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夏在幕帘后躲了大概两分钟,感觉却无比漫长。大厅很拢音,虽然隔了一点距离,爸爸和年轻阿姨的说话声音还是隐约能听到。
年轻阿姨还在抱怨,你这午觉怎么睡的,怎么领子都压歪了。
爸爸说,歪了就歪了,别正了,孩子来了!
陈见夏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溜到门外去,装作刚进来的样子。她大脑一片空白,心悬在半空,说不上是害怕、愤怒还是羞惭。
幸好此时爸爸又接到电话,一边说着一边朝酒店前台的方向走过去了,阿姨也跟在后面,两人都背向大门口站着。
陈见夏连忙趁机溜出门,刚一动身,余光里的那位年轻阿姨就无意转了一下头看到了她。她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仍不停步,跑出了门。
旋转门外冰天雪地,凛冽的冷空气拯救了即将窒息的陈见夏。她把手贴在脸颊,滚烫的皮肤下,血液仍在汨汨流淌,耳鸣轰响。
她深吸一口气,昂首重新走进去,对着不远处的前台喊了一声,爸!
年轻阿姨也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就是小夏啊?果然女儿随爸,长得真像老陈!”
陈见夏的父亲在一旁也笑呵呵地介绍:“这是我们单位财务的,叫卢阿姨!”
“卢阿姨好。”
陈见夏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也温和地看着她,就像没看到她刚刚从大厅跑进跑出的行为一样。半晌,陈见夏挤出了一点笑容。
不过她没想到这位卢阿姨也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三个人一起在铁路局宾馆附近的一家新开的沸腾鱼餐馆坐定,陈见夏父亲一边翻菜单一边说,省城就是新东西多,一会儿灌汤包一会儿沸腾鱼的,什么流行开什么。
爸爸和服务员点菜的时候,陈见夏就安静地盯着塑料薄膜封存好的消毒餐具。她感觉到卢阿姨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自己,似乎期待她能抬起头,给几秒钟的视线交流——可她始终垂着头。
“见夏学习忙不忙?快期末考试了吧?”卢阿姨主动破冰。
“还有大半个月。一月十号。”
“振华竞争压力大吧?你可是你爸的骄傲,在我们办公室总提你,他们科长爱吹牛在我们单位都是有名的,你考上振华以前,满世界吹的都是他儿子,这回可好,你成了咱们的状元,你爸他们科长一下就歇菜了,再也不提,就跟自己没生过一样!”
卢阿姨说完就眯眼睛自顾自笑了起来。陈见夏中考后的暑假不知道被夸了多少回,早就免疫了,这段话本身也没什么有趣的,可卢阿姨的语气十分轻松,暖暖的,笑起来还有虎牙,一下子就让陈见夏觉得很亲近。
她很想抗拒这种天然的吸引力。
“我女儿今年刚读小学四年级,你可是她的偶像,你爸把你初中的笔记都帮我复印了一份,我打算给我女儿留着,让她上初中了再用。你寒假回家了有空到我家去一趟,跟她谈谈心,偶像的力量最强大了……”
卢阿姨一直不冷场,却也不聒噪、不突兀。陈见夏默默地听着,并不急着谦虚或推脱,偶尔送上一点礼貌的微笑。
得体。
陈见夏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词。
卢阿姨积极营造这样和睦的气氛,这和陈见夏重新进入大厅装作刚刚到达的行为是一样的——不想让大家尴尬,有些事只要默默消化,私下解决,也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都是看不开的凡人,追逐利益,屈服于欲望;但有些人就能让场面不那么难堪,总之不会为了一张房产证撅着屁股相互扯头发,将所有不堪入耳的谩骂通过话筒传给外人听。
陈见夏发现自己在内心默默做着比较。
一种自然而然、无法控制而又大逆不道的比较。
这家沸腾鱼的特色是在沸腾时将处理好的鱼扔进方槽汤锅,迅速盖上玻璃盖子,有时候鱼没有死透,还会因为神经反射而弹跳,旁边的服务员就负责摁住盖子,让食客观赏“大吉大利,富贵龙腾”。
那条鱼挣扎的瞬间,陈见夏傻掉了,坐在旁边的卢阿姨温柔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说:“太残忍了,别看。”
吃完饭之后三个人一起走出饭馆,卢阿姨提议让陈见夏休息一天,别着急回去学习,和爸爸去逛逛街。
“我就先回宾馆了,张姐她们还喊咱们回去打牌呢,我先替你去顶一会儿,”卢阿姨一边对见夏爸爸说话,一边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虽然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仍然让她感到明显的重量,“你好长时间没见到女儿了,爷俩好好说会话。”
听到宾馆里还有爸爸的其他同事们,陈见夏忽然松了一大口气。放松的原因,却让她脸红。
“就你?他们铁定打双升,谁跟你一伙儿谁倒霉,”爸爸晚饭喝了一点白酒,脸膛红亮,“你让他们先打着,我去小夏宿舍看看,把吃的给她送过去,一会儿就回。”
卢阿姨亲昵地拍了拍见夏:“说好了,假期去好好鼓励鼓励我女儿!”
