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见夏考了班里第十二名,学年五十三,比上一次又有进步。她坐在必胜客里咬着笔杆研究眼前的学年排名,细细研究每一个人的长短板,直到李燃拽过单子,故意逗她:“考好了所以这么高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啊,下次考试是要默写名次吗?”
见夏脸有点红。她在教室里对成绩单瞟都不瞟一眼,一直塞在书包里,只有在李燃面前才敢放大这种得意。
但这也是因为我善良呀,见夏想,否则我可就放在课桌上当着于丝丝的面研究了。
于丝丝的成绩一直徘徊在四十名左右,属于中游偏下,即使见夏再讨厌她,也从没有拿成绩的事情去刺激过对方。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将目光落在榜单最前列。楚天阔这次只考了第二名,学年第六。虽然对外说是考试当天发烧了,虽然楚天阔落落大方地拿自己的失利开玩笑,虽然他应对得磊落又得体……但见夏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是楚天阔这座冰山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绿色T恤的男生走进来,垂着头一脸沮丧,差点被门槛绊个大跟头。对着门坐的李燃迅速地皱了一下眉,见夏循着回头,看到男生手里拎着别的学校的校服外套。
“李燃?”男生很惊讶。
见夏本能地不喜欢他,那副明明心虚却又故作骄傲的样子,有些像两年前的她自己。男生的目光在李燃和见夏之间往返几个来回,李燃不耐烦地问:“我女朋友。你有事吗?”
男生瑟缩地往后一退,好像李燃是个随时会发狂的恶犬。餐厅呈L型,男生刚从后门走进来,就急急转了个弯推开正门离开了。
“这人是谁?”
“梁一兵。”
见夏不禁想笑,竟有些理解于丝丝了——比较之下,任谁都会更喜欢李燃吧?
“笑什么!”李燃用暴躁掩饰不自在。
“喂,我一直都没问你,”见夏轻轻敲击着桌子,“那件事你俩都被于丝丝蒙在鼓里,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嘛,为什么到现在还记仇?”
李燃不正面回答,见夏就一直唠叨,终于把他逼得没辙:“我是好好跟他解释的。我以为于丝丝是我偶然认识的,谁知道她就是梁一兵喜欢的团支书啊。”
李燃颓废地趴在桌上,闷闷地继续说:“梁一兵胆小,以前就不是个讲义气的人,但我俩毕竟一起长大,他挨欺负,老子就去帮他摆平,从小到大我因为他惹过多少祸挨过多少揍啊,没想到他一直恨我。”
“恨你?”见夏吃惊,“有那么严重吗?你一直帮他,为什么他要恨你?”
李燃顿了顿,再次确定:“对,不是讨厌,是恨。那天许会他们都在,梁一兵发疯了,嗓音尖得跟谁踩了他尾巴似的。他说我就是在用钱砸于丝丝,故意跟他抢,显摆自己有钱了不起。他当着大家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他从来没有瞧得起我,祝我们全家早晚散尽家财不得好死。”
“……他骂人怎么骂得女里女气的”见夏哭笑不得,“不过既然是他骂你,怎么现在看见你会吓成这样?”
李燃有点不好意思。
“我当然就、就揍他了啊。”
见夏哈哈大笑出声,桌对面的李燃晃了晃脑袋,好像这样不好的回忆就能被晃出去似的。突然他想到什么,神情有些羞赧地拉住了见夏的手:“喂,有件事我昨天没来得及跟你说。你不许生气哦。”
“那可不一定。”见夏不再笑,警惕地抽回了手。
“……我不说了。”
见夏瞪他:“那我现在就生气。”
李燃从善如流,竹筒倒豆子一般:“我说我说。昨天,我请凌翔茜喝奶茶来着。”
见夏面沉如水,死盯着他,等着进一步解释。
“是她给我打电话。好久没联系了,真的,好久了,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想回我们初中对面的西饼屋坐一坐。她有点哭腔,挺可怜的,你回去学习了,我正好也没什么事,就……”李燃顿了顿,嘿嘿一笑,窘迫地挠了挠额角,“你们班长,真不是东西。”
“啊?”话题突然转换,见夏没有反应过来,“你怎么又这么说我们班长,他人很好的。”
“哪儿好了,我说的是实话,”李燃不爽见夏对楚天阔的本能维护,“他把凌翔茜甩了。”
见夏太阳穴又嗡嗡地跳。不是因为别人的分分合合,而是“甩了”这个词让她敏感。“早恋”“对象”“被甩了”……这都是她的敏感词,一听到便如坐针毡,每一个都指向她自己的罪名。
“你别这么说……”见夏纠正,“什么甩不甩的,对他俩不好。”
李燃眨眨眼,对陈见夏如此封建的评论感到不可理喻,但没有纠结于此:“我说真的啊,他们掰了。好像就因为他没考好。操,从学年第一跌到第六也他妈叫‘没考好’?这不欠揍吗?又不是高考,就因为这个就甩人,他是不是有病?”
