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站多久了?”
“二十分钟吧,我看见你和你爸——那是你爸爸吧?我看见你俩走过来,就赶紧躲起来了,他走了才出来。本来想拿石头砸你玻璃的,你住四楼太高了,我扔不上去。”
陈见夏拉着李燃离开门口的人行道,防止被收发室的宿管老师看到,不经意看见他还围着上次自己借给他那条化纤围巾,心中一软。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怕你继续关机不理我,所以就跑过来了。虽然不知道错哪儿了,但是我错啦,你什么都对。”李燃笑嘻嘻地说。
陈见夏抬眼看他,心中和路灯一般明亮。
她喜欢他的坦然和直接,自己心中绕了十公里的一团乱麻,他只一步就直接踏过。因为他自信笃定,所以可以坦然说出“怕你继续关机不理我”的话,反而不担心被谁看轻。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和陈见夏截然相反的人。
“你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陈见夏歪头。
李燃嘿嘿笑着挠挠后脑勺:“我要是把错处说一遍,你不又得生一遍气?”
陈见夏乐了:“你说吧,我不生气。”
“你不就嫌弃我说你学习努力吗,我知道你们这种好学生,明明努力,偏要装自己是天生聪明,就怕谁说自己用功。”
发现见夏的神态又不对了,李燃连忙挽回:“但我、我那是逗你呢,我……”
“我的确不聪明啦,”见夏笑了,也试图像他一样坦白,“但我也不笨,聪不聪明都是相对的,看跟谁比了。”
她用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比如和凌翔茜比学习,我就不聪明;和于丝丝比做人,我也不聪明。”
“怎么又来……”李燃哭丧着脸,“能不提她俩吗?”
“不是不是,不是的,”陈见夏澄清,“我不是……我说真的。你说的对,我自卑,好胜心又强,见不得你夸别人。”
“我没夸过她俩啊?”
“心里夸过。”
“你讲不讲理啊!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啊?有你这么给我安罪名的吗?”
“闭嘴!”见夏霸道地一挥手,“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严肃的人生观,不是小情小爱吃飞醋,你给我大气点!”
几秒钟的沉默后,李燃哈哈哈的大笑声几乎惊落一树的积雪。
陈见夏从没和任何一个人讲过那么多话。
“我没有朋友。”她一脚踏进绿化带的积雪中,说出这样一句开场白。
也不是没有过一起牵着手去上厕所的伙伴,后来渐渐玩不到一起去了。陈见夏羞于对任何人承认,她内心是骄傲的,好胜的,瞧不起同学们的。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她看不上前后左右那些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只不过偶尔展露冠冕堂皇的笑容,客套地说,“人各有志,条条大路通罗马。”
然而青春期的好朋友并非陈见夏所以为的那样“没有存在意义”——因为,再懂事的少女也会有心事。
隔壁班那个高高帅帅的体育生又换了女朋友,是后桌那个齐刘海的漂亮女生,但他一定不知道女友喜欢用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挖鼻孔,鼻屎直接往桌底下抹;明明处处比弟弟强,为什么他可以买最新款的文曲星,她的爱华随身听都绞带了妈妈也不愿意给自己买个复读机;英语老师总是针对她,指桑骂槐,说班里某些成绩好的同学目中无人,不好好听讲,可明明就是这个老师自己一口乡土发音,好好听课才是坑自己呢……
十几岁的年纪,她竟把这些心思统统埋进了土里。直到遇见李燃,直到此刻,倾诉欲爆棚,无法抑制,陈见夏才惊讶于自己曾经的沉闷与克制。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和李燃讲自己的父母。讲爸爸高考落榜,抬不起头来,和大专生对象分手,经人介绍认识了初中文化的妈妈;讲那通被李燃听到的电话的原委,围绕着奶奶家一套可能拆迁的老房子而起的旷日持久的难看战争;讲她觉得爸爸其实不爱妈妈,讲她看到卢阿姨和父亲的暧味时内心的震动与矛盾,讲她终于懂得感情是多么混沌又模糊的事情,作为女儿她不齿这种对家庭的背叛,哪怕没有实质性出轨,只是精神上的游移——但另一方面,她却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体谅父亲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心酸……
陈见夏语无伦次。
李燃张张口,似乎是要出言安慰,见夏却揪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趁我还有胆量讲下去。”她垂下眼。
李燃轻轻点头。
他们又走到了那条漂亮的老街,冬天商店关门很早,幸亏临近圣诞节,行道树都缠上了彩灯,建筑边缘的射灯也没关,童话般的温暖光芒减少了几分凄清。
“其实你说得对,我是个好胜心强的人,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害怕于丝丝和李真萍她们。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自己到底什么样子。从小我就讨厌别人说我用功,初三的时候,我们英语老师不喜欢我,总是故意在我面前夸奖别的同学,说人家聪明,特别聪明,只要努力就能超过陈见夏,只不过没找对学习方法……”
见夏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略带邪气的骄傲笑容。
“我那次逼急了,当场就跟老师顶嘴;‘连学习方法都找不对,这还不叫笨?’”
