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侯魏劭成为并州新主的第一天起,卑禾头领原旺就开始关注他了。
此人不但将陈氏家族统治了几十年的并州占为己?有,而?且,原旺知道,这个汉人接下来的举动,也必将影响包括自己?族人在内的所有这些生活在湟水的羌人的命运。
原旺听说?过一些有关这个并州新领主的行事。这几年,这个北方大军阀看似与陈翔不大相同,但原旺一向对汉人就不抱幻想?。
几十年前的护羌校尉李公虽然例外。但李公却非真正手握生杀之权的军阀。而?且,李公最?后也是死于?这些军阀的排挤和?打压。
所以去年,虽然他也第一时间知悉了魏劭对羌人怀招抚之意,但不相信,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既不和?烧当羌联合,也不接纳魏劭招抚。
直到现?在,公孙羊作为魏劭的使者,被派遣来到了他的领地。
对此他有些惊讶。
公孙羊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儒雅,口才?非凡。他与人侃侃而?谈,绝不咄咄逼人施加强迫,而?是宛若潺潺泉流,娓娓入心,不知不觉,便能让对方接纳他的观点,继而?心悦诚服。
公孙羊抵达这里已有多日。
原旺渐渐也有些被他说?动了。
他并未亲眼见过魏劭,对这个名声如雷贯耳的北方大军阀的所有印象,此前都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原旺曾听说?过他做下的一件事。
据说?他早年,将因战而?结下的杀父仇人凌迟,千刀死后,犹不解恨,剁为糜泥。
虽传言大多夸大,但既有此说?,此人戾气之重?,可见一斑,令人不寒而?栗。
这其实也是他对魏劭去年的招抚心存顾虑的一个原因。
如此满带戾气的一个人,和?陈翔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天里,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公孙羊的人格魅力。如同见到当年深受羌人敬重?的李公。
继而?连带的,也慢慢消除了一些此前对于?魏劭的忌惮之心。
尤其昨夜,他再次与公孙羊秉烛夜谈。回去之后,和?族中几位长?老商议。
长?老里虽依旧有犹疑的声音,但原旺下了决心,决定归附。
却没有想?到,一早忽然来了雕莫的使者,向他转达了一个令他听闻之后几乎心肝摧断的噩耗。
他于?半年前失踪的唯一的孙儿爰,先是被汉人掳掠到了晋阳贩卖为奴,继又?落入陈翔之子的手里,如今料已遇害。
使者又?转达了雕莫的一封来信。在信中,雕莫称,冯招魏劭,俱是恶狼。冯招结交羌人豪族,是为收买驱使羌兵为其卖命。至于?魏劭,更是狼子野心,不足为信。力劝原旺勿轻信汉人之诺。称自己?如今虽与冯招有往来,却是利用?冯招魏劭二人之间矛盾,借以夺回上郡那片曾是羌人世代栖息,如今却被汉人抢占的土地而?已。
雕莫幼年时候,他的父亲被迫将他以人质身份送到了并州,被圈禁数年,后才?以大量财帛牛马为交换,得以释放归乡。雕莫有大志,又?骁勇坚毅,原旺一向将他视为子侄。一早方才?听到失踪半年,几乎日日牵挂的孙儿的消息,言之凿凿,如何不信,悲怒交加,当场晕厥过去。
唯一爱孙,竟被汉人劫掠,死于?汉地!
