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THE FALLS

“我希望有个马路画家。”唐纳德·德弗林说。

雷布思看到,他依然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那套衣服,这位已经退休的病理医师坐在办公桌前,旁边还坐着格菲尔德广场来的唯一会运用头像制作软件的侦探。头像制作软件是由人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唇汇集成的数据库,并通过一种可以对细节进行变形的特技将这些器官合并起来从而绘出人们所需要的头像。雷布思终于明白了,“农民”警司的老同事们以前就是运用这种软件为他的头像配了一个健美男子的身体。

“已经有点进展了。”雷布思说,作为对德弗林的回应。他正喝着从外面咖啡馆里买来的咖啡,虽没有他常去的咖啡馆的好喝,但比警局自动售货机里的好得多。他昨晚睡得很不好,一整夜都睡在起居室的椅子上。他做噩梦,夜间还盗汗,被噩梦惊醒时被浑身的冷汗冻得瑟瑟发抖。但无论医生说什么,他都说自己的心脏没有问题,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心脏还在正常跳动着。

现在,浓咖啡也只能勉强阻止他打呵欠。在电脑上操作的探员已经完成了草图,并将草图打印了出来。

“这张图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德弗林看着那张草图,说了好几遍。雷布思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张面部特征不明显又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面孔。“都几乎成女人了,”德弗林继续说,“但我敢肯定那不是个女人。”

“这张怎么样?”那个探员点着鼠标问道。屏幕上,那张脸生出了一把浓密的胡子。

“噢,太荒唐了!”德弗林抱怨道。

“提贝特警官在和你开玩笑呢,教授。”雷布思抱歉地对他说。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全力以赴。”

“先生,我们明白。提贝特,把胡须去掉吧。”

提贝特将胡须清除掉。

“你确定他不可能是大卫·科斯特洛吗?”雷布思问。

“我认识大卫,不是他。”

“你有多了解他?”

德弗林眨了眨眼,说“我们交谈过几次。有一天在楼梯口碰见他,我还问他带的是什么书,是弥尔顿的《失乐园》,我们还一起讨论了一下这本书。”

“他是一个很让人着迷的小伙子,先生。”

“真的,相信我。这小伙子很聪明。”德弗林高兴地回答。

雷布思若有所思:“你认为他会去杀人吗,教授?”

“杀人?大卫?”德弗林大笑起来,“探长,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杀人需要足够的理智。”他停顿了一下,“难道现在他仍然是个嫌疑犯?”

“教授,你是清楚和警察合作的方式的:除非有证据,否则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是嫌疑犯。”

“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所有人都是无辜的,除非你们有证据证明他们有罪。”

“先生,我想你把我们和律师混淆了,你真的不认识菲利帕?”

“再说一遍,我们只是偶尔一起经过楼梯。她和大卫不同,因为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要停下来和别人交谈的意思。”

“她有点傲慢吗?”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这么说。在那样的家庭长大难免会有些单纯,你不觉得吗?”他想了想,“实际上,我和巴尔弗银行有些经济往来。”

“你见过她的父亲吗?”

德弗林眼里闪烁着惊奇,说道:“天啊!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我不是他们的重要客户。”

雷布思想暂时转移话题,便问:“请问你的拼图完成得怎么样了?”

“进度挺慢,但缓慢不正是它的内在乐趣吗?”

“我不是一个拼图迷。”

“但你喜欢解答那些难解的谜题。昨晚我和桑迪·盖茨交谈,他把你的故事告诉了我。”

“那一定给英国电信公司带来了更高的利润。”雷布思幽默地说。

说罢,他俩都笑了起来,接着又开始工作。

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快要结束时,德弗林才算确定头像已经接近了他所描述的对象。谢天谢地!提贝特用多个版本储存了每一张图片。

“是的,”德弗林说,“这还远远不完美,但我已经很满足了……”说完,他抬起脚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

“先生,既然你正好在这儿……”雷布思话没说完便走到抽屉旁,他拿出一大叠照片档案,“我们希望你看一些照片。”

“什么照片?”

“巴尔弗小姐的邻居和大学朋友的照片。”

德弗林轻轻点了点头,似乎不太感兴趣,问道:“难道这也是排除嫌疑人的过程?”

“如果你可以的话,教授。”

德弗林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一杯淡茶可以帮我集中一下注意力……”

“放心吧,马上为你冲杯淡茶。”雷布思向忙碌着点击鼠标的提贝特看去,他逐渐看清了屏幕上的面孔,除了加上去的棱角,和德弗林的长相惊人的相似。“提贝特侦探将去给你泡茶。”他说。

提贝特确定自己已经保存好了这一张图片,才起身离开。

雷布思回到圣伦纳德警队时,又一个消息传来:卡尔顿大街,即大卫·科斯特洛停放他的MG跑车的那条路被封锁了。来自豪顿霍尔的法医已经进去了,但没有找到任何明显的线索。他们早已知道车里有菲利普·巴尔弗的照片,因此在杂物箱里发现她的口红和太阳镜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车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没有发现有挂锁的卧式冰柜吗?”雷布思问道,“也没有发现通向地道的暗门吗?”