“你用得着那么义愤填膺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见夏不乐意听。倒不仅仅是因为李燃替凌翔茜出头而吃醋;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解。
她理解楚天阔,就算关于这件事,他什么都没对她讲过。
“难处是什么?难处是早恋影响学习?你不觉得这跟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一样是迷信吗?你怎么就没影响学习,还越考越好了?”
“我……”见夏无力辩驳,“我跟你说不清。别人的事少管。”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虽然平时最爱听八卦绯闻的就是她。陈见夏收起成绩单,合上课本装进书包:“我要去补习班了。”
李燃怔怔地看着她起身,忽然摁住她的手:“我可是清清白白地去见她的,你别,你别……”
陈见夏笑了:“别什么,别作你?”
她促狭的样子让李燃脸红了,急急地一摆手:“去吧去吧,晚上去接你。”
见夏推门离开,背对着他笑了。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醋意漫天的小姑娘了,全因为内心充盈着主人翁的笃定与自信。她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楼宇间的霞光照得她满面绯红。这样的时刻让陈见夏蓦然想起,离开爷爷家时似乎也有过同样温柔的晚霞。
那时李燃从背后抱住她,说,我爷爷奶奶分开过好多年,因为我爷爷被发配到新疆劳动改造去了,但他们始终在等对方。我觉得那个年代的人真难得,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都愿意咬着牙等。
见夏沉默。别无选择的等待倒也不难,难的是前方诱惑滔天,却仍然愿意停在原地,回望着某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身影。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那一刻,她轻轻握住环在腰上的手,本想承诺“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半晌后却只能轻轻地笑着说:“我们好好的,不要吃那种苦。”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二天早上,早自习铃音打响,陈见夏赶在值周生到来之前擦拭着前后门梁上的灰尘,忽然看到凌翔茜从楼梯口走过来,背着书包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顺势就要走进二班后门。
那是她以前在理科时候的班级啊。
“凌翔茜?”
陈见夏的声音唤醒了她,她惊惶地抬头看了看班级门牌,然后疲惫地笑了。
“走错了。谢谢你。”
她没有看见夏,像个游魂一样转身上楼了。陈见夏目送她离开,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班里,楚天阔坐在靠窗最后一排,正转着笔思考一道题目,同桌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嘴角一扬,捧场似的笑了笑,眼睛一直盯着习题册。
见夏再八婆,也从来没有就期中考试或凌翔茜的事情询问过楚天阔,即使所有人都善意地笑着调侃楚天阔“你也有今天”,即使楚天阔自己也笑着说“一个个落井下石,平时白罩着你们了”……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楚天阔的一次小小的失利。然而本能地,她知道那是楚天阔的底线,是朋友就不要踩。
见夏扔下抹布,跑去水房洗手。清冽的水冲过她白皙的手背,门外传来早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她突然一阵气闷。
一班最近的日子很难熬。
期中考平均分低于二班,连学年第一名都被二班的林杨夺走了,俞丹偏偏一直没精打采的,隔了几天又请病假,让四班的老师帮着带班。班里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浓。终于,几个家长代表带着三十多人签字的联名书,一起去了校长办公室。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留心着未来的发展。
星期五的下午,教导主任把一班班委会都召集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个一个地带去校长室谈话,谈完了直接回班,不许透露谈话内容,也不许私下讨论。
第一个就是楚天阔,然后每五分钟唤下一个人;办公室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于丝丝和见夏。趁教导主任出去了,于丝丝破天荒主动压着嗓子搭讪见夏:“如果俞老师真的怀孕了,你希望换班主任吗?”
