有一本小册子。”

“是用他的皮肤做成的?”

她又点了点头。“事实上,我替伯克感到难过。他本来是个好人,因经济困难而成为移民,是贫困和机遇将他引向了这条不归之路的。一个欠钱的访客死在了他的家中,伯克了解到在爱丁堡,医学系缺少尸体做实验。”

“被解剖的尸体年龄都很大吗?”

“远不是这样。正如我之前告诉你的,尸体被解剖后,他的灵魂是不能进入天堂的。通常那些用来给学生做解剖的尸体,都是罪犯的。1832年,解剖法规定禁止掘墓……”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似乎血淋淋的过去使她陷入深思,雷布思静静地陪着她。在四楼,他看到了一系列女巫的装备:骨头制成的配饰,钉子从中穿出的皱巴巴的动物心脏。

“了不起的地方,对吗?”

他指的是爱丁堡,但她想的却是爱丁堡周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说,“我就有这种感觉,只有这里能让我的内心平静。探长,你可能觉得我的工作很恐怖,但你的工作更让人可怕,相比来说,更少人愿意接受你的工作。”

“很公平的说法。”他承认。

“我之所以对棺材感兴趣,是因为它们充满神秘。在博物馆里,我们按规定对其进行鉴别和分类。棺材的日期和来源可能不清楚,但我们知道我们处理的对象:骨灰盒、开锁工具、罗马墓地遗址。”

“可这些棺材能说明什么呢?”

她笑了,说:“的确,这也是令人沮丧的地方。”

“我理解那种感受,”他说,“就像处理案件一样,如果处理不了,它始终萦绕在脑际。”

“如果你反复思考,就会想出新的线索。”

“或者新的疑惑,就是这样。”

他们对视着。

“也许我们的共同之处超出了我的想象。”吉恩·伯奇尔说。

“也许吧。”他赞许地回答。

尽管那根分针还没走到数字12那里,但钟已经敲响了。参观者都被吸引了过来,孩子们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复杂的结构给那些过分装饰的数字赋予了生命力,当钟声响起,也开始奏起了不祥的风琴乐。钟摆来回震荡着,像一个擦得光亮的镜片。望着它,雷布思从中看到了自己以及身后的整个博物馆,包括每一个参观者。

“你可以走近看看。”吉恩·伯奇尔告诉他。他们站起来,向前走去,加入拥挤的人群。雷布思认出了木刻的希特勒和斯大林,他们好像拿着带齿的锯子。

“这里还有一些不同的东西,”吉恩·伯奇尔说,“还有一些木偶在其他地方。”

“什么?”他慢慢移开他的眼睛。

“如果我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送给你,那将是最好的礼物……”

周五的半天时间,雷布思一直在等着下班。大卫·科斯特洛的车库的照片被展示在墙上,他的MG是一部宽大的敞篷车。法院的研究员们还没有得到允许从车辆和轮胎上移除水印,这并不妨碍他们好好看上一看。车已经很久没洗了,如果说车是洗过的,就要问问大卫·科斯特洛这车为什么还如此脏了。他们将菲利帕的朋友以及熟人的相片整理到一起,展示给德弗林教授看,当看到她男朋友的照片时,德弗林开口抱怨:“手段真卑鄙。”

自周日晚上以来,她已经失踪整整五天了。雷布思盯着墙上的展示图,越看越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千年古钟的情形,对于那口古钟,越仔细看越能从钟摆的晃动中看出微小的人物。回想起来,古钟就像一座被丢弃的遗忘事物的纪念碑。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墙上所展示的——照片、传真、值班表和图纸,这一切也似乎构成了一座纪念碑,只是到了最后,无论它是如何精美,依然要被拆除,收回到箱子里,放进储藏室或其他地方,它的寿命仅仅取决于案件破获时间的长短。

在其他时间的一些案件中,他曾在这个办公室待过,但那些案件的结果并不都让人满意。你尽量试着不要太固执,尽量试着客观地思考,就像培训研讨会上要求的那样,但真要做到确实很难。“农民”警司对于自己第一周参军的经历仍记忆犹新,同样,雷布思对此也有着清晰的记忆。这正是雷布思在每一天工作结束回家后,会立即冲个澡,换身新衣服坐在椅子上让美酒和滚石音乐陪伴一小时的原因。他今晚听的是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的《乞丐的盛宴》(Beggars Banquet),又多喝了几杯拉弗多格。从起居室到卧室的地毯,两边都皱了。破旧的床垫、衣柜、橱子……整个屋子像废旧市场一样。只有两个地方是干净的,从门口到他坐的椅子和从椅子到摆音响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音乐放完了,杯子里还剩半杯酒,他又换上一张唱片。这是鲍勃·迪伦的专辑《Desire》,正在播放的是《飓风》(Hurricane),讲的是一个不公平、不合法的控告。此类事随时都会发生——有时是人为的,有时是意外——由他经手的案子就出现过,明明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人,结果却由另一个人承担罪行。很久以前,有让罪犯游街的习惯,以此满足公众将他定罪的要求。在那个时代,你即使确切知道谁有罪,但也不能让地方检察官相信你,警察更不会理你。

他向他们举杯,窗户上透着自己的影子。因此,他又敬自己一杯,然后拿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目的地:酒吧。

在牛津酒吧,他与一位常客聊天,谈到了他去瀑布的旅行。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是吗?”他的同伴说,“我知道这个地方,卫·比利不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吗?”