远处的丹尼尔摇了摇头,他是个信差,专程为格菲尔德警局和圣伦纳德警队传送文件。“一个学生竟然开着MG跑车!”他一边摇头一边感叹。

“别惦记那辆车了,”雷布思告诉他,“那锁着的车可能比你的公寓还要贵。”

“天啊,也许你说得对。”他们无耐地相互苦笑一下。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昨天新闻发布会的精彩部分——随着埃伦·怀利那段插曲的删除——已经在晚间新闻开播了。现在,关于失踪学生的后续报道仍然在进行中,这就意味着大量的电话会打进来……

“雷布思探长?”雷布思听到吉尔在喊他,“请来我办公室一下。”

这就是她的办公室,她已经将它改装成自己的了。或是档案橱柜上那束鲜花传来的缕缕清香,以及她用的增香盒传来的味道,使办公室里的空气很清新。“农民”警司的椅子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典型的只讲究实用性的座椅。吉尔直着腰杆坐在“农民”警司曾总是没精打采坐着的那个地方,似乎已经摆好了随时站起来的姿势。她递过来一张纸,雷布思不得不站起身来接过那张纸。

“有个叫‘瀑布’的地方,”她问,“你听过吗?”

他摇了摇头。

“我也没听过。”

雷布思读着那张纸,是一则电话留言,说是在瀑布发现了一个玩偶。

“一个玩偶?”他惊讶道。

她点了点头:“我要你去调查一下。”

雷布思禁不住放声大笑:“你在捉弄我吧!”但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吉尔毫无开玩笑的意思,又问道,“难道这是对我的惩罚?”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在约翰·巴尔弗面前喝醉酒了吧。”

“我没那么小气!”

“我也开始怀疑。”

她盯着他说道:“继续说,我在听呢。”

“我是说埃伦·怀利。”

“她怎么啦?”

“那不是她应得的。”

“难道你在追求她?”

“那个职位不是她应得的。”

她举起一只手从侧边遮住耳朵:“这里有回音?”

“我会继续讲的,直到你开始听我讲为止。”

这时他们相互瞪着眼睛,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电话响了,吉尔刚开始并不打算去接听。最后她才伸过一只手去接电话,眼睛仍盯着雷布思。

“请问有什么事?”她听了一会儿,“好的,长官。我马上去!”她将目光移到了电话机上,挂断了电话,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雷布思说道:“我得走了,要和AAC(行政协调委员会)成员开个会。你会去瀑布的,对吗?”

“难道不能耽误一会儿?”

“那个玩偶在棺材里,约翰。”此时,雷布思听出了她的疲惫。

“也许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吧!”他说。

“也许吧!”

他又看了看那张便条,建议道:“这上面写着瀑布位于东洛锡安区,让哈丁顿或者其他警局去执行任务吧。”

“我希望你能够接受这项任务。”

“你不是认真的,只在跟我开玩笑,对吧?就像你告诉我你只是想和我聊聊天,或者是要我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说道:“约翰,瀑布不仅仅位于东洛锡安区,它还是巴尔弗家族的居住地。”她说到此处时,便停了下来,给他一些时间去充分理解她所说的话。“还有,某一天你将得到那个职位……”

雷布思沿着A1车道驾车离开了爱丁堡。道路很畅通,金灿灿的太阳挂在半山腰。对雷布思而言,东洛锡安区意味着广阔的高尔夫球场,多岩石的海滩,平坦的耕地以及那些极力维护自己地位的上班族们。这里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格拉斯哥罪犯的藏身之地,大篷车公园——但这里也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一日游的目的地,或者你也可以从这里绕道去南英格兰。在他看来,哈丁顿、吉伦和北贝里克这些城镇是比较保守的经济繁荣地带,当地居民对于临近的省会城市的零售商场不屑一顾,但他们却极力支持当地的小商店。然而,爱丁堡也正在发挥着它的影响力,市中心高昂的房价迫使更多的人离开,而城市绿化带也由于大量的租住房和购物商场的扩建而遭到了破坏。雷布思所在的警察局正好位于通向南部和东部小镇的主要干线上,因此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目睹了繁忙时段交通流量的剧增和那些行驶缓慢又面无表情的上班族们。

要找到瀑布并非易事,雷布思选择相信本能而不是去查找地图。于是他成功地在一个十字路口迷路了,最后来到了德雷姆。他停在那里,买了两袋炸薯片和一罐Irn-Bru[1],然后坐在车里,放低车窗,开始了一个人的野餐。他仍然认为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证明一点——他确实来过这里。正如他那新总警司所关心的,那个地方不过是一个叫瀑布的边远村落而已。吃完零食,他发现自己正在哼着一首他模模糊糊还记得的曲子。这首歌反映的就是在瀑布旁边的生活。他突然找到了西沃恩曾经给他放过的录音磁带带给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他在70年代后期上学时那些音乐带给他的。德雷姆小镇只有一条主街,就是雷布思所在的这一条。街上很安静,偶尔有一辆小汽车或大卡车驶过,人行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店主想和他搭话,但雷布思对于她所谈论的天气状况不是很感兴趣,于是没有跟她多说。他也没打算去问她通往瀑布的方向,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个该死的游客。

雷布思拿出地图,他发现瀑布所在的位置只标注了一个小圆点,他甚至怀疑这个地名的由来。当他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他发现当地人会将“Falls”这个词模糊地说成“Fails”或“Fallis”一类的词,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他的车沿着蜿蜒的小路缓慢前行,像一辆性格温和的过山车,时起时落,时落时起,花了几十分钟才找到目的地。如果没有隐蔽的山顶和行驶缓慢的拖拉机挡道,他行驶时不会减速到二挡,也就不需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了。