陈见夏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让她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力挺惹人厌的俞丹,哪怕是面对阴险的于丝丝,她也还是做不来,于是只能敷衍地摇头:“怀孕的事不能瞎说。”
“你是暗示,你不希望她怀孕?”于丝丝果然不怀好意。
“你呢?”见夏目光灼灼地盯着于丝丝,“别光问我呀。”
适时响起的开门声救了于丝丝一命,她主动起身跟着主任离开,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瞟了陈见夏一眼。
屋子里只剩她自己。见夏陷在沙发里抱着胳膊发呆,直勾勾地看着大雨将至的天空,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校长办公室很大,陈见夏是第一次进来。副校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卷毛短发,身材微微发福,坐在背对窗子的老板椅上,看不清表情。
“你叫什么?在班里做什么班干部、考试考多少名?”副校长的声音很疲惫,问话的时候也不看她,只是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陈见夏一一回答。
副校长叹气:“哦,你是外县过来的,我有数了。那个,你大概猜到要问什么了吧?你们俞老师怀孕了,预产期大概在明年一月底。找你来也是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其实呢,你觉得俞老师平时怎么样?”
把她赶走。陈见夏听到脑海深处的声音。
然而她没有这样说。
走出校长室后她给李燃发短信,问他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抓住机会对讨厌的人落井下石。
李燃的回复很简单:落井下石是贬义词。而你是个好女生。
她终究不是坏人。俞丹虽然对学生多有敷衍、思想守旧、功利心强,但总体还是个规范的老师,如果不是被老公和婆婆逼迫,她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怀孕。陈见夏自己不是一个离了老师就没办法自律学习的调皮鬼,那她就抬抬手,让俞丹回来做一个摆设吧。
李燃不是说了吗,众生皆苦。那就给彼此一点慈悲吧。
正当陈见夏笑眯眯地盯着手机,忽然听到脚步声从旁边逼近。她惊惶地抬头,看到俞丹急急地走过来,眼神从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滑向紧闭的校长室大门。
不施粉黛的俞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头发随随便便扎在脑后,漏了几丝在外面,竟有些落魄。
俞丹像个战士一样敲了敲门,拧开把手走了进去。
校长室隔音很好,陈见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只好回班了。
几天后,陈见夏在洗手池涮杯子,陆琳琳从女厕所拐出来洗手,站到她旁边,神神秘秘地问:“你听说了吗,俞丹不走了。”
好像就在这半个月里,大家嘴里的称呼突然就从“俞老师”变成了“俞丹”,仿佛她已经是一班没有关系的一个中年妇女。
“我听说,俞丹在教育系统找了后台,而且跟校长又哭又闹,说学校这是要逼死她。”陆琳琳眼睛里都发着光。
就是在自己离开后去“闹”的吗?见夏陷入沉思。即使听过俞丹低泣的电话,见夏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又哭又闹”是什么样子。
“后来学校答应俞丹,不换班主任;俞丹答应坚持上班直到不得不生,而且产假只休两个月,高三第二次模考前就回来带班。”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见夏忍不住询问。
陆琳琳矜持地一笑,没有回答,反倒故作担忧地看了看见夏:“你自求多福吧。俞丹听说学校对班委会调研的时候,有学生说了她坏话,希望她调走。估计她回来了不会轻饶你们。”
这才是陆琳琳和她碎嘴的重点吧。见夏不由松了口气,幸亏她在关键时刻做了个“好人”,否则俞丹卷土重来的时候,她肯定不知如何自处了。
请假多时的俞丹在下午第一堂语文课缓缓走回班里,手轻轻抚着腰,脸上是复杂的胜利表情。她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微笑地环视全班。师生之间发生了这么多暗斗,俞丹用淡然的目光一笔勾销,和以往一样,粉饰太平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直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年我要生小宝宝了。”
班里所有人都对这个不新鲜的消息做出振奋的回应,四周都是虚假的笑容,还有从稀稀拉拉到满室轰鸣的掌声。
见夏也微笑着鼓掌,安心地做群众演员,直到俞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这个方向坐了很多学生。可见夏就是知道,俞丹在看她。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掌声平息下来,俞丹才莲步轻移,在黑板上写下新课文的标题。
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卡住了见夏的脖子。她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