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华的教学楼在前方的第二个路口,遥遥可见。陈见夏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其实风早就把眼泪吹干了,稍微做点表情就会脸疼。
“不用送我了,我到了”陈见夏抬头轻声说。
李燃转过头,也没客气:“不想让收发室的看见我?那你自己回去吧。”
她没看他的眼睛,连忙绕过他疾步离开。
刚刚的委屈与冲动就好像这一片泪迹,吹一吹,晾一晾,干涸在脸上反而更难受,不如方才不要哭。
不如不提及,不如不试探。
即使他也喜欢她,又能怎样?真去谈恋爱吗?爸妈和老师会打死她的。
陈见夏顿了顿,想看看他的表情,最终还是硬撑着没有回头,反而小步跑了起来,跑向楼上桌前的英语完形填空。
后来她是趴在桌上睡着的。半夜惊醒的时候,桌上的电子座钟显示已经半夜一点二十。小小的房间里暖气烧得太旺,让人很容易犯困。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转头倒向了床铺,钻进被窝脱衣服,一件一件甩在椅背上搭住,然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脑袋也藏在了被子里。
李燃会回想晚上那段让他莫名的追逐吗?会不会忽然明白过来她的心意?
那该有多丢人啊。
陈见夏闭上眼。睡吧,醒过来,就还是那个乏味而干净的陈见夏。
第二天醒过来,看到手机里躺着一条李燃的短信,就一个问题:你到底怎么了。
陈见夏这次躲避得很巧妙,她删了打、打了删,终于拼出一条轻松大方的回答:“昨天对不起了。大家都很好奇大美女的事,我也想多知道一点,谁让我近水楼台认识你呢!后来意识到这样没考虑你的感受,我挺羞射的,就哭了。你为我保密哦,对不起。”
按下“发送”键,陈见夏有种奇异的感受。
她似乎是长大了一点,能够顺畅地写出通篇谎言,成熟得体,还知道自曝难堪来假扮真诚——看来这几个月来和于丝丝她们的交锋还是有成效的,教训没白受。
然而内心深处却隐隐地难受,像是不明不白地失去了点什么。陈见夏第一通圆滑的外交辞令,送给了李燃,送给了曾经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她唯一不需要说谎的对象。
而李燃果然没有再回复。
十一月和十二月都很难熬。学生们像一只只待宰的鸭子,被倒扣在锅里,暗无天日。整整两个月没有节假日,白天短得像赠品,凛冽的寒风将人都困在室内,在暖气里蒸出说不出来的味道。唯一称得上“娱乐”的只有两件事——课间操改成了跑步,以及“一二•九”大合唱比赛。
一班和二班作为全年级瞩目的两个尖子班,一直在暗中较量。二班因为摸底考、期中考平均分全都略逊一班,所以对合唱比赛格外起劲。每到自习课,一班同学总能听到隔壁二班各种乐器一齐对音准,热闹极了。
平均分谁上谁下,恐怕只有一班二班自己才关心;合唱比赛这种露脸的事情,才是在全年级面前展现风采的机会。班会上于丝丝热情洋溢、危言耸听,竟然真的找出来一套乐队——还是键盘手、贝斯手和架子鼓齐全的!二班立刻不爽了,走廊里指桑骂槐的口水仗打了好几轮。
班会第二天,那几个会乐器的同学就把家什都带来了。自习课,陈见夏趴在桌上看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乐器盒连接电源,线路缠绕,将讲台区域缠绕成了一个盘丝洞。
“你会什么乐器吗?”她趁乱问余周周。
“学过大提琴。”
陈见夏眼前一亮:“那怎么不带来?”
余周周抬头看看黑板前的乱象:“不是所有乐器都能配在一起的。”
见夏有些羡慕地笑了:“我又不懂。我唱歌都五音不全呢。什么都没学过。”
可弟弟学过。弟弟学过半年小提琴,两个月的素描,手腕上绑过一个星期沙袋悬垂练书法,陈见夏什么都没学过。妈妈的说法是,弟弟是男孩子,好动,坐不住,学这些东西能够压压他的性子。
为什么要用这些好事情来压他的性子呢?揍他不就好了吗?
17岁的陈见夏默默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眼巴巴的自己。其实她也清楚,轮到自己,恐怕也只是学一个礼拜就半途而废的结局,但至少算是尝试过。人活着争什么,不就争个机会吗?