瀑布和他的期望的确不同。它的中心位于主街道延伸区域的不远处,道路两旁寓所林立,漂亮的独立式住所被精心照料的花园围绕其中,略显狭窄的人行道延伸到一排小别墅对面。其中有座小别墅外面挂着一个绘有“陶瓷厂”的木制招牌。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小村庄,它的尽头是20世纪30年代的议会遗址,灰色的半独立式房子,破烂的栅栏,路中间停放着一些三轮车。一小块草地将其与主道隔开,两个小男孩在路上来回踢着足球,玩得有些疲惫了。当雷布思的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时,他们上下打量着他的车,像在观看稀有动物。

他觉得刚刚驶入这个村庄,就已经到了村庄的边缘。他在路边将车停了下来。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个加油站,但他不能确定那个加油站是否还在正常营业。他之前超过的那辆拖拉机现在已经行驶到他前面去了,拖拉机减速转弯,驶进了一块已经耕作了一半的田中。拖拉机司机没有注意到雷布思,他将车停下,然后从驾驶室内走了出来。雷布思可以听见驾驶室里的收音机传出的嘟嘟声。

雷布思打开车门走出去,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位雇农仍然没有理会他。雷布思走过去,将双手放在齐腰高的石墙上。

“早上好!”他主动向雇农打招呼。

“早上好!”那位雇农正在拖拉机的后面修补零部件,礼貌地回应了他。

“我是警察,请问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贝弗·多兹吗?”

“她应该在家吧。”

“她家在哪儿?”

“你看见那座有陶器厂标志的小屋了吗?”

“看到了。”

“那就是她的家。”男人平淡地说,并没有抬头看雷布思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修理着车犁上的刀片。他蓄着一头乌黑的卷发和浓密的黑胡须,脸上布满皱纹。突然,雷布思想起了他孩提时代在连环画里看到的卡通图片,从不同的角度都能观看的奇怪的面孔。“你是来处理那个玩偶的,是吧?”

“是的。”

“纯粹是胡说,你很快就会了解更多的。”

“难道你认为它与巴尔弗小姐的失踪没有联系?”

“当然没有联系,只是来自梅多赛德的玩笑。”

“也许你是对的。梅多赛德就是那片房子,对吗?”雷布思问,然后,回头看了看这个村庄。他看不见那两个男孩,他们似乎和神秘的瀑布一样,隐藏在某个拐角处,但他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踢足球发出的“砰砰”声。

雇农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并说:“就像我说的,这只是在浪费时间。当然,我想这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而我的税款正在支付着这些费用。”

“你认识那家人吗?”

“哪家?”

“巴尔弗家族。”

雇农又点了点头:“他们拥有这片土地……中的一部分,包括所有的道路。”

雷布思环顾四周,第一次意识到这里除了那个加油站,竟没有一座其他的寓所或建筑,“我想他们只是有房子和土地吧。”

雇农摇了摇头。

“顺便问一下,他们的房子在哪里?”

第一次,那个男人终于抬头看了雷布思一眼。雷布思对他的抬头关注很满意,雇农用自己已经褪了色的工作服擦拭着双手说:“在这个镇子的另一端,大约有一英里的路程,沿着那个方向你会看到几扇大门,肯定会找得到的。瀑布也在那边,大约一半的路程。”

“瀑布?”

“是瀑布,你不是正要去看吗?”

在雇农后面,地势缓缓增高,但雷布思无法想象附近还会有可以满足瀑布存在的地理环境和地势。

“你不会是想让你的税款浪费在观光上吧?”雷布思面带微笑地说。

“不过,那里可不是旅游景点。”

“那是什么?”

“犯罪现场。”男人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愤怒,“难道他们在爱丁堡没有告诉你……”

雷布思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离开了村庄。任何经过这条巷道的人都会觉得它会通向一个死胡同,雷布思也不例外,他正在想自己是不是正在一家私人车道上行驶着。在视野终于开阔了一点的地方,雷布思将他的萨博汽车停到了路边。正如那个当地人解释的,那里有栅栏,雷布思锁上车门——城里人的直觉无法抗拒——跨过栅栏,便来到了一片牧场。牛儿们正在吃草,它们和那位雇农一样根本不理会雷布思,但他可以闻到它们的气味,听得到它们的鼻息声和咀嚼声。他尽力避开这些奶牛,径直向附近的一列树丛走去,顺着树丛的指示,应该能找到瀑布。前一天早上,贝弗·多兹在那里发现了一副很小的棺材,里面装着一个玩偶。当他找到那个所谓的瀑布时,大笑起来。因为面前的景象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瀑布的落差只有4英尺高。

“这并不是真正的尼亚加拉河,对吗?”雷布思在瀑布脚下笑得蹲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他并不确定那个玩偶曾被放在何处,但他依旧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个风景区,可能是因为深受当地人的欢迎吧,地上还有几个啤酒罐和一些巧克力的包装纸。他站起身,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这里风景优美而远离尘嚣,极目望去竟无一户居民。假设玩偶不是从上游被水冲下来的,他怀疑是否会有人看到了玩偶被放在这里的过程。当然并不是说就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小溪可能是沿着蜿蜒的山腰流淌而下的。他还怀疑上面并不只是荒地,可是地图上甚至没有这条小溪,也没有民居,只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也许你走上好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他突然想知道巴尔弗家的房子究竟在哪里,却只能对自己摇摇头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并不是为了玩偶或有没有棺材而来的,这次仅仅是路过。

他再次蹲了下来,将一只手的掌心向上放在了水中。河水凉爽而清澈。他用手舀起水,看着水似细沙般沿着指尖流下。

“我一滴都不会喝的,”他突然听见有人说话,于是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女人从那片树林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修长的绸衣,透过阳光,可以清晰地看见身材的轮廓。她正向雷布思走过来,还用手捋了捋她那长长的金色卷发。“那些农民,”她解释说,“他们对土地使用的化学药剂穿过土壤流进了小溪。谁都不知道有没有有机磷酸化肥之类的东西。”一说到这里,她似乎打了个冷颤。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些东西。”雷布思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将手擦干,他站起身,问道,“你就是多兹小姐?”