盯着卢阿姨的背影,陈见夏说不出的解脱。
她是个温柔得体的人,没有距离感,十分亲切,亲切的人做出亲切的肢体动作也很正常啊,比如帮男同事正一正领子什么的。
……对吧?
宾馆和见夏的宿舍距离很近,短短的一段路十分沉默,即使偶尔爸爸提起一个话头,问的也都是成绩、同学关系,聊不了两句就断掉。陈见夏一直都不是很清楚怎么和爸爸单独相处。即使她和妈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青春期碰撞更年期,相互嫌弃……但母女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密,不像父女,越长大越疏远。
其实相比妈妈,见夏更喜欢爸爸;妈妈的偏心眼和絮叨是毫不掩饰的,居中调停的往往是一旁看报纸的爸爸,姐弟俩因为抢东西而打架,也都是爸爸出面多买一份,从根源上平息争端。小时候,每当见夏哭着问起“你们喜欢弟弟还是我”,妈妈的答案永远是“一天到晚净想些没用的,再哭,再哭你看我揍不揍你!”爸爸则会平静地说,哭什么,爸爸妈妈当然都喜欢。
就算心里知道答案,陈见夏也更喜欢愿意骗骗自己的爸爸。
陈见夏和收发室的宿管老师打了个招呼,领着他上楼,宿舍最然小,但供暖不错,陈见夏也收拾得很整洁,爸爸略微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了,临走前把从家里捎的吃的留给了见夏。
“爸!”
“怎么了?”见夏爸爸已经拉开了门,回头看她。
“卢阿姨……”见夏嗫嚅。
爸爸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只是微微的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等着见夏继续问下去。
“卢阿姨说的是真的吗?”她心念一转,扬起脸笑了,“你在单位里拿我吹牛?”
见夏爸爸笑了:“那怎么能叫吹牛,我女儿比他们的都强,这是事实。”
“那如果我没考上振华呢?你们是不是……还是更喜欢弟弟?”
“又来了,都多大的人了,”见夏爸爸啼笑皆非,“你弟弟有你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顿了顿,爸爸又说道:“早点睡,平时也别学那么晚,省城学生肯定比你底子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照顾好自己。你妈也很担心你,还老是说实在不行把你接回县一中,反正在哪儿都能好好学。”
“担心?是想让我回去辅导弟弟读书吧。”见夏嘟囔,被爸爸拍在了头上。
送走了爸爸,见夏愣愣地坐在床上回想,刚才闲聊时候爸爸说了一句,你妈最近总是睡不好,去看了中医,这两天来省城出差,正好给她买点西洋参。
陈见夏刻意忽略了自己提起卢阿姨时父亲的反应,在心里重重地画了一道线:爸妈还是恩爱的,毋庸置疑。
自欺欺人之后是如释重负。陈见夏起身去拉窗帘,无意往楼下一瞥,看到门口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李燃。
少年呼着白气,来回跺着脚取暖,站在路灯形成的橙色大伞下,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的窗子。
陈见夏心中温柔得要命,像回了家。
塑钢窗大部分被宿管老师封上了,留下半边小窗用作平日通风,见夏想推开,窗子却冻住了,努力一会儿后只能作罢,这才想起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吃饭时候她担心李燃来电话被爸爸抓到,于是把手机关了;此刻看着缓慢的黑白开机画面,陈见夏心急如焚。
终于信号满格,一连跳进来四五条短信。
“你同学给你回信了没,周末去不去滑雪?”
“我带你去吧。”
“我是说你要是觉得开口求了他,不方便反悔,那就跟他的团。他不带你,我们就自己去。”
“怎么关机了?你还生气啊?你好胜心一点都不强,你是和平鸽。”
“和平鸽和平鸽!”
……陈见夏一脑袋黑线,瞬间不想搭理楼下那条丧家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