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的大赢家果然是二班风光无限。一班群众虽然有些沮丧,深究起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第一堂自习气氛还有些沉重,一下课,大家就三三两两聊起来了,后排几个男生依旧在走廊打羽毛球,被教导主任发现连忙躲进屋,众人哄笑……失利就像没发生一样,谁也不再谈论。
只有于丝丝是例外。
平心而论,大合唱中楚天阔充其量是镇镇场子,于丝丝才是殚精竭虑、鞍前马后的组织者。何况今天大放异彩的正是凌翔茜。陈见夏用脚后跟都能猜到于丝丝此刻的心情。只是她以为就像之前白榜的事情一样,于丝丝依然绷得住;没想到这一次对方却拉长了脸,一下课就径直走出了教室,直到第二节自习课也没回来。楚天阔出去找了一圈无功而返;后半个教室的人议论纷纷,前半个教室的同学则埋头于学业,压根没注意到班里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下课时陈见夏跑去俞丹的办公室领这个月发放的外地生补助,把钱分别装进四个信封。俞丹一边翻着一本母婴杂志,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咱们班同学情绪都怎么样?”
“还好,”见夏想了想,又补充道,“于丝丝挺难过的。……她为了比赛付出很多,是我我也难受。”
即使彼此是仇人,陈见夏也还是努力保持客观。俞丹听了,若有所思:“楚天阔呢?”
陈见夏本能地想说楚天阔才不会为这点破事受影响呢,话到嘴边连忙改成了:“班长也不好受,但还是努力在安抚大家。他去找于丝丝了,不过好像没找着。”
她以为俞丹起身是要回班看看,没想到只是拿起脚边的暖壶,往茶杯里续了点水,又往后翻了一页杂志,对她笑笑:“我知道了。你顺便去一趟行政区,教务处那边要外地生的资料,你去帮我填张表。”
见夏觉得自己越来越熟悉俞丹的做派了。她笑着点头称是,转头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从教务处填完表出来,第二堂自习课已经过去一半。行政区距离教学区有相当一段距离,楼道里安安静静的,头顶的女声就格外明显。
见夏克制不住,蹑手蹑脚走上几级楼梯,偷听五楼传来的谈话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挺可笑的?拿第几名,咱班同学没有一个在乎,只有我计较。”是于丝丝。
“别这么想。总有人要来承担责任和压力,换别人也一样,你做得够好了。”
“可为什么我就不像你一样呢?你总是做得这么好。以前在咱们八中,我就经常听说你,那时候我还不忿,觉得我也不输你。后来到了初三,你还是次次考学年第一,我才服气了。但也只是因为成绩而服气。现在我是五体投地了,我没见过你这么完美的人,很后悔初中时候没能认识你,”于丝丝顿了顿,似乎破涕为笑,声音中有了一丝俏皮,“当然,现在认识也不晚。”
我呸。陈见夏愤愤然。
楚天阔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失笑:“那我就不谦虚了。”
四两拨千斤。陈见夏咂摸着楚天阔的回答,觉得这种模糊的态度非常值得自己学习,应该熟练掌握。
“对了大班长,我能八卦一下吗?”
“什么?”
“今天二班把咱们干掉,凌翔茜功不可没呀,你看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不应该跟我解释解释吗?你该不会是通敌了吧?”
于丝丝的语气轻松亲昵,说着僭越的话,却没法让人反感或拒绝。果不其然,楚天阔咳嗽了两声仿佛难以招架。
“胡说什么,她人挺好的,但我俩只是认识而已。八卦也有个准度,别瞎扯。”
“真的?”于丝丝的声音高了几分,“跟她熟还是跟我熟?”
陈见夏轻轻捂上了嘴。
于丝丝是怎么把这句话问得天真自然、毫无邪念的?
“当然是跟咱们班同学熟了,”楚天阔避重就轻,听动作应该是站起身来了,“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再恢复恢复就该扒我的皮了。快回班上自习去!”
陈见夏赶紧转头撤退,踮着脚下了两级楼梯。然而下一句话让她定在了原地。
于丝丝说:“班长,之前CD机那件事,你心里是向着陈见夏的吧?”
楚天阔笑了:“你先告诉我,那件事,你是故意针对她吗?”
“我怎么会?我为什么要针对她?”于丝丝激动起来了,语气真诚得连陈见夏都有一瞬间的动摇,“那就是个误会,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从不藏着掖着。可后来呢?她拿那么难听的话写成白纸黑字来污蔑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帮她说话?”