“大家都叫我贝弗。”她伸出了她那枯瘦的手,与之相连的便是她那纤细的胳膊。像鸡骨头一样,雷布思心想,并轻轻地同她握手,丝毫不敢用力。

“我是雷布思探长,”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窗口看见了你的车,看着你开车驶上小路,我猜想你到这里来了。”她高兴地踮起脚趾,因她的猜测被证实了而感到很开心。她使雷布思想起了一个年轻人,但她的长相与那人的长相不大相同:她的眼睛周围布满笑纹,颧骨处的皮肤微微下陷。尽管她有着那位年轻人的热情,但她应该有50岁出头了。

“你走过来的?”

“嗯,是的。”她低头看着露趾的凉鞋,说道,“我很奇怪你没有先去找我。”

“我只想到周围来看看,你具体是在哪里发现那个玩偶的?”

她指向瀑布,说:“就在瀑布下面的岸边,它没有被淋湿,完全是干燥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猜想它可能是从上面漂流下来的。”

雷布思并没有承认自己确实是这样想的,但看起来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于是又高兴地踮起脚趾。

“它就在野外,”她继续说,“我认为它不可能是别人不小心留下来的,否则当他们觉察到弄丢了时,会再返回来找的。”

“多兹小姐,你是否考虑过去当警察?”雷布思对她说。

“请叫我贝弗!”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注意到她很开心。

“我想,你并没有把它带来吧?”

她摇了摇头。她的头发散落了下来,于是她不得不将头发拨到脑后,说道:“它在我的小别墅里。”

他点点头:“贝弗,你在这儿住很久了吗?”

她笑着问他:“我还没有学会这里的口音,对吧?”

“你的口音不太像本地人。”他承认道。

“我出生在布里斯托,在那里居住的日子要长于伦敦。离婚后,我逃离了伦敦,然后打算在这里终了余生。”

“大概是什么时候?”

“五六年前吧,那时他们仍然称我的家为‘斯旺斯顿别墅’。”

“来这里之前你住在斯旺斯顿?”

她点点头:“那是和瀑布差不多的一个地方,探长。你笑什么?”

“我不确定这个名字应该怎么读。”

她似乎明白了。“挺有趣的,对吧?我的意思是,这里只有这么小的一个瀑布,为什么就称之为‘瀑布’呢?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停顿一会儿,“这里曾经是个采矿场。”

他皱起眉头,问道:“煤矿吗?在这里?”

她伸出手臂指向北方,说:“在那边,一英里左右之外。早在30年代就开始了,但几乎没有带来什么经济效益。”

“就在那时,他们修建了梅多赛德?”

她点了点头。

“现在不在这里采矿了?”

“已经40年没有采过矿了。我想大部分梅多赛德人都失业了,是那片灌木丛林,不是之前提到的那片草地,你知道的。当他们开始建第一批洋房时,那里是一片完整的草地。后来他们要建更多的房子……于是他们就将房子建在那里了。”说到这里,她又打了个冷颤,然后改变话题,“你可以掉转车头吗?”

他点了点头。

“那……你慢慢来。”她迈开脚步就要走,又说道,“我要回去了,准备先沏点茶。‘车轮别墅’见,探长。”

她一边将水倒入茶壶,一边解释她制作陶器的“车轮”工艺。

“刚开始时喝茶只是为了疗伤。”她说道,“离婚之后,”说到这儿她略有所感地停顿了下,“我发现自己已经非常擅长煮茶了,这使我的许多老朋友都感到惊讶。”雷布思从她提到的“老朋友”这个字眼儿中发现,这些朋友在她的新生活里已经不重要了。“因此,‘车轮’也蕴含着生命之轮的意思。”她补充道。随后她端着托盘,将他带入起居室。

起居室很小,天花板也很低,随处可见的是一些带有明亮图案的贴纸。他留意到那些由釉陶制成的蓝色碟子和花瓶,正是贝弗·多兹自己的杰作。他确信她留意到了他正在观察那些样品。

“几乎全部是以前做的,”她尽力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解释道,“我是出于某些感情因素才将它们保留下来的。”随着她将头发捋到脑后,手镯和手链从她的手腕上滑了下来。

“它们很精致。”他告诉她。她沏好茶,递给他一只看起来很耐用的蓝色杯子和茶托。他环顾房间四周,没有发现棺材和玩偶。

“在我的工作室。”她似乎又看出了他的心思,“如果你想看看,我可以去把它取来。”