卫·比利是另一位常客。雷布思环顾一周,发现他还没来。但他工作的餐厅离酒吧很近,20分钟后,就看到他穿着大厨的制服就来了。他急急忙忙走进来,脸上还挂着汗水,他用手抹掉汗水。

“你下班了?”有人问。

“中间休息,”他回答,看一下表。“玛格丽特,请给我一扎啤酒。”

服务员正在倒酒,雷布思要她加满,说这两杯酒都算在他的账上。

“干杯,约翰。”卫·比利别扭地说,对于这种慷慨的馈赠,他并不习惯。

“昨天我刚从瀑布回来,你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吗?”

“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现在想想,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去了。”

“你那时还不知道巴尔弗家族吧?”

卫·比利摇摇头:“他们搬来的时候,我已经去外地上大学了。谢谢你,玛格丽特。”他举杯一饮而尽,“小心身体,约翰。”

雷布思把钱递过去,端起酒杯,看着卫·比利几口就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上帝,这样好多了。”

“工作很辛苦?”雷布思猜测道。

“比以往更辛苦了。你负责巴尔弗的案子?”

“跟其他警察一起。”

“你在瀑布发现什么了吗?”

“也没什么大发现。”

卫·比利从口袋里拿出卷烟纸和烟草,说道:“希望离开后,那里有点变化。”

“你来自梅多赛德吗?”

“你猜对了。我是矿业主。我爷爷一直从事这个行业,我父亲也是做这个的,但他并不擅长。”

“我也是在一个小矿村长大的。”雷布思说。

“那你应该知道没有矿井是什么样子的。梅多赛德一直都很好,直到矿井关闭的那一天。”卫·比利盯着灯光,回忆起他的少年时期。

“那个地方还在。”雷布思告诉他。

“噢,是的。但是不一样了……应该不一样了。妈妈们在外面打扫阶梯,这使阶梯越来越干净了。爸爸们割草。他们经常去别家串门,有时聊些八卦,有时借点东西。”他停顿了一下,又让服务员把酒杯倒满,“上次我听说,现在瀑布住的都是雅皮士。外面的物品都很贵,当地人根本买不起。小孩子长大后,都离开了,就像我一样。有人跟你提起采石场的事情吗?”

雷布思摇摇头,示意卫·比利他想继续听下去。

“这也许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吧,当时,人们都在讨论着在村外建一个采石场,这样会带来很多工作机会。但是,那请愿书却不是他们当初签的那份,或者要他们签的那份。还有,采石场也迟迟没开。”

“是雅皮士吗?”

“你爱怎么称呼他们就怎么称呼。都能看出,这对村民的打击挺大。也许,巴尔弗先生也参与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瀑布……”他摇摇头,“约翰,瀑布现在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他吸了一口烟卷,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然后又陷入深思。“你喜欢听歌?”

“那要看什么类型的曲子了。”

“卢·里德[3]。这里有一场演唱会,我有两张多余的票,你想去看吗?”

“我会考虑的,比利,有时间再来一杯吗?”他朝比利的杯子示意。

比利又看了看时间,说:“我必须得走了,下次再喝吧。”

“那就下次吧。”雷布思同意。

“如果想要票,就跟我说。”

雷布思点点头,看着比利挤出门去,直到消失在夜色里。卢·里德,是一个古老的名字。他的《狂野之行》(Walk on the Wild Side)一直是雷布思最喜欢的歌,而这首歌的贝斯手还为电视剧《爸爸的部队》(Dad's Army)写过《爷爷》(Grandad)这首歌。[4]有时,一个信息可以带来很多信息。

“约翰,还要来一杯吗?”服务员问。

他摇摇头,说:“我听到外面的召唤了。”说完,他就起身向门口走去。

[1]出自《爱丽丝梦游仙境》。

[2]苏格兰爱丁堡荷里路德公园的一座狮子状的死火山的山顶被称为亚瑟王座。

[3]卢·里德(1941—2013),美国摇滚乐歌手与吉他手,纽约摇滚老将、前“地下丝绒”乐队主唱,被后人尊为地下音乐教父。

[4]卢·里德的专辑《变形金刚》(Transformer)的贝斯手Herbie Flowers为BBC制作的情景喜剧《爸爸的部队》(Dad's Army)写了歌曲《爷爷》(Grand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