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里很苦,苦的发麻,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贺时鸣慢悠悠的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压在唇上,拭掉不小心沾在唇瓣的酱汁。
“要多少?”很平淡的一句。
乔曦垂下头,指尖死死攥住衣角,半晌才从喉间撕出一句话来,“三、三百万。”
再不复刚刚的甜美,她不是个好演员。她无法泰然自若地靠着撒娇讨得男人欢心,去换她需要的,金钱亦或名利。
或许她能做到,但绝不是在他面前。
贺时鸣浅浅勾起唇角,餐厅里灯很亮,落在他精致的五官,不染纤尘的清绝,他起身,椅子摩擦地面划出声响,“跟我上来。”
乔曦跟着他上了二楼,他进了卧室,她站在他的卧室门口等着,没有跟进去。
过了一会,他从卧室出来,递过一张银行卡。
清淡的声音雪花般簌簌从头顶落下,“密码我发你手机。”
乔曦还是不敢抬头,巍巍颤颤的伸手去接,“谢谢...”她死死掐住那张卡,卡的边缘并不锋利,却依旧像刀子,刮的皮肉疼。
他什么也没问,没问她拿这么多钱做什么,甚至没问她为什么要拿这笔钱。
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羞耻。
“您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借钱?”还是没忍住,她开口问了这句。
听到周遭是寂静的声音,唯有他的呼吸声,均匀,没有一丝错拍。
他轻笑,散漫的腔调:“这很重要?”
她愣住,随即才反应过来。
他对除她这个人以外的一切都是没有兴趣的。她的私生活,她的过去,她的秘密,她的心思,他都没有兴趣。
大概还是逗鸟吧。
一只漂亮的关在笼子里的鸟,谁会无聊到去管它想些什么,去管它被关在笼子里之前去过哪,过的好还是不好呢?
“的确...不重要。”
“睡觉吧,不然明天又该赖床了。”他狎-昵地捏了捏她的耳垂。
乔曦声音恍惚,“七爷,我会还您的。”
“还真是个小傻子。”贺时鸣用手挑起她的一缕长发,丝缎的触感,放在鼻下浅嗅,是晚香玉的馥郁和青橙的甜。
她吸了吸鼻子,略带哽咽,“七爷,我真的会还您的...”
她也不知道这么犟这句话是干嘛。
乔曦,你这是在强调什么呢?
突然觉得这行为挺biao的。
问他借钱和问他要钱,在他眼里有什么区别呢?
明明就是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她却贪心的想让他觉得她不是这样的女人,想让他觉得她跟那些女人是不同的,甚至想让他对她是不同的。
可哪有这么好的事?她又有哪点是不同的呢?
“....那晚安。”
一夜无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没到七点。这几日天气回暖。
拉开窗帘,映入视线的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乔曦起床洗漱收拾,下楼后见贺时鸣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张姨见乔曦下来了,忙招呼她坐下吃早餐,把她的那份摆上桌,和男人的一样,只是把咖啡换成了热牛奶
烤得酥软的可颂,班尼迪克蛋配牛油果。张姨做的西式料理比中式的一点不差。
贺时鸣瞧了一眼她,问:“今天有工作?”
“今天有个杂志拍摄。大概六七点能结束。”
“好,一起走,我送你去。”
“谢谢。”她小声说。
乔曦吃的很快,想着赶上男人的进度,想着不能让他等。贺时鸣见她吃的急,喝牛奶也不怕呛着,不免觉得好笑。
“慢些吃,我又不是不等你。”
“......”
他这么一说,乔曦吃的更快,三两下吞了面包,只想快点逃离餐桌,总之窘的很,对面的男人则慢条斯理的欣赏着她不甚优雅的吃相。
“吃完了?”贺时鸣放下餐刀,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她擦着嘴,一边点头。
“那就走吧。”
贺时鸣起身去拿搭在一旁的外套,乔曦走到他身边,自然的接过外套,帮他换上,调整领带温莎结时,她眼眸垂着,睫毛压出一小圈青色的阴影。
他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蓦然间情不自禁,俯身靠近她,在那清丽的额间印上一个浅浅的吻。
无关情-欲,只是温柔。
乔曦指尖的动作顿住,心脏是破土的野草,春风吹过,生生不息的跳动。
贺时鸣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
他绝非一个会在情--事上委屈自己的男人,兴致来了,只有人逢迎讨好他的份,哪会有心思去管别人怎么想。
只是刚刚他突然发现,克制也是个挺有意思的词。
车停在一条胡同口,这条胡同是陵城出名的文艺街,经常有杂志在这里取景。碍着小路窄,车不好掉头,乔曦就在出口那下了车,说是自己走进去就好。
贺时鸣:“下班后来接你。”
乔曦想了想,点头应他。对他挥挥手,目送着他的车远去,直到车身拐过街口,消失无踪,乔曦这才迈步进了胡同,随意寻了家咖啡馆坐着。
点了一杯卡布奇洛。
她拿出手机,拨下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嘟了七八声,没人接。她继续打,直到打的第五个,电话才接通。
“是谁啊,一大早吵老子睡觉!”