“那麻烦你了!”他说。

于是,她起身离开了房间。雷布思突然感到幽闭恐惧,他觉得他喝的茶里放的根本不是茶叶,而是一些草药。他想把茶倒进其中一个花瓶里,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拿出了手机看了看是否收到过新的短信。手机屏幕上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信号。他想也许是因为那堵厚厚的石墙,也可能是因为瀑布是个盲区,他以前就知道东洛锡安区就是一个收不到信号的盲区。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书橱,里面大部分是手工艺品,还有几本关于巫师的书。雷布思拿起了其中一册,开始翻阅。

“那是善意的魔法,”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相信大自然的力量。”

雷布思将书放了回去,转过身。

“我拿来了。”只见她用双手捧着棺材,仿佛在进行某个庄严的仪式。雷布思向前迈进一步,和她保持一臂之距。当他轻轻地接过棺材时,意料之中的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她的精神失常了……这一切都是她做的!但他仍然将注意力集中于手里的这副棺材,它是由黑色老橡木和类似地毯大头针的黑色钉子制成的。木板应该经过测量后才锯成的,切割的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但似乎没有再加工过,全长大约八英寸。虽然雷布思对手工活一窍不通,但他可以辨别出这并非出自专业的木匠之手。她打开盖子,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它原本是用钉子封起来的,”她向他解释,“我把它撬开了。”

一个小木娃娃躺在里面,双臂平放两侧,圆圆的脸上面无表情,穿着一身薄纱。虽然是雕刻而成的,但缺乏艺术技巧,表面的那些深纹明显是凿子留下来的痕迹。雷布思想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但是玩偶和盒子两侧的空间太小,他那笨拙的手指根本取不出来。于是,他将盒子倒扣过来,那个玩偶便落入了他的手中。他想比较裹在玩偶身上的布料和起居室里的多种面料,却没有找到明显相匹配的。

“布很新,而且很干净。”她低声说。他点了点头。这个棺材没有弄脏,也没有受潮,他觉得应该没在野外放多长时间。

“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贝弗……”雷布思压低嗓门,“现场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东西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每周都会去散步,发现唯一不寻常的东西就是这个棺材。”

“脚印呢?”雷布思只问了一句简短的话,就主动止住了。他想也许他问得太多了,而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我没有看见。”她将目光从棺材转移到他的身上,“不过我仔细看了,因为我想它不会凭空出现在那里的。”

“在这个村庄里,有没有谁喜欢做木制品?或许是个木匠……”

“离这里最近的木匠住在哈丁顿。我现在不知道谁是……我的意思是,哪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雷布思笑着对她说:“我敢打赌,很明显,你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她也笑了,说:“我几乎没有想到什么其他的,探长。我是说,通常对于这样的事,我只会耸耸肩,但对于发生在巴尔弗小姐身上的事……”

“我们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雷布思不得不回答。

“也就是说它们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这并不意味着做这个玩偶的人不是个怪胎,”他注视着她说,“以我的经验,每个村庄都居住着这样的怪人。”

“你是说我——”门外的一声汽车鸣笛打断了她。“啊,”她踮起脚尖,惊讶地叫起来,“那位记者来了!”

雷布思跟着她走向窗口,见一位年轻男子从一辆红色的福特车里走了出来,而在后面的座位上,一位摄影师正在给他的摄像机安装镜头。他伸了伸懒腰,摇动着双肩,似乎是经历了漫长的旅途才到达这里的。

“他们以前来过这里,”贝弗说,“在巴尔弗小姐失踪时,还给我留下一张名片。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向前门走去时,雷布思跟随着她来到了会起居室。

“这不是最聪明的举动,多兹小姐。”雷布思尽力控制自己的愤怒。

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向他的方向半倾斜着说道:“至少他们不会指控我是个怪胎,探长先生。”

他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们已经过来了,可那句话的伤害已经造成。

那位记者叫史蒂夫·霍利,他在爱丁堡办的格拉斯哥小报工作。他很年轻,20岁出头,幸运的是,他可能会接受劝告。如果他们想发表的是一篇正面报道,雷布思也不会费力去劝阻他们。

霍利个子不高,微胖,头发胶糊糊的,有些参差不齐,这使雷布思想起了“农民”警司房子围墙顶端的那唯一一条带刺的铁丝。霍利用一只手拿着本子和笔,用另一只和雷布思握手。“我想以前我们没见过吧。”他说。这让雷布思怀疑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介绍说:“这位是托尼,我的助理。”摄影师哼了一声,将相机袋挂在肩上。“我们觉得,贝弗,如果带你去瀑布那里,你就把棺材一起带着。”

“好的,那是自然。”

“我们就不用费九牛二虎之力在室内摄影了,”霍利继续说,“倒不是因为托尼会介意,如果把他限制在室内,他就不能更好地发挥他的创造力和他那艺术家的才气。”“噢?”她以品评的目光看着摄影师。雷布思几乎笑了出来,记者和贝弗对于“创造力”和“艺术家的才气”有不同的理解。霍利很快明白了此刻的真实情况,补充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晚点送他回来。在你的工作室里为你拍摄一张漂亮的肖像吧。”“这还算不上是个工作室。”贝弗用一根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想了想,反驳道,“这只是一间用来存放我的机轮和图纸的备用卧室。我将白床单钉在墙上是为了帮助照明。”

“说到光,”霍利仔细凝视天空,插了句话,“我们要抓紧时间了,对吗?”

“最好现在就出发,”摄影师向贝弗解释道,“不会耽搁太久的!”

