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鸟笼子里的天空

乔曦的戏份基本上杀青。

算上进组前的准备阶段,从隆冬到夏初,整整半年,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的体验“拍电影”这三个字。

如今有了“安女郎”的title,她的片约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各大时尚盛典、晚宴会郑重地给她发邀请函,品牌代言,杂志封拍都纷纷朝她抛出橄榄枝。

说起来还是有种在梦里的不真实感。

她曾经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渴望过的光鲜亮丽的人生,就这样轻易的,被贺时鸣送到了眼前。

被他这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男人搂在怀里,她一度有了错觉,也许这真是一场童话故事呢?

快七月的天,夏日无尽冗长。

灼灼的日光被挡在浅色窗帘后,室外很安静,没有喧嚣的车马,唯有枯燥的蝉躲在树枝里,发出嘶嘶的叫声,不知疲倦为何物。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舞蹈室。

最近这个月几乎每晚灯火通明,有时一整天都亮着,直到深夜才熄。

姚念音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前面不停旋转的少女,觉得她就像那夏蝉一样,也是不知疲倦为何物。

“曦曦,别跳了,喝口水歇歇吧。”姚念音瘫坐在地上,实在是不想动,向一旁的小助理使了个眼色,小助理忙拿了保温杯上前去。

“曦姐。休息会儿吧。”小助理递过杯子,去暑清热的茉莉花茶。

圈里都流行叫老师。不然就叫姐。

但乔曦觉得两种叫法都奇怪,相比之下还是选姐吧....把她叫老了就老了,总比阴阳怪气的乔老师听得顺耳。

年后出席贺氏票房大卖的庆功宴时,有个小女生张口就叫了她乔老师,当天晚上回去,她被某人弄得死去活来,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唤她乔老师。

......

想到这,乔曦哆嗦了下。

“谢谢。”她气喘吁吁的去接杯子,走到姚念音边上坐下。

今天从早上七点开始,已经练舞四小时了。

“我就不知道你答应别人拍这个做什么,花这么多时间练舞,还是水下拍摄,你知道水下拍摄有多辛苦吗?这意味着你得不断的下水,不断的上来,一整天都泡在水里,那么多轻松赚钱的工作不接,要跑去拍什么水下舞!贺总难道肯让你去遭这个罪?”

学完戏又紧接着练舞,中途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这不是纯属折腾自己吗?

姚念音在一旁数落个没完。她是真弄不懂乔曦了。放在以前接这种活是没办法,缺资源缺人脉缺名气,但如今乔曦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资源开个口就能有人眼巴巴的送来,轻轻松松把钱赚了难道不好吗?

“我本来就是跳舞专业的,你难道不觉得水下舞听着就很吸引人吗?而且现在国风当道,说不定我这个视频放出来,还能火一把呢。最近天天不是拍广告就是拍杂志,不然就是参加晚宴,你这下不嫌聚光灯闪得眼睛花啦?”

乔曦笑嘻嘻的安慰姚姐。

说起来,接这个水下舞的视频拍摄也是巧合。在《迷城》拍摄接近尾声时,剧组的一个副导演来问她,对国风舞有没有兴趣。

说是他一个搞摄影的朋友自己编了一段舞,以的曹植的洛神赋为灵感,用水的力量来展现洛神凌空腾飞的飘逸感,通过舞蹈来推广古典文化。

乔曦当时只觉得有趣,说可以看看方案,没想到看了方案之后就被吸引了。

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她仿佛能透过白纸黑字窥见一段封尘千年的惊鸿梦。

作为一个舞者,很难不被这样精妙的点子所打动。当天她就联系了那个摄影师,说她愿意拍。

那个摄影师也是没想到既然真的有女明星愿意接这种工作。他们是小团队,制作经费有限,人员也不多,是凭着对古典文化的喜爱才聚集在一起。

拖各种人脉问了一圈,没有人肯接这个差事。

一是因为水下拍摄太磨人,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般的女明星都是避之不及。

二是因为他们经费大多用在了拍摄上,能开出的酬劳最多只有七万。

“七万?曦曦,你想想,你现在拍的广告可都是接近七位数,等《迷城》上映后你的身价还得再涨,万一能拿个新人奖,那可就是妥妥的小花了!七万,你图什么?”