乔远东刚刚结束一场通宵牌局,此刻正在某个旮旯犄角里睡的正香。
“爸,是我。”
“....曦曦?”电话那头的人大概是睡意顿散,声音都多了几分规矩。
“嗯。乔曦。你女儿。就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乔远东讪讪而笑,“曦曦啊,最近过得怎么样....你看爸爸也没....”
“你在哪,我们见一面吧。”乔曦打断他所谓的关心。
“爸爸在外地呢,没在陵城,你看要不要等几天?爸爸肯定来找你。”
乔曦冷笑,心如死灰,“你若是想让我帮你还那三百万,就一个小时之内赶到西川胡同24号。”说完,她挂断电话。
“曦曦?曦曦?”乔远东还没说完,只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嘟嘟的声音。
蔓藤爬满斑驳的老墙,房顶上摇晃着衰草,古旧青砖,狭长而幽深的蓝天。
她想今天大概是个好日子吧。
热咖啡已经转冷,乔曦潦草喝了几口。差不多半小时,乔远东就出现在咖啡厅,黑色羽绒服,黑色长裤,运动鞋,普通到平庸的中年男人。
乔远东进门,张望四周后三两步走到靠窗的位置。
见有人过来,乔曦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离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已经半年多了。
他似乎更无神了。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曦曦。”乔远东笑着给女儿问好,“我女儿又变漂亮了。”
“我给你点了三明治和咖啡。”乔曦把食物推过去。
乔远东乐呵呵的开始吃了起来,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的问些关于她的零碎日常,见乔曦不接话,乔远东这才闭嘴,安心的吃三明治。
十分钟后。
“吃完了?”她冷冷道。
“吃完了。女儿点的就是好吃。”乔远东笑的有些讨好。
乔曦笑了笑,从包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一支签字笔,一盒印泥,搁在乔远东面前,“吃完了,就把这个签了吧。”
乔远东怔愣,下意识去看那份文件,脸色渐渐变的难堪,“曦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受不了了。”她平静的说,没什么情绪。这是对某件事,某个人失望至极过后徒留的平静。
“曦曦,我是你爸爸啊....”
“爸爸?”乔曦笑了,“让我三年内还债两百万的爸爸?弟弟生病后一次都没关心过的爸爸?还是一年打两个电话,全是想着怎么要钱的爸爸?”
音量有些高,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喉咙酸涩,冲的眼睛疼,她把笔帽打开,递给乔远东,“签了,我就跟你还这三百万。不然你就一辈子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
文件是一份承诺书。
甲方替乙方还清三百万之后,两方再无任何瓜葛,乙方之后产生的所有债务均与甲方没有任何关系。
“读大学的时候,我的同学在外面聚会逛街,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在打工替你还债。你说过,那是最后一次赌,我信了。可我换来了什么?你变本加厉不知悔改,我没办法让你改变,但我不能这样过下去了,我不能让我的人生全部毁在你的身上。”
“曦曦....爸爸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的对不起也只是说说而已。签了吧,签了,我和弟弟都能好过。这三百万加上之前的两百万,就当作我还了你生下我和弟弟的恩情。”
乔远东拿着笔,失魂落魄的看着乔曦,双唇嗫嚅,久久没有动作。
“签啊!”她猛地扬声怒吼,愤怒钻出体内,再也抑制不住。
乔远东咽了咽,低头迅速签了名字,摁了手印。
“对不起...曦曦。”
乔曦深吸气,只觉得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哪一天有今天这样轻松,她去拿那份文件,连指尖都在颤动。
她解脱了。五百万买一个人生的解脱。
小心的把文件放在包里,她又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万块现金。
“这个你拿着,从此以后,别来找我和小岭。”她站起来,一刻也不想多待。
乔远东失神的看着乔曦离去的背影,还没等乔曦走出几步,他醒悟过来,跑上去拉住了她。
“....曦曦,这三百万你哪来的?”
乔曦笑了笑:“一个年轻女孩,你说她还能靠什么弄到三百万?”