贝弗也抬头看了看天空,点头表示同意。雷布思不得不承认霍利这人还不错。

“你想待在这儿吗?”霍利问雷布思,“我们只需要15分钟就能回来。”

“我得赶回爱丁堡了,霍利先生,我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应该带有名片的。”记者开始搜自己的口袋,并从一个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谢谢,”雷布思接过名片时说,“我可以和你简单聊几句吗?”

他领着霍利走出去几步,看见贝弗站在摄影师身旁,在问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否合身。雷布思感觉她没有说出村庄里还有另一位艺术家。于是,他背对着他们站着,以更好地掩饰他要说的话。

“你见过那个玩具娃娃了吗?”霍利问他。雷布思点点头。霍利皱了皱鼻子,“难道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友好,似乎是为了寻求事物的真相。

“几乎可以这么认为。”雷布思其实并不相信是这样,但他知道一旦霍利看见那奇异的雕刻,他也不会相信是在浪费时间。“不管怎样,今天在城外待了一天了。”雷布思接着说,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

“农村真让人难以忍受,”霍利承认,“和我喜欢的有一氧化碳的城市相隔太远了。更惊奇的是,他们竟然还派一名探长前来……”

“我们必须认真对待每一条线索。”

“你当然必须那样做,我能理解。我之前也打发走了一个探长,或许他还是一位位高权重的警官呢。”

“就像我说的——”雷布思正要说点什么,霍利已经转过身准备回去工作。雷布思抓住他的手臂,“你觉得这件事如果成为证据,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此保持沉默?”

霍利应付性地点了点头,尝试着用美国口音说道:“让你的人和我的人沟通一下吧。”他抽回他的手臂,向贝弗和摄影师的方向转去,“贝弗,你打算穿什么衣服?我想,如此美好的一天,也许你穿一条短裙会更舒服……”

雷布思开着车前往回程的小路,他没有受到栅栏的阻止而一直向前行驶,他边走边留意周边,试图发现一些东西。走了大约半英里时,他发现宽阔的车道上散落着许多粉红色的碎屑,到了一道铁门前突然没有了。雷布思停下来,从车里走了出来。大门用挂锁锁着,透过门缝,雷布思看见一条通向前方树林的曲折的车道,树木挡住了一座房子。这里没有标志,但是雷布思心里明白,一定是杜松亭。大门的两边都是高大的石墙,墙的高度沿着门的方向逐渐降低。雷布思沿着主干道走了100码左右,翻身越过石墙往树林方向走去。

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想抄捷径,最终只能迷失在树林里。于是他沿着车道走过去,希望不要再碰见没完没了的曲曲折折的小路。

事实上他总是碰见曲曲折折的小路,他只得漫不经心地游荡着,一边走一边想:邮递员是怎样送邮件的?大概没有什么事会困扰约翰·巴尔弗吧。差不多走了5分钟,一幢房子出现在他的眼前,由于墙体老化,已经露出了板岩的本色,两端矗立着双层哥特式角塔。雷布思不想太靠近了,因为他不能确定是否有人在家。他猜想这里应该有某种安全防护措施——或许会是一个配备对讲机的保安——如果真是这样,也太隐蔽了。宅子前面是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两侧装饰着花圃。在这幢房子的远方,看起来像是一个牧场。雷布思没有看见汽车和车库,可能是因为自己是从后门进来的吧。他想象不出,住在如此阴郁的环境中谁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在他看来,这座房子似乎总是皱眉蹙额,在尽力排斥着一切欢快的气氛。他想,也许菲利帕的母亲会觉得自己像一个陈列在博物馆无人观赏的展览品。突然,雷布思发现楼上的窗口处有一个人,只是晃了一下又消失了,会不会是一个幽灵呢?一分钟后,前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跑下楼梯,从铺着碎石的车道迎面向他走来,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突然被绊倒在地,雷布思迅速跑过去想将她扶起来。她看见他,不顾已经摔破并且还粘着碎石子的膝盖,匆匆爬起来,拾起从手中滑落地上的无线电话。

“走开!”她尖叫一声。当她拨开脸上的头发时,他才认出是杰奎琳·巴尔弗。此话一出口,她似乎就后悔了,于是平息怒火,举起双手,说道:“你看,我太……只是……只是请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雷布思此时才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受伤的女人以为他就是诱拐了她女儿的人。

“巴尔弗夫人,”他举起双手,手心朝着她,“我是一名警察。”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似乎不愿进去,他们就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她一直向雷布思道歉,而雷布思也坚持说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

“我只是没想到,”他说,“我是指,我没想到有人在家。”

她并不是一人在家。一位女警官来到门口,而杰奎琳·巴尔弗怒气冲冲地命令她走开。雷布思问她是否也要让他离开,而她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她把湿透了的手帕还给他,她流这么多泪都是雷布思的错,他让她将手帕留着,她将手帕整齐地叠起来,然后又打开,一直反复持续着同样的动作。她将裙子下摆塞在膝盖间,仿佛忘记了自己受伤的膝盖。

“没有消息。”他平静地说,看到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这个村庄里可能有一条线索。”

“村庄?”