醒来之后,原旺虽不至于?如他身边之人那样,迁怒恨不能将公孙羊戮之而?与汉人彻底决裂,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继续再与他商谈下去了,这才?变脸要将他驱逐。
却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今早以为死去的孙儿,竟又?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的面前。得知他竟是被魏劭夫人所救,派人一路护送归家,大悲转为大喜,情绪稍定后,却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了声爰,那魏劭夫人是否要他回来劝说?归附。不想?爰却不知,说?夫人送他走之前,未在他面前提过半句,他分毫不知。
爰又?对祖父说?,他经历了这一番生死,虽亲身体味了汉人对羌人的虐蔑,却也知汉人中亦不乏善慧之众。便如羌人,良莠不齐,同为出战,有保家卫地,也有寇略郡县,不能以偏概全。
原旺讶异之余,再不犹豫,这才?匆忙返身,向公孙羊表了缔约之意。
公孙羊其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就又?牵扯上了女君。但原旺既然自己?回心转意,他正求之不得,岂有不应的道理?立刻接纳。原旺出帐,向围拢而?来的族人宣布部族将与燕侯结盟缔约,从此休兵止戈。
公孙羊亦宣君侯约法。
原旺执头领权杖几十年,威望极高?,深得族人的爱戴。况且,谁又?不想?过上安稳平定的日子?听到他宣布消息,无?不欢呼。当下两方于?神坛前歃血缔约,仪式过后,杀羊屠牛,大摆庆宴,载歌载舞,热闹情景不亚于?羌历节年。
公孙羊脱身,觑了个空,寻了贾偲问究竟。
贾偲开口便道:“求军师在君侯面前为我说?话?!否则我无?颜再见君侯之面!”
公孙羊本就不清状况,被他来了这么一出,更是一头雾水。道:“到底出了何事?女君怎会?对族长?之孙有救命之恩?你这话?又?是何意?”
贾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最?后道:“别的也罢了,我甘领君侯之责,责过便也罢了。唯因我疏忽,放了陈瑞回到晋阳,他借从前所知的一条水下暗道于?深夜潜入衙署,意图劫持女君……”
公孙羊的头皮发?麻,后脖颈唰的竖起了一层汗毛:“女君可出事了?”
贾偲忙摇头:“所幸无?事。陈瑞也被当场射死。”
公孙羊仍不放心,又?再三追问。最?后得知女君别的无?大碍,但受了不小的惊吓,小病了一场。好在贾偲出发?前,她精神看着便已恢复如初了,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
君侯对娶的乔家这个女儿的态度转变之大,这一年多来,再没有人比公孙羊更是清楚了。
公孙羊记得当初一开始,君侯不愿意娶,还是自己?得了徐夫人的授意,在他旁边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将他劝的点了头。
新婚夜后,他就把?乔女给送走了,当时甚至还不愿送她出城,又?是自己?费了一番口舌,他才?勉为其难地送她出了信阳。
当时一幕记忆犹新。谁知才?不过一年多过去,如今的君侯,变得让公孙羊都吃惊了。
是真的吃惊。
不久前君侯受伤,才?三天过去,他人刚下地能走路,就惦着要回晋阳了。
以他当时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奔走。公孙羊起先照旧,劝他打消主意。
第一次的时候,君侯被他顺利劝住,最?后打消了念头。但公孙羊却看得出来,他答应的很是勉强。
而?且,君侯嘴上虽没说?,但从他的话?里话?外,公孙羊分明?听了出来,他所以这么急着要回晋阳,大约就是为了要去见他那个已经抵达晋阳的女君。
公孙羊当然装作不知。
第二回,君侯又?提回去。再被他劝住。
到了第三回,公孙羊劝的时候,分明?就感觉出来了,君侯盯着自己?的那两道目光,大约就是类似于?“你为何如此多管闲事惹人生厌”的意思。
公孙羊只好把?女君给请来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君到了大营的次日早,他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帐中出来,与同出的李崇张俭,三人相遇于?君侯大帐外的时候,各自那副分明?心照不宣,却又?要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尴尬一幕。
最?后三人不约而?同,打着哈哈,掩饰了过去。
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只想?让君侯安心留下养伤,才?将女君请来作陪。却忘了君侯正当血气方刚,如何禁得住“小别重?逢胜新婚”?