于丝丝哭了。楚天阔沉默是金。
陈见夏再次气得浑身发抖,正忍不住要冲上去理论,突然被拉住了胳膊。
是李燃,一边看着她笑,一边大声冲着楼上喊:“那张白纸是我写的,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啊?”
陈见夏呆呆地看着他越过自己走上楼,站在了四五层中间的交界处、于丝丝和楚天阔的眼前。
陈见夏听了那么久的壁脚,都没发现黄雀在后。她胆怯地后退几步,不知如何是好。李燃身后本来还跟着一个陌生女生,看样子对她的表现十分瞧不起,“叮”地一声弹开打火机,低头点了一支烟,优哉游哉地吸了起来。
陈见夏打量了一番,那个女生又瘦又小,皮肤黑黄黑黄的,长得很普通;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刘海部分挑染成了蓝色,松松垮垮地披着校服,烟圈吐得很完整。
不是好学生。陈见夏下了结论。
“你还不撤?”女生语气不善。
陈见夏没接茬,反问道:“你是李燃什么人?”
女生一愣,爆发出一阵大笑,陈见夏吓得又往后缩了一段,生怕笑声把于丝丝他们也引下来。
“放你的心吧,”女生轻蔑一笑,低声说,“跟我走,甭添乱。”
两人径直穿过了教学区,停在实验区的窗台边。女生也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开着窗通风,吹得另一边的陈见夏脊背发凉。
她跳下窗台:“我还是回班去了。被老师发现,不好。”
女生把烟头顺着窗口扔出去大力关上窗,几下就脱了校服,只穿着里面薄薄的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好几颗,露出锁骨处做旧的硕大十字架吊坠。
“陈见夏吧?”女生跳上窗台坐好,“我叫许会。”
话没说两句,许会又叼出一根烟,想了想,塞回烟盒,“你嫌呛吧?”
陈见夏本能点头,又胡乱地摇头,这副样子更是让许会看不上眼。
“行了行了,磨磨唧唧的,”她不耐烦地打断陈见夏,“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燃的哥们,初中约架时候认识的;我不是你们学校的人,今天过来只是因为跟他打了个赌,就赌我穿上你们的校服混进去参加他们班大合唱,到底会不会被他们班主任认出来,结果没有,我赢了。”
见夏眨眨眼,突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拍李燃后背,又被李燃弹脑门的女生。
“他们班主任眼神不好吗?”
许会笑了;“他说他们班主任臭美,不爱戴眼镜,怕戴久了眼球突出来,所以五米开外基本分不太清谁是谁。尤其他们班跟你们班不一样,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老师也不太管。我们这次打赌赌注是他得答应我一件事。所以我说让他带我来看看你。”
陈见夏错愕。许会说到这里,夸张地偏头凑近陈见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其实你也就一般人嘛,没啥特别呀,长得也一般。”
陈见夏不悦,忍着没发火:“为什么来看我?”
许会没回答,反倒混不吝地继续说她想说的:“本来打算放学后的,谁知道楼里闲晃的时候正好碰见你了,又赶上那么一出戏。我就说,但凡有于丝丝的地方,就不可能消停。”
“你认识于丝丝?”
许会冷笑:“怎么可能不认识,李燃和梁一兵就是因为她才掰了的。”
“我只知道粱一兵喜欢于丝丝,还送她刻了花的CD机。后面的事情,李燃就不说了。”陈见夏沉着地诱导许会。
“嫌丢脸才不说的吧,”许会坏笑,“李燃一开始可高兴了,还以为凌翔茜不搭理他,老天爷就补给他另一个,美不死他!”
陈见夏的心陡然下沉。她只以为于丝丝喜欢李燃,没想到,李捻也曾为于丝丝的出现而欣喜。
于丝丝是多聪明的女生啊,顺着梁一兵CD机盒子的地址找到了师大附中的李燃,却完全没提及自己是怎么认识他的。一切都像偶遇,只是梁一兵在聚会中的出现过早终结了李燃和她之间的暧昧。
李燃于是恼羞成怒了,不知道于丝丝究竟和梁一兵说了些什么,梁一兵认定是李燃跑来挖墙脚,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连CD机也塞还给了李燃,不要了。
“梁一兵这人真他妈没劲,要不是看在李燃面上,我们连话都不会跟他说。不过他也不乐意跟我们说话,人家学习好,要考重点高中,懒得搭理我们。”
陈见夏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红了脸,声音很轻地问:“李燃到底喜欢于丝丝还是凌翔茜啊?”