乔曦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朝窗边走去,剧烈运动后身上腻了层薄汗,她刷一下拉开了窗帘。

窗帘之后是喷薄的太阳,燃烧的日光,野绿的槐,滚烫的热浪,以及眩目的玻璃大厦。

乔曦觉得自己是一根火柴,即将被这蓬勃的夏日点燃。

“可这七万,是我自己赚的啊。”

清凉的舞蹈室霎那间盈满夏日的火花。姚念音眯着眼,朝窗边望去。

一个纤弱的背影被裹在无尽绵长的光里。

如驯羊,如夜莺。

也如踉跄而行的舟。

法国这几日大雨,航班延误了半日,落地陵城时是下午三点。

经历了十三个小时的飞行,贺时鸣脸上自然流露出倦色,但身上的白衬衫却一丝不苟的熨帖着,不见分毫的皱乱。

全然没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该有的狼狈。

前来接机的黑色轿车直接在停机坪内候着,贺时鸣上车后,行迹散漫的靠着,兴致缺缺地玩着那只珐琅打火机。

他每每倦怠时皆是如此,神情冷凝,有点儿像在发脾气。

过了会,他略烦躁的把打火机甩在一边,拿出手机,点开来微信。

一眼掠去,前排全是红色的小点,未读消息很多,他懒得点开,手指往下滑动,停在了一个卡通头像的上方。

一只紫色的戴皇冠的小夜莺,备注是小傻子。

点开来,消息还停留在十三个小时之前。

小傻子:七哥...我明天有工作,可能不能来接你了....

小傻子:七哥七哥,我错了!回来了给你做大龙虾~

小傻子:[爱心][爱心][爱心]

他这一方没有回,对话终止。

贺时鸣嗤了声,退出聊天界面,这几天在微信上连人影都抓不到,知道来不了接机就开始出来蹦哒讨好他了。

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明明他已经让人调整了她的行程。所有累的,繁重的,占用时间的都被踢掉了,更没有赶通告一说。

“乔曦今天什么行程?”

Amanda:“贺总,乔小姐今日在拍摄一个舞蹈视频。”

贺时鸣阖上眼,清淡的吐出三个字,“去她那。”

司机收到Amanda发来的位置,立刻打了转向灯,驶向左转道。

“快快快!安全员把演员捞上来!”

喇叭里透出焦急的男声,室内搭建的摄影棚,偌大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的棚内,让周围工作人员的心脏都不免揪紧。

最心慌的莫过于姚念音了,早知道水下拍摄是这样拿命拍,就是赔上十倍的违约金,她也会拦着乔曦来。

乔曦被捞上岸后,立马有工作人员前来松开缠在她腰身的鱼线。鱼线解开,她猛地松了口气,浑身不停颤抖,呼吸一时半会调整不过来。

这是第九十次下水。

她已经持续七个小时泡在水里了。

乔曦感觉体温正一点一点从皮肤和血液里流失,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这次拍摄的导演叫林琦,刚三十出头的男人,留一小撮胡子,典型文化人打扮。

他紧张的蹲在乔曦身旁,轻声道问:“曦曦,还好吗?若是不能拍了,今天就结束,咱们休息下,明天拍也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了面前的少女。

乔曦穿着色泽斑斓的舞裙,腕处佩一串剔透的水晶铃铛,高高竖起的发髻上是一顶花冠,眉间勾一抹艳丽的海棠花。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尤其当在水里翩翩起舞时,借着水的力量,每一个空翻,亦或飞天的动作,都如凌波微步,飘忽若神。

即使用整篇洛神赋来形容她的美,也配得上。

在水里久泡后的皮肤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仔细去看,能瞧见青蓝色的血管。

乔曦的耳朵很疼,听不太清别人说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问她要不要休息。

“拍、拍吧。继续。”

林琦觉得她在勉强。

上午,一位摄影助理泡水太久,毛细血管破裂导致不停的流鼻血,而乔曦坚持到如今实属强撑。

虽然他也想加快进度把最后四十秒的镜头拍完,但是现在的情形在让她下水,他怕弄巧成拙。

只有四十秒。但一百多条镜头是免不了的。

这意味着她还得来回下水一百多次。

“没事。拍吧。我还能坚持。”乔曦扶着姚念音的手站起来,感受到小腿肚有抽筋的征兆,又马上蹲坐下去。

“乔曦,不能拍了。你这样还要不要命?”姚念音坚决不同意。

“姚姐,你难道还想让我明天后天继续上妆,缠鱼线,下水?”乔曦说话也在颤,气息很弱,但话语同样坚决。

两方僵持不下。

最后打破僵持的是从摄影棚外跑来的小助理,她附在姚念音的耳边低声说了句。

“amanda姐的消息,说是贺总正往这边来了。”

姚念音顿时慌神,瞧了眼此时的乔曦,心下哀声四起。若是被那位爷见到乔曦成了这样,她第一个跑不掉!

