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于祗胡乱扯下明容给她盖着的毛巾来。
她准备去泡个澡,理清楚一下思路。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放松方式,点上香薰蜡烛,放首交响乐曲,再靠在浴缸里泡上一小会儿。很多没有头绪的事就能开朗些。
她迈到第五个台阶时,回过头来问她亲爹说,“那嫁给江听白呢?”
老于冒了句自学的英语,“在你现有的生活上,再大大double一下。”
这个洋泾浜直接给明容听笑了。
于祗倒没笑,她笑不出来。
她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但是我说爸爸。”
于从声:“什么?”
于祗面无表情地说,“没事儿少卖弄你那老北京英语,挺给老于家跌份子。”
于从声:“......”反了她。
浴室里水汽氤氲。
于祗的目光从逐渐漫上雾气的玻璃往下看,各道胡同四面八方地像血脉经络一样铺开在城中,而她所处的这个地方是最靠近动脉的一条。
她享受了整整二十四年,饮金莼吞玉粒的富贵日子,真的能够为了那点子私欲,把于家置于炭火上烤吗?
何况她想嫁的那个人又在哪儿呢?
蒋玉轻招呼都没打一声,拿了钱就匆匆忙忙登上了去欧洲的飞机,把她的微信电话都拉黑。
他一个穷学生没见过于家倚财仗势的行事做派。被吓坏了情有可原,于祗也不怎么怪他。
她不怪罪他,也忘不了他。
于祗轻轻阖上眼。
她似乎还能看得见,蒋玉轻拉着她跑过央美那条遍地绿荫的小道时,他在淡烟疏柳夕阳中回过头露出一个温柔笑容。
这个笑只照耀了她四个月,却叫于祗空等了四个春秋。
楼下传来几段不同频率的沉重脚步声。
庆姨又连声吩咐人,“你们快去熬醒酒汤,小祲又喝多了,再拿一条湿毛巾来。”
于祗在心里默叹一声。
打从她哥接手公司以来,都没个清醒的时候了,三天倒有两天要喝醉。
这生意场上也不知是什么鬼风气,好像不把这杯酒喝出血来,这份合同就一定谈不下来似的。
就连他们律所的老大,前些天为了拿下京建集团的法律咨询业务也是不要命的喝,开着会人就晕了过去。
他们这几个年轻些的小律师,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直吓得喊叫声连天,还是高律临危不乱打了120。
并左手握拳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满脸你们够了的表情,来了个乐团指挥休止符的动作,嘴里叨着,“我竟不晓得,现今的年轻人都胆小成这样了,这也要叫天?”
丁律也附议道,“可不的嘛?头儿是晕了又不是死了,哭丧什么?”
被沾上水雾的,一双鸦羽般乌黑浓密的睫毛不受力地往下坠,覆住她的眼眸。
家门财势的,说不要紧也要紧,她不信拒了这桩婚事就真像老于描绘得那么惨无人道,总归她还有手有脚有学历有工作能够勉强养得活自己,但也不会多好过。
为了一个下落不明的蒋玉轻,真有必要再继续等下去吗?
这一份荣耀虚名,从老于到于祲,已经担当得太多。
她身为于家的女儿,也不能一味只知安富尊荣,半点后事都不思虑。
于祗掬了把水往脸上扑,像这样“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的迷惘,那些初尝情爱时没能如愿以偿的夙求,就都留在今天晚上吧。
她裹紧浴袍走回了卧室,庆姨早给她醒好了一杯红酒,她端起来走到里间书房,心烦地扯下一本《奥数竞赛习题册》。
这书扉页上,就是江听白笔势舒展飞动的笔迹:“留着作纪念吧,你是用不上的。”
是他临去Oxford读博前给她留下的。
隔着岁月长河于祗都能想象出,江听白在写下这行字的时候,脸上那一种自以为是的骄傲,让人一见了就忍不住想要揍他。
于祗确实没用上,这本书还新得很。
她每次才翻第一页,看见和江听白这个人一样飘逸的字儿,就会大力塞回书架,多看一眼对她而言都是极其大的摧残。
就她这个高考数学勉强挤上130的,靠着英语满分和文综全校第一才凑够p大录取线的人,还没那么不自量力去参加奥数竞赛。
当初江听白硕士最后一年的时候,于祗才刚上高三,本来给她辅导数学这项大工程全在她哥于祲的肩上,理该他冲锋陷阵,可他那会儿恋上了一大二的学妹。
二人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于祲就把亲妹妹交给了从小厮混到大的老同学江听白,还点明了他妹妹脑子不大好。
就当着于祗的面儿。
正边拉小提琴边写谱子的江听白,倏忽间停顿了下来,他敲着弓弦懒散地靠在谱本边,勾着唇角笑得微妙。
搞得于祗脸红一阵白一阵,“哥,你说话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哪知江听白悠哉地说道:“一个半桶水要什么面子?”
于祗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他。
江听白居高临下的,也耷着眼皮正瞧她,“就你做题时那咣当的动静,我在三里地外都能听得见。”
于祗低下头极轻地骂了声——孙子,装你妈呢。
江听白凑近了点,“你刚才说什么了?”