“瀑布。”

“什么线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说这些,道歉道:“只是现在我真的不能说。”巴尔弗夫妇,一个住在这里养老,一个不在这里工作。她做的就是把这里的事告诉她丈夫,而她的丈夫则在电话那头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消息。即使他不这么做,或者他将在这里发现的消息封锁起来,记者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菲利帕收集玩偶吗?”雷布思现在问她。

“玩偶?”手机在她手里转来转去。

“有人在瀑布下面发现了一个玩偶。”她摇了摇头,“没有玩偶。”她平静地说,仿佛觉得菲利帕的生活里有玩偶,而她却不知道,由此反映出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很可能这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雷布思说。

“可能吧!”她停顿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的观点。

“巴尔弗先生在家吗?”

“他在爱丁堡,稍后就回来。”她盯着手机。“没有人会打电话来,对吧?约翰让他生意上的朋友少打电话,以便保持线路畅通,家里的电话也一样。保持线路畅通以方便那些发现菲利普的人打电话,但他们不会再打来了,我知道他们不会的。”

“你认为她不是被绑架了,巴尔弗夫人?”

她摇了摇头。

“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她盯着他,哭红的双眼因睡眠不足形成了深深的黑眼圈。她低声说:“她死了,你也这么认为,是吗?”

“现在这么认为还为时过早,我知道有很多失踪的人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才出现。”

“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煎熬,我宁愿知道……一种结果或者是另一种结果。”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天前,我们在爱丁堡的一些老地方逛街。实际上不打算买东西,只是在一起吃了点东西。”

“她经常回家吗?”

杰奎琳摇了摇头,说:“他害了她。”

“你说谁?”

“大卫·科斯特洛。他摧毁了她的记忆,让她想起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最后一次我们相见……菲利普不断追问她的童年,她说那对她来说是最痛苦的记忆。她说我们忽略她,甚至想把她丢弃。简直一派胡言!”

“是大卫·科斯特洛将这些想法告诉她的?”

她挺直了背,深吸一口气,说:“我肯定是他干的。”

雷布思想了想,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他是大卫·科斯特洛。”她并没有解开他的疑问。突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笨手笨脚地按下接听按钮。

“喂?”

然后,她愤怒的面容缓和了下来,“喂,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家?”

雷布思一直等她接完电话。他想起在新闻发布会上,约翰·巴尔弗只说“我”而不是“我们”,好像他对他的妻子没有感情,不存在……

“是约翰打来的。”她说。雷布思点点头。

“他经常待在伦敦吗?难道你在这里不孤单?”

她看看他,“我也有朋友,你知道的。”

“否则,我也不会有疑问了,你可能经常去爱丁堡吧。”

“是的,每周一两次。”

“你经常见到你丈夫的生意合伙人?”

她又看了看他,疑惑道:“雷纳德吗?他和他的妻子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问这些?”

雷布思假装搔了搔头,“我不知道,我想只是闲聊吧。”

“不能这样。”

“不能闲聊?”

“我很不喜欢别人这样,总觉得每个人都想试探我。就如在商务聚会上,约翰总是提醒我不要泄露任何事,你永远不知道是谁在刺探银行信息。”

“在这儿我们不是竞争者,巴尔弗夫人。”

她微微低下头,“当然不是,很抱歉,只是……”

“没必要道歉,”雷布思一边起身一边对她说,“这是你们的家,一定有你们的规矩。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她似乎有点释然了。无论怎样,雷布思估计只要杰奎琳·巴尔弗的丈夫在家,就得照他的规矩办事……

在房间里,他发现两位同事在起居室安静地坐着。女警官介绍自己是尼古拉·坎贝尔,另一名警官叫艾瑞克·贝恩,是来自费蒂斯总署的探员,大家都叫他“智囊”。贝恩坐在办公桌旁,桌上放着一个有线电话、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和一台录音机,还有一个连接在笔记本电脑上的手机。他已经证实刚才打电话的是巴尔弗先生,贝恩将耳机放回到脖子上。他喝着草莓酸奶,点头向雷布思打招呼。

“真是一件美差啊!”雷布思欣赏着他们工作的环境。

“如果不介意无聊的琐碎小事。”坎贝尔说。

“用笔记本做什么?”

“用来联系他那些令人讨厌的朋友。”

贝恩摇着一根手指指向她,解释说:“这是一种跟踪追查的新技术。”他一直专心地吃着零食,没有看见坎贝尔以口形暗示雷布思他令人讨厌。

“这个方法好极了,”雷布思说,“如果能够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贝恩点了点头,“大部分是来自朋友和家庭的慰问电话,居然还有几个疯子打进电话来。没有被列入记录中的人也可能会有所帮助。”

“请记住,”雷布思提醒他,“我们要找的人也可能是个疯子。”

“也许在这里不缺乏疯子。”坎贝尔说。房间里有三张沙发,她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面前散放着一些《加勒多尼亚》和《苏格兰野趣》。在她后面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其他杂志。雷布思想,这些杂志应该是巴尔弗家的,每一本她至少读了一遍。

“什么意思?”他问。

“你已经去过村庄了吧?你没看到有疯子在树上弹班卓琴吗?”

雷布思笑了。贝恩却一脸困惑地说:“我没有看见。”

坎贝尔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因为在某个平行世界里,你跟他们一块儿坐在树上。”

“告诉我吧,”雷布思说,“新闻发布会上,巴尔弗先生提到过他的电话号码……”

“他不应该那样做。”贝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告诉他不要这么做了。”

“跟踪移动电话不是那么容易吧?”

“它们比有线电话难跟踪多了,不是吗?”

“但还是可以追踪的?”