李燃大笑,自然地揽住了陈览夏的肩膀,使劲儿地拍了拍。
像是一种无声的褒奖。
“不会觉得我很讨厌吗?不觉得这是小家子气吗?我看到你和初中同学在走廊聊起凌翔茜,都会很生气,不是因为吃醋,是因为妒忌。我妒忌她漂亮、家里有钱,被人宠爱。就这样的我,你也觉得好吗?”
她停步,直接而坦荡地盯着李燃。
“包括……”陈见夏内心颤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包括,我喜欢你,但我怕老师骂,怕别人说我、说我和混混谈恋爱,所以不敢和你在一起,却还是霸道吃醋,想让你喜欢我,对我好……这样,你也觉得我好吗?”
李燃没有笑,认认真真地和她对视,郑重地点了点头。
“挺好的。”
陈见夏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李燃忽然猛地拉住她的袖子向前跑,差点把她拽了一个大跟头。
他就这样拉着她在人流稀少的老街上大步狂奔,陈见夏迎着冷风,一直在哭。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所有阴暗的心思,一句不落,真的听清楚了吗?见夏哭得呛了风,在百货大楼停下来的时候,猛地打嗝。
整条街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大厦,李燃领着她硬闯进门时,保安已经在往外赶客了。他们上到二楼,在一家见夏不认识的牌子前面停下,迎着柜员惊诧的目光,李燃指着货架上的围巾问:“你喜欢哪条?”
见夏刚要询问,李燃就打断:“人家快关门了,你一会儿再问为什么,快,选一条。”
她指了一下中间那条棕黄款的格纹围巾:“……那个?”
李燃迅速对柜员说:“开票!”
直到他用崭新的羊绒围巾把她的脸都包住,陈见夏依然懵懵的,不明白李燃抽什么风。
“为什么?”她问。
李燃为她系好围巾,打了个活结,温暖柔软的触感令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他看着她,憋了半天只是说:“明天去滑雪,怕你冷。”
王南昱没有亲自带团。一大早在集合的地方,他当着陈见夏和李燃的面向当天带团的导游打了招呼,把他们送上了大巴。
“想不到啊,你。咱们同学要知道了肯定不相信。”和陈见夏错身而过的时候,王南昱狡黠地眨眼,朝李燃的背影努努嘴,善意地调侃道。
陈见夏脸红,解释的话却没说出口。
“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嘟囔。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和李燃,就是别人看到的那种关系。
整车都是陌生人。陈见夏笑了,今天,什么都不用害怕。
陈见夏是第一次滑雪,眨巴着眼睛跟在李燃身后,看他怎么租滑雪服、手套、护目镜,让他帮自己踩上滑雪板,刚迈出一步尖叫着摔了第一跤。
碧空如洗。缆车很小,不能两人同乘,陈见夏只能自己坐上去,到了坡顶时缆车是不停歇的,她必须看准时机自己松开手下去。见夏紧张得一头汗,眼巴巴地回头看身后穿着蓝色滑雪服的李燃。
“我说松手就松手,别怕,”李燃在后面五米左右的距离,“上面也有工作人员接你的。”
被人保护着真好。陈见夏有些沉溺,像一个从没吃过糖的孩子,舔到了一点甜;即使全世界都警告她会蛀坏满口牙,她也忍不住想要再尝一口,再尝一口。
昨天晚上,在宿舍门口,她问,为什么要对我好呢?我只是一个畏畏缩缩、自大又自卑的普通女生,长得也不算好看,以前还算好学生,可在振华连这点优势都不复存在了。究竟为什么呢?
李燃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一开始只是觉得你挺好玩的。后来……我也不知道。想那么多干吗。”
这不是一个很让女生开心的答案,甚至都没法让陈见夏有安全感。会不会有一天当李燃想清楚了,或者当凌翔茜回头也喜欢上他了,这种温暖的给予就会突然中断?