这会轮到许会愣神了,几秒钟后,她粗哑的笑声让整条实验区走廊都震动起来。
“怪不得他觉得你中邪了,给我看你的短信,让我帮忙猜猜看你抽什么风……”许会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他还不明白,你说他是不是傻逼了?”
陈见夏愣愣的,都忘记挑剔许会的粗鲁。
许会终于笑够了,挑挑眉:“我没说错吧?”
“你就是……这么帮他分析的?”陈见夏无比艰难地问,“就跟他说,我喜欢他?”
许会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回答。
“没。我从不掺和别人的事,也就因为是他,才愿意抽空听他絮叨絮叨。谁让上次我欠了他人情,害他进派出所了。”
“是你?你是他那个哥们的女朋友?他们为了你打架?”
许会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片刻后摇头:“怎么可能,你看我像能被男生抢来抢去的?我跟他们抢妹子还差不多!”
“那是……”
“管那么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真不知道他看上你哪儿了。”
许会骂骂咧咧地,一转头,看到已经走近的李燃,对自己的口无遮拦有些尴尬。
“说什么呢?”李燃的目光很快扫过陈见夏,没作停留,有点慌张。
许会没理他,冷笑一声,把搁在窗台上的校服往他怀里一丢就大步离开了,临走还踹了一脚走廊中央承重的柱子。
陈见夏坐在窗台上,两手撑在身侧,抬眼看向李燃——他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时间过得真快。
刚刚许会说什么来着?“真不知道他看上你哪儿了。”
时间差是多美妙的东西,一瞬的苦涩之后,语言才刚刚回甘。
李燃正要说话,陈见夏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陈见夏吗?我是王南昱。我来省城了,你周末的时候出来吃个饭?”
见夏方才想起上次回家时在肯德基等爸爸,临走前把手机号报给了王南昱。她打了几句回复,看看一旁魂不守舍的李燃,索性直接按照号码拨回去。
又是冬天,马上就进入“元旦-春节”的漫长旅游季,王南昱辞了肯德基的工作,来到省城给开旅行社的亲戚打零工,拉活跑线,专门瞄准了南方散客往郊区滑雪场带。一日游的提成不高,但做熟练了就可以往上升职,总归比在快餐店有前途。
陈见夏很为他高兴,两人在电话里反倒比面对面聊得轻松愉悦。挂电话前王南昱疑惑地问见夏你怎么这么高兴?
“不知道。”她咧着嘴,瞟了一眼早就一屁股坐到自己身旁的李燃,看到他不满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就是高兴。”
陈见夏回班的时候,于丝丝和楚天阔已经就位了。她进门时,于丝丝瞟过来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李燃已经告诉见夏了,他冲上去吓唬于丝丝只是因为对方又开始诋毁她,本来也没打算对质,何况于丝丝一看见他,就羞怒交加落荒而逃了,只剩下楚天阔,朝他优雅地点头示意,也跟着走了。
“装什么装!”李燃愤愤。
“我们班长没有装。他表里如一,”陈见夏为楚天阔辩护,“而且他也没碍你的事,你犯不着为了凌翔茜来挤兑他。”
一席话把李燃说蒙了:“又跟凌翔茜有什么关系?”
陈见夏没解释,高傲地仰着头离开了,心中却有一个小人在窃笑,等着一头雾水的李燃自己去打听。
最后半节课度日如年。陈见夏托腮垂眼看着桌上的语文书,已经许久没翻页了,手掌把脸颊的肉都推了起来,大大的笑容挤变了形,在寂静的教室里,雀跃得很安全。
“盼着放学?”余周周从保温杯里倒水喝,有些促狭地问她。
见夏大方点头,毫不忸怩。
余周周眯起眼睛:“约了他?”
见夏的双手几乎撑不住脸上的笑,矫情地摇头否认:“我没约他。是他找我,要我帮他讲题。”
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那今天放学我得赶紧撤,否则讨人嫌。”
见夏红着脸栽在了桌上,再也没爬起来。滚烫的脸蛋贴在温凉的木质桌面上,眼神飘向窗玻璃,目光久久停留在班级的倒影上,思绪已经飘回了实验区的窗台。
李燃说,我的CD还在你那儿吧?充电器揣在我书包里都大半个月了,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李燃说,我带了周杰伦另外两张专辑,一起听吧。
李燃说,让你讲题你就好好讲,不许像上次一样连挖苦带讽刺的。
李燃说,陈见夏,放学等我啊。
陈见夏忽然就不再慌张了。即使过去一团乱麻,未来忧心忡忡,但至少此刻,她的脸蛋烧热了半张桌子,高兴得快要哭出来。
放学后等他。所以现在,她在等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