先下最重要的是稳住乔曦,不管怎样,先把人弄进休息室,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

“曦曦,我们先中途休息,等会再来拍好不好,你看啊,摄影师也泡在水里,你能坚持,他们也要休息啊,听话,好不好啊,小祖宗。”姚念音就差双手合十给她作揖了。

乔曦闭眼不说话,过了几秒,她刚想说好,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怎么回事?”

乔曦随即睁眼,去寻声音的来源。视野里,男人在前方两三米处站着。身上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强劲的肌肉线条,眉眼处隐匿着倦色,神情却是冷凝的。

“你怎么来了....”乔曦此时的时间观念混乱,以为他还在飞机上,想站起来,可小腿肚还是在抽。

看着她浑身上下狼狈的模样,贺时鸣蹙眉,侧头对上一旁的Amanda,眼神凛冽,“你没说是水下拍摄。”

Amanda僵了身形。

贺时鸣走到乔曦身边,未等她说什么,弯下腰直接把她抱起。她是一条斑斓的脆弱的金鱼,被他自水里打捞起,身上潮湿的舞裙浸透了他干净的白衬衫。

乔曦被带走,现场的工作人员一脸震惊。林琦扯住姚念音,问,“那位是、是........”

姚念音给他一个“就是你想的那位”的表情,然后匆匆跟了上去。

休息室在影棚外,乔曦被贺时鸣放在沙发上,男人的手指摩挲几下她冰冷的唇瓣。

难怪这两天寻不到她的人影,微信和电话都回的敷衍,原来在忙活这个。

“我让人进来给你换衣服。”他收回手,语气极淡,神情莫测。

“七哥....”乔曦扯住他的衣角,“不用了,等下拍还得再换回来,太麻烦了。”

贺时鸣回头去捉她的目光,一双泛红的桃花眼,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红着眼,冷的发颤。

贺时鸣没说话,室内一时静谧无声,有点像雷雨来临前闷燥的夏午。半晌,听见他清清落落的声音,“我让amanda去说,这舞不跳了。”

乔曦一下愣住,卡了壳,“不跳?”

男人目光软下来,语气带着点哄,“听话,曦曦,你的星途不差这支舞,没必要遭这个罪。”

“可是我想跳....”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像一只涸泽之鱼。

贺时鸣抿唇,想了想,“若是你喜欢这舞,那我让他接下来全拍远镜头,找个替身,之后剪辑出来的视频一样还是你。”

他是真好语气在哄她。

“可是我想自己拍。”她执拗的不肯退步,松开了拉他衣角的手。

她没有和他扛的心思,只是觉得既然都拍了那就一定要坚持到拍摄结束。

贺时鸣目光平静的扫过她全身,伸手去探她的腰间,掀起上衣,几道淤肿的红痕露了出来。

那是鱼线勒紧留下的伤痕。

“曦曦,你就非得拍这个?”他清淡的语气,让她觉得他下一秒就会生气。

她咬唇,这是她手足无措时的习惯性动作,隔了很久,她点头,“嗯,我要拍。”

贺时鸣盯着她看了几秒,“乔曦,是我给你的资源不够多?用得着你去折腾自己?”

平静的语气,里头全是轻蔑和不耐烦,丝毫不加遮掩。

乔曦的心轰然坠落。她捏紧手心,茫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全凭着意识去和他对话。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制作,入不了你的眼,但我喜欢这支舞...这个机会愿意给我,也是不容易,我只是想尽力做好而已....”

贺时鸣将手覆在她的后颈,倏然收紧,像在掐一只扑腾着翅膀,不听话的小鸟,“乔曦,你想要机会,想要资源,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开口,我会不应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你图什么呢?”

“嗯?还是跟着我少了你这七万块?”

他话里带着不屑的笑声,这个数字在他眼里和笑话没什么区别。

一时间,仿佛有风从耳旁凛冽啸过,她看见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碎了一地。

她的小腿肚恰巧抽了几下,仿佛是被溅着了火星,碎瓷片,或是混泥的雨水。

原来他所谓的飞,还是把她关在他的笼子里。

只是这笼子无比大,看上去像天空罢了。

所以,于他而言,她到底是什么呢?

一只听话温顺,为了讨好他而存在的宠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