陈见夏仍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排在凌翔茜和于丝丝之后的“妥协之选”。
然而李燃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笑容锋利地反问道:“陈见夏,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真的觉得自已比她们差吗?你真这么想吗?”
当然不。
缆车到了坡顶,见夏毫不犹豫地松开牵引杆跳下来,笨拙却自信地朝着滑道移动过去。
走了几步,她回头又看了看紧随而来的李燃,笑了。
她当然不差,当然值得喜欢,比谁都值得。
未来还会更好。
陈见夏后来玩疯了,她本来就喜欢过山车这类失重的游乐设施,从坡顶滑道冲下来的刺激感更是对胃口。第一次滑下来时她就牢记李燃的指导,屈膝弓背,重心放得极低;一上午过去,再也没有摔过跤,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用滑雪杖急停。
一开始李燃还跟在后面保护她,后来被她完全甩开了,不再时时回头确认李燃的方位。到了午饭时间,见夏终于脱下滑雪板,摘下帽子,额发微湿,在冰天雪地中冒着白气儿。
同团的其他游客都把他们俩当做一对小情侣。陈见夏大大方方地帮李燃去领自助餐,当着别人的面大声喊他的名字,问他吃什么、喝什么,再也不需要忌讳被谁看到。
午饭后可以选择骑马游览的项目,也可以继续回去滑雪一小时。李燃还没发表意见,见夏就戴上了护目镜,说,我再去滑几圈。
李燃愣了愣,说,你去吧,我有点累,在这边看着你。
见夏笑了,头也不回地奔着白茫茫的山坡去了。
这次是值回票价了,虽然他俩本来也没花钱,回程时陈见夏靠在大巴的窗玻璃上看窗外,白山黑水的景色缓缓远离。车上在放着一首奇怪的歌,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
“这是哪国语言?”见夏问。
“闽南语。真奇怪,司机为什么放这首歌,难道他是福建人?”
“你知道这首歌?”
“我爸以前在福建贩茶叶,后来买了些闽南语磁带回家放,这首我听过,好像是叫《人生海海》。”
真没有你不知道的。见夏佩服地问道:“什么意思?”
“嗯……大概就是,人生像大海一样,茫茫然的,有起有落,变幻莫测,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见夏不说话了,一边看着高速公路边广阔的田野一边发呆。
李燃把她的脑袋扳过来,故意装作伤心地说:“完了,你会滑了心就野了,不需要我了。”
见夏被逗笑了,骄傲地一仰脖:“靠自已当然最好。”
“你当然是这样的,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说不清,”他挠挠头,一副不知道怎么讲的为难样子,“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送你围巾吗?”
“是因为你把我那条扣下了,所以还礼?”见夏故意道。
“屁,”李燃不屑,“你那条什么材质,我送你的又是什么材质?”
陈见夏翻白眼,有钱了不起么。
“其实,就和这围巾一样,”李燃不再玩笑,少年的声音在汽车行驶的噪声中显得格外清例,“你的围巾不保暖,我戴着只是因为你;而我送你围巾,是希望它真的能为你挡风;天气暖和了就摘下来,不需要了就压箱底,和季节变换一样自然。”
见夏懵懂,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昨天你问我,如果你害怕早恋被发现,所以不想和我走太近,却又希望我对你好……”
“别说了。”见夏满脸通红。
朗朗白日,夜晚龌龊阴暗的心思怎么可以被这样暴露。陈见夏正在羞恼,李燃却笑了,突然伸过手大力地搂过身旁的陈见夏,紧紧地。
“所以,现在你明白我的答案了吧?”少年语气懒散,掩盖着真诚。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像冬天要围围巾、夏天要吃冰棍一样自然的。我因为凌翔茜漂亮而去追她,因为你好玩而接近你,直到现在喜……欢……反正,你没必要有负担。默默守护你,永远陪着你这种恶心话我是不会说的,也做不到;但我保证会像这条围巾一样,你冷的时候就围上,热的时候就摘下。这样就够了。”
见夏鼻酸,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都苍白无力。
歌手还在用难懂的语言唱着他大海一样茫茫然的人生,车已经开入了市区,开回振华,开向乏味的、不能见光的日常生活。
只有这一车短暂的同伴知道陈见夏和李燃是很好的一对。很好很好的一对儿。
分别前,李燃拉着围巾帮见夏紧了紧,对她说再见。
陈见夏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在车上时候,你说你有预感……预感什么?”
李燃双手插兜,安然注视她。
“预感夏天迟早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