“不是三里地外的动静都能听见吗?”于祗仰起小脸冲他笑得慧黠,“我们隔了好像还不到三尺啊听白哥。”
江听白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那眼神分明就在警告她——“小姑娘打嘴仗厉害啊,你小心落在我的手里”,然后他随便翻开一练习册,“来,把这几道题做一遍我瞧瞧。”
于祗瞄了一眼。
好家伙,全超出了她的知识储备,她当机立断地捂住肚子,“我去个洗手间。”
然后她再也没回去。
一到家于祗就把她哥的罪状添油加醋地说了遍,老于却没多在意,说既然你哥没空,那我们就另请一个家庭老师来给你补一补数学。
等到第二天她放学回家。
庆姨告诉她老师已经来了,就在书房里等她,于祗还高兴地跑上了楼。
但正候着她的人是江听白。
她退出两步,环顾了下四周,“这是我家吧?”
“不是你家还能是和睦家?”江听白手里来回扔着一把金戒尺,狠到连个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她留,“坐下来我们开始上课了。”
拜托。
这谁能坐得下?
她请的家庭教师,不是夺命十三郎。
于祗放下书包,“我爸请的是你?”
江听白吊儿郎当地靠在书桌边,“那否则你以为方圆百里,谁还有那个胆识,敢登门当你于二的家教?”
“......”
江听白给她补了一暑假的课,补完踌躇满志地飞往伦敦读博,给于祗教出一肚子火气。
那整个夏天她的手边就没离过菊花茶,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得凉气上了头,可瞧着江听白那副拽样子还是气不顺。
江听白这人轻世傲物到什么程度呢?
有个故事一直流传在Q大修罗场一般的论文答辩会上。
就连她哥于祲这样万夫莫开的学霸,都是靠着他导师临时使腕子把于祲换到了他祖师爷打分的那一组,才勉强在教授们的一通乱杀下过关。
可想而知Q大毕业考核形势之严峻。
但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江听白的硕士毕业论文PPT一展示出来,就把台下都给镇住了。
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黑板,全程单手抱臂,姿态极闲适的,像上公开课般讲解了一遍。
然后江听白撑着讲台,四海来潮似的问,“各位还有什么指教吗?”
江听白清隽的声线传遍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他导师坐在台下,瞧着他挑剔的同事们瞠目结舌说不出话的样子实在解气,带头鼓起了掌来。
还很有几分热泪盈眶。
有本野志上还专门记载过:此次事件打响了武装反抗我校老儒生派的第一枪,标志着Q大数学系答辩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史称“癸巳起义”。
因为那一年正是癸巳蛇年。
这个视频至今挂在Q大论坛的首页上。
每到了论文答辩的时候,总要被拉出来瞻仰一番。
更有那迷信的,还会冲着江听白的斯文败类样儿上柱香,求他保佑后辈。
于祗猛地灌下一大杯酒。
她找出个空纸箱子来,把柜子里的那几幅油画全塞了进去盖上,又转身出去交给庆姨,“帮我锁进仓库里,别再让我看见了。”
“哎,二小姐。”
于从声手里端了杯茶站在楼下看她。
她认命地靠在栏杆上,“老于,明天我去江家赔罪。”
说完她就回了房间。
明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乖女儿,用不用妈妈......”
“你女儿会处事得很,只要她有这份心,”于从声将她拦了回去,看着女儿消失的背影,“就一定能当得好,江家最合格的儿媳。”
周日一大早,于祗从她爹藏着的补品里,挑了一株从小横在长白山北麓、快要成人形儿的老山参包了起来,疼得老于心都在往下滴血。
于祗看他那样就说,“要不我就不去了?抠抠搜搜那个样儿。”
哪像趁这么大身家的老板呐?越发连街口练摊儿的不如了。
于从声眼不见为净地把她赶上车,“赶紧走!你麻溜儿的拿着它从我眼前消失。”
江家的宅子建在山半腰上,是从他曾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一处祖产,这块地早不知价值几何了,但对金玉为堂的江家来说仍属九牛一毛。
外头看着不过就普通的园林,殊不知园内种着无数珍稀的奇树异卉,还有一整套的金丝楠木陈设。
大概就是到了富贵到了,像于祗这种漫天撒银子长大的人每次来这里,都还是会惊叹的程度。
于祗在门口下车,正在院子里盯着花匠修剪树枝的尤妈,见一道清姿嫮容的身影远远朝这边来,忙命人进去通报:“快去告诉夫人,于二小姐来了。”
陈雁西听后,闲呷了口茶,“请进来吧。”
于祗笑吟吟地在门口唤了句伯母。
陈雁西不妨抬头一望,于祗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身后是大片被修成名贵形状的鲜活绿植,初春的日头才升起来,从她这里只看见于祗半边脸,但那小半幅已是极温婉秾姱的轮廓,倒比春池里刚涨起来的那一汪泉水还要柔些。
到底是上海明家的外孙,举手投足间,是一脉相承的雨弱云娇。
陈雁西每见了她,都觉得这个儿媳妇挑得甚是英明,她招了招手笑道,“织织,过来伯母身边坐,来呀。”
于祗嗳了一声。
她坐过去便捧着茶海倒了一小杯,规规矩矩的,“前天我去上海出差了,没能去迎伯母,这杯茶先给您赔不是。”
江盛从楼上走下来,“咱们早晚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你有这份心就成了。”
于祗深吸了口气,展颜道,“伯父说的正是呢。”
她今天肯定走出这一步到江家来,就已经是抱了应承指婚的决心,这一句一家人怎么都是要答应下的。
却不料后头传来道戏谑而散漫的男声。
“这么着急嫁给我吗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