余光瞥见自己父亲死灰般的脸,她突然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感。
出了胡同,乔曦站在马路边。
人群熙攘,车流穿梭,这永远是繁华,繁忙,繁杂的人间。漫无目的的走了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她拿起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那头电话接的很快。
“哟,乔小姐?真是稀奇呀。”男人许是没意料到能提前接到乔曦的电话。
“你们在哪?我把钱给你们。”
那头一顿,颇为惊讶,“乔小姐果然是个讲信用的人,成!我把地址发你手机。”
“好,记得把原始欠条带给我。”
“这个乔小姐大可放心!规矩我们都懂。”
挂了电话,乔曦的手机收到一个地址。是一家会所形式的ktv,陵城有名的声色场所,她曾经听别人说起过这儿。容不得她多想,直接拦了台出租车。
车直接停在了ktv大门,白天时这些场所的客人并不多,是到了晚上才开始门庭若市。
刚要进去,乔曦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又退了出来,在ktv边上寻了个茶楼,开了间包厢。
给那边发了短信后,乔曦就摁灭了手机,在包厢内安静的等待。
十分钟后,魏志带了几个人来了茶楼。
身后的一个年轻男人看了眼四周,不屑的说:“魏哥,这妞倒是挺有警觉性的,不肯来会所找我们,偏要到这里交易。”
魏志狠狠嘬了口烟,笑着说:“那妞可是个人物。”
茶楼是典型的两进四合院,有散座有包厢,乔曦定的包厢在廊间最里。
待门被推开,乔曦抬头,目光巡睃了一圈来人。
为首的是上次来医院的中年男人,身后还跟着三个年轻小伙。
魏志笑着开口:“乔小姐是不信我们?非得选在这。”
乔曦放下茶杯,起身,也笑:“我怎么说也是微博有十来万粉的小演员,若被认识的人看到去会所那种地方,总是不好。”
魏志笑笑,也不拐弯抹角:“钱凑齐了?”
“凑齐了,你把欠条给我,再写个收据,我立刻把钱打给你。”乔曦神色坦然。
魏志眯着眼瞧她,随即挥挥手,让身后的人把欠条递过去。乔曦从包里拿出笔和纸递给他。
看着这笔纸,男人笑出了声,“乔小姐倒是备的齐全。”
倒也没多说,他大手一挥写了一份收据。乔曦把收据和欠条一起放好,心下大石落地,语气也轻松了很多,要了卡号,立刻把钱汇了过去。
做完一切,她把承诺书拿出来,说:“这个还麻烦您看一下,以后乔远东若是再欠了你们任何一分钱,都与我和我弟弟没有任何关系了。”
“.....呵”魏志掂量着手上那份复印出来的承诺书,神色奇怪,“.....乔小姐还真是个人物。对自己父亲也能这么狠。”
乔曦无所谓,随他怎么说,随这个世界怎么评判。她知道她已经仁至义尽。
一言不发,拿起包包,起身朝外走。手还没触上门把,却被人拦了下来。
她眉头微蹙,回头看去,“这是什么意思?”
魏志抄起桌上的小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悠悠地说:“三百万是还了,但利息怎么算?”
本来他是可以放她走,但那份承诺书让他变了想法。
乔远东已经是个废棋了,得趁着今儿最后的机会再狠敲一笔才行。
乔曦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利息?”
“这一笔加上之前的两百万,期间的利息该怎么算?按规矩,乔小姐得再付八十万才行。”
“你.....”她气息乱了节奏,“你这是违法的。”
“违法?”男人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大声笑起来,“乔小姐还真是天真。”
“我也懒得多说,乔小姐,给你两条路,现在付八十万或者来我们会所上班,也不需费你多久时间,一个月就成。乔小姐这样的姿色,一个月别说八十万了,就是百来万我看也不是难事。到时候多的钱归你,我们一分不拿,怎么样?”
无耻之极的神色。
乔曦呼吸渐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无耻!”
魏志懒得和她多说,挥手让那几个年轻男孩把人带走。陌生的气息侵入她的安全距离,带来恐惧。
“放开!别碰我!”
“乔小姐别喊了,这附近所有的茶楼酒楼我们老板都占着股,你把地选在这也是白费。”
魏志上前梏住她乱动的手腕,乔曦心下发横,狠狠咬了上去。魏志吃痛,骂了声操,反手一记狠辣的耳光。
男人力道很大,乔曦被掀翻在地上,半边耳朵几乎失聪,她依旧挣扎着想要爬到门边。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哭。
手抓着衣摆,指尖要戳破厚密的羊绒料子,就在几乎放弃的关头,门猛地开启,带进一股强劲的风。
好几个人迅速进来,场面一度混乱。
她狼狈的趴在地上,抬头去看,不过是一眼,她的泪再也忍不住崩落下来。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她从未得到过神明的眷顾,那大概是,还没有遇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