余周周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肘抵着笔袋,几乎要推下去了,见夏连忙帮她挪了位置。
她很感激,余周周后来一次也没问过她和李燃会面的结果,仿佛两个女生在窗台的谈话从没发生过一样。见夏觉得自己又长了点见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得成为朋友;保持点距离,就能多出一点独自尴尬的空间。
闹哄哄的排练课上,凌翔茜又来找楚天阔。全班再次短暂地安静,在两人离开之后,喧嚣更甚。
陆琳琳回头对见夏说:“哎,你有没有发现每次都是她来找咱班长,咱班长从来没去找过她。”
陈见夏早就听到过这种说法起源自于丝丝。开头都是“哎,你有没有发现”,听的人随便一回想,就忙不迭点头。于是大家再看到凌翔茜的时候就都有些幸灾乐祸了,楚天阔一身正气落落大方的样子被一班女生津津乐道,每一分疏离都被当做凌翔茜自作多情的证据。
陈见夏很替凌翔茜不平。他们哪里会知道,楚天阔其实是把凌翔茜当做特别的朋友的。想到这里,见夏忽然为自己骄傲起来了——她居然还能替凌翔茜着想,同样妒忌心满满的于丝丝就只会中伤别人。她可真不错。
贝斯和架子鼓的伴奏声中,陈见夏精神抖擞地翻开《典中点》开始做题。因为凌翔茜,脑海深处的另一个名字在叫嚣。她装作没听到。
“一二•九”大合唱,一班抽到一号,二班抽到二号都顺顺当当地唱完了。说来也奇怪,一班的性子如此沉闷,居然用的是贝斯和架子鼓伴奏;二班这么活泼,上的乐器却全是古典派;唱必选革命曲目时一个赛一个地别扭,但轮到下首自选曲目,二班突然“释放自我”了。他们集体把红军装外套一脱,里面一水儿明黄色的短袖T恤,高举双手打着拍子,开始唱小虎队的《爱》。
凌翔茜卷了头发,高高梳起,波浪马尾错落有致,随着动作摇摆,像一只漂亮又神气的……马?凤凰?陈见夏托腮苦思,到底也没能把这句心理活动补完。凌翔茜的T恤正面印着一颗红色的心,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唱着唱着就从第一排正中央走出来,站在最前方面向整个大礼堂的观众,号召大家一起拍,瞬间炒热了气氛;其他人也跟着变换了队形,全体和着节奏跳跃起来。
输了,不用出成绩就知道肯定输了。再有集体荣誉感,每个人心里还是有杆秤的。刚回到观众席里的一班同学们还没从演出顺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就被随后上场的二班猛浇一瓢凉水。
陈见夏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像凌翔茜一样大大方方地站在舞台中央,笑容明丽地做焦点了。
她多值得被喜欢啊,陈见夏苦涩地想。
楚天阔就坐在她右手边,不同于其他人,他依然嘴角噙着笑,既不为一班失利而恼怒,也不为凌翔茜高兴或倾倒,仿佛他谁也不认识,只是来欣赏表演的而已。
“我知道好多人都喜欢她呢。”比如李燃。
陈见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吸引了楚天阔的注意,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应该的。”
“你呢?”
这句直白的问话倒让楚天阔呛了口水,他苦笑着摇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就是……”
“真的没有一丁点喜欢她?”
楚天阔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见夏,轻声问:“你怎么了?”
见夏自己也不知道说这些的意义何在。即使楚天阔有资本把台上的凌翔茜领走也没办法把李燃心里的凌翔茜领走;就算李燃的心里也清空了,又能怎样?陈见夏就能顶着被爸妈打断腿的压力,去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吗?
这些道理她全都懂。
特别懂。
可是在她懂得这些道理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喜欢一个人,是如此地反复无常、难以自持。她就是妒忌,就是无法自拔,就是酸涩难当。道理救不了她。
等三号班级顶着送给二班的鼓掌喝彩声上了场,陈见夏就悄悄在腿上翻开了单词本,埋头背了起来,直到三号班级唱完下场,不知道哪个手脚不协调的倒霉蛋勾倒了凳子,叮叮咣咣惹得台下一阵哄笑,陈见夏才懵懵地抬起头。
那个被同班同学扶起来的倒霉蛋,竟是李燃。他懊恼地踢了脚害他摔倒的凳子,又满不在乎地朝坐在第一排的评委老师们做了个耍帅的手势,被几个男生女生起拉着往台下走。
“这是哪个班?”陈见夏问。
“好像是十六班吧。”坐在左边的余周周也在做题,头也不抬。
见夏怅然。李燃带她吃了好几次饭,请她游玩,哄她开心,可是她竟然连李燃是哪个班级的人都不知道。潜意识里他像是不属于振华的,独立于这片牢笼,只是和自己这个囚犯有所勾连。
真是一相情愿的想法。李燃不仅是振华分校的学生,还是师大附中的名人,是凌翔茜的裙下之臣,看上去在班里的人缘也极好。陈见夏的目光追随着十六班,看他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走回到礼堂最后几排坐下,有个女生还拍了李燃的后背一下,李燃回手弹她脑门,又是一阵笑闹,直到班主任出现喝止了他们。
陈见夏觉得格外刺眼。
也挺好。和她咬咬嘴唇,到此为止,别继续犯错了,早点清醒,挺好的,真挺好。
她死咬牙关盯着腿上的笔记本,过了一会儿,余周周把一包清风纸巾放在了她的本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