“在一定程度上,有太多不可靠的电话。我们只能追踪一名用户,而且找不到前一周的信息。”

坎贝尔打了一个哈欠,告诉雷布思:“你知道我们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吗?接二连三的激动与失望交叉进行……”

他不慌不忙地向市区方向行驶,发现大部分车辆都在向相反方向奔驰着。交通高峰期开始了,源源不断的商务用车向乡村方向驶去。雷布思知道这些上班族每天都在往返于边界区、法夫、格拉斯哥和爱丁堡之间。他们都说房屋供给部门应该受到谴责,因为在地理位置比较好的城市买一套三居室半独立式的住宅至少要花5万英镑,而这笔钱足够在西洛锡安区购买一座独立式住宅,或者在考登比斯购买半条街的房子。然而,居住在马奇蒙特的雷布思几乎没有什么拜访者,他收到的信件上的地址被那些不顾一切的购房客称作“占有者”。那是爱丁堡另一种现状:不管房价多高,总会有买家。在马奇蒙特,往往是一些旅店店主增加投资,或者是有孩子的父母购买大学附近的公寓。雷布思在他的公寓已经居住二十个年头了,他见证了这个地区的变化。这里居住着不同的群体,家庭住户和老人住户偏少,更多的是学生、年轻人和丁克家族,这些群体各自生活,似乎没有融合的迹象。居住在马奇蒙特的父母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孩子因买不起房子而迁居。雷布思现在仍然不认识和他同住一幢公寓的人,也不认识住在他两侧的邻居。他唯一了解的,是自己拥有一套私家房。更令他感到不舒心的是,他好像是这里最年长的。另外,他每次收到的信件和报价都显示,房价一直保持着上涨的趋势。

这就是为什么他打算搬家,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买得起房的地方。也许他会回到租赁市场,这样他就会有自由的选择:在乡间小屋住一年,然后在海边住一年,也可以在酒馆楼上住一年或两年……他知道这套公寓一个人住太大了,没有人待在备用卧室,许多夜晚他都会睡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单间公寓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其他都是多余的。

那些回家的上班族开着沃尔沃、宝马和奥迪跑车从他身旁经过。雷布思想,自己是否要开车上下班呢。从马奇蒙特,他大约花费一刻钟步行去上班,这也是他唯一的体育锻炼。他实在是不喜欢每天开车往返于瀑布和市中心。当他回到市中心时天色已晚,街上已不像白天那样嘈杂,他猜测,今晚狭窄的主道上应该挤满了成群结队的汽车。

回到马奇蒙特,他开始寻找车位,找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一个空位,因此他找到了搬家的另一个理由。最后,他将他的萨博停放在黄线上,走进附近一家小商店,买了晚报、牛奶、面包卷和咸肉。警局打电话来问他要不要回去一趟,他说没必要,随后他就回家了。刚回到家,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将椅子移到起居室的窗前。厨房比以前更加杂乱了,连大厅里的一些东西都跑进厨房去了,他不记得那些家用电器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使用的,似乎从他住进这套房子就再也没用过。他曾请了一位油漆工用玉兰漆粉刷了墙壁,使房子焕然一新。有人告诉他没必要做太多翻修,因为一旦转卖给别人他们还会重新装修的,于是,他放弃了重新布线与装饰。物业中心告诉他,要估计这房子能卖多少钱是不可能的。在爱丁堡,如果你将装修好的房子投入市场,你将获取30%-40%的附加值。他的这套位于阿登街的房子能卖2.5万-14万英镑,他在银行没有未偿还的抵押债务,因此可以获得全额现金。

“有了这笔钱你就可以退休了。”西沃恩告诉他。也许吧,与前妻离婚时他写了一张将一半的房产支付给她的支票,现在他依然得和她分享这份房产。他会分一部分资金给女儿萨米,他认为这才是他想卖房子的重要原因。女儿萨米发生事故后,虽然摆脱了轮椅,但仍然需要拐杖。公寓的两段楼梯不方便她前来拜访,实际上,事故发生前她也不怎么来。

很少有客人来拜访他,他也不是一个好主人。前妻搬走后,他从来没有抽出时间去弥补感情的空白。有人把这座公寓称作洞穴,确实有一定的道理。“洞穴”为他提供住所,这正是他所需求的。住在隔壁的学生正在播放嘶哑的音乐,听起来似乎是20年前糟糕的雄风乐队(Hawkwind),现在可能由一些时髦的新乐队演唱。他翻看了自己的收藏,找到西沃恩给他播放过的那盒录音带,并开始播放。其中有三首歌源自The Mutton Birds的专辑,这支乐队来自新西兰的某个地方,其中一首乐曲是在爱丁堡录制的。关于乐队的这些信息都是西沃恩告诉他的,第二首歌叫《坠落》(The Fall)。

他坐下来,地上放着一瓶泰斯卡纯麦威士忌,味道清爽可口。他将酒倒进旁边的玻璃杯,举起酒杯对着窗户,然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并没有将房子重新装修,记得刚装修房子时,他的老朋友杰克·莫顿也来帮忙了,而现在他已经去世,成为众多鬼魂的一员。雷布思想:如果我搬走了,杰克·莫顿的灵魂会不会找不到我呢?某种程度上他的确这么认为,而后变得更加失落,他又开始怀念他了。

音乐都是关于痛逝与救赎的。环境变了,人也会随之而变的。雷布思想:我不会因为看不见阿登街后面的街景而遗憾,是时候改变一下环境了。

[1]一种苏格兰软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