出于?禁窥伺防窃听的目的,扎营之时,主帅大帐周围历来要空出至少十丈见方的空地。
当晚距离君侯大帐最?近的,就是自己?和?李崇、张俭。
虽然中间已经隔了十丈之远,但因为夜深人静,公孙羊还是听到了些不合他听的发?自君侯的杂音。
起先他以为很快就过去。故充耳不闻。不想?断断续续,每次当他以为就要好了,预备安心入睡的时候,君侯的那种不可说?的杂音就又?钻进他的耳朵,听的他一把?年纪了竟也心浮气躁,没法入睡。
不知同入耳的李崇张俭那晚上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他后来是不睡觉了,起来点灯,坐看鬼谷子兵书十四篇。
终于?翻到第七篇的时候,耳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
公孙羊辅魏劭多年。本以为对君侯的脾性,摸的差不多了。
他暴躁、易怒、少仁慈,却也知错便改。随着年岁渐长?,克制力愈发?坚定,人也变的愈发?深沉。
军营是个地地道道的肃杀之地,规矩多如牛毛,便是喧哗奔走、回头妄视,也有可能要遭受责罚。
但这些规矩,都是针对军士和?下级军官而?设。军衔越高?,享的特权便也越多。
何况是像君侯这样地位的主帅?
他若愿意,便是在大帐中夜夜笙歌,也无?人会?觉不应该。
但君侯一向以身作则,尤其是营中最?易生出龌蹉的“禁女”一条,他更从无?越界。
公孙羊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在一次出征的路上,魏劭得知有军官往辎重?车内私藏女子一路同行,当即命人将所有女子搜出,当场杀死,几个涉事军官也遭鞭笞,受责后还被降级。
自此无?人敢再犯令。
这样的一个君侯,如今竟会?在大营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会?是有意为之。
正因为是无?意乃至于?情难自控,所以才?更显如今这位女君对于?君侯的特殊之处。
这也是公孙羊方才?听到贾偲说?陈瑞夜闯衙署之时,头皮立刻发?麻的原因。
倘若万一女君折于?陈瑞之手,公孙羊没法想?象君侯会?是如何反应。
万幸,有惊无?险。
公孙羊方放下了心。见贾偲说?完,望着自己?,便笑道:“贾将军放心。女君既然都不怪你了,君侯那里,自然也是无?事。”
……
次日,公孙羊结束了此次湟中之行,被原旺领人,亲自送出了地界。
半个月后,魏劭与冯招会?战于?上郡的离阴。
冯招军中数万羌兵,于?大战前人心思变,不愿再被冯招驱使作战。
冯招怒,杀了一批领头之人。
羌兵在冯招军中毫无?地位,动辄克扣伙食军饷,作战被驱赶在前,平日也不得空闲,修路筑房,开矿采盐,无?所不用?,十分辛劳,升迁更是艰难,早就心怀不满。此次大战前夕,羌兵里私下开始传话?,说?原旺率部归附魏劭后,湟水一带的另些部族也纷纷效仿。魏劭与羌人约法。不但如此,魏军也愿招自愿投军的羌人,允诺一旦入伍,待遇升迁与汉人无?二,诸如此类,消息越滚越大。
这些羌兵,全都是好战逞勇之徒,本就对现?状不满,人心骚乱,又?岂会?被冯招杀人给震慑住,反而?群情涌动。到了大战前夕,双方汇合,开战之时,被驱在最?前的羌兵忽然起了哗变,倒戈杀向冯招。冯招阵脚大乱,虽奋力抵抗,却如何抵得住趁势大举而?上的魏劭军队的全力攻击?溃不成军。
冯招大败,最?后领了一支数百人的残兵南下逃到弘农,方稳住了阵脚。无?奈派人去向洛阳幸逊请罪,等待后示。
……
离阴之战大胜。魏劭忙碌了两天,将战后之事一一交待,打算先回晋阳一趟。
公孙羊从湟水回来的当天,就把?女君救了原旺之孙,助自己?最?后顺利结成盟约的事告诉了魏劭。
但从贾偲那里听来的陈瑞夜闯衙署一事,当时却没说?。
直到此刻,才?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他说?完,便看着魏劭。见他脸色骤然变得僵硬,目光也似露出狰狞之色,忙道:“君侯放心,据贾将军所言,女君安然……”
“军师!你当时为何不说?与我?”
魏劭忽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也和?他脸色一样,十分的僵硬。
公孙羊一惊,解释道:“君侯勿动怒。当时大战在即,我是生怕君侯分心……”
魏劭本坐于?案后,不等他说?完,大怒,一下便直立而?起,不顾公孙羊在后呼唤,一语不发?,大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