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师傅,靠边儿停,就这儿。”李燃忽然敲着车窗喊起来,付了款扯着见夏下车。
他们走进老旧的筒子楼居民区,在灰色的楼宇间穿来穿去。李燃眉飞色舞地讲着他小时候在居民楼里挨家挨户敲完门就跑的“光辉事迹”,见夏完全没听进去,忽然拉了他一把。
“干嘛?”
“别走在人家晾的裤子下面,”她指了指头顶一楼人家伸出来的晾衣杆,“钻裤裆不吉利。”
李燃扯扯嘴角:“还说你读书不是为了脱贫,你看看你哪个地方有科学精神?”
见夏正要反驳,李燃突然眼睛一亮,盯着前方说:“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伫立在开阔地带的一栋欧式的白色建筑,砖石结构的主体四四方方的,居中高耸着一个钟楼,顶端不是十字架,而是一颗月牙;正面墙体粉刷成了红白相间的横条纹,鲜明惹眼,在居民区的包围下,有种怪异的美感。
“这是……这是教堂?”见夏疑惑道。
李燃的目光明明白白表达了蔑视:“陈见夏,你读书也脱不了贫了,想别的辙吧。”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教堂个头啊,这是清真寺!”
“哦,”见夏有点惭愧,转而问李燃,“你是回民?”
“不是。”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清真寺的?”
“我爷爷以前就住在这里。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还是被我爸妈接去一起住了。不过以前爸妈没时间管我的时候,都是爷爷照顾我,所以这一带我很熟。这个清真寺1906年就建成了,是土耳其人建立的。不过这个‘土耳其’不是地中海那个土耳其,爷爷纠正过我,说是跟突厥啊匈奴啊他们可能有点渊源,正确的说法是‘鞑靼人’。不过建到一半,工程师就死了,后来又换了人。建成以后做了一段时间的艺术学校,又改成清真寺,建国后……唉,就跟那个西餐厅一样,不说也罢。近二十年又重新修缮,变回了清真寺。这附近住了许多回民,诶,对了,好多本地人来这里买牛羊肉,他们觉得回民都吃的清真牛羊肉肯定质量好……”
李燃拉家常的语气让陈见夏听得入迷,像是又回到了那个谎称自己有百年历史的西餐厅。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来看。”
李燃示意陈见夏跟上。他们走近了紧闭的大门,右侧墙壁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的深灰色大理石碑,上面刻满了蝌蚪一样的文字。
“建造过程都在这上面写着呢。”李燃指着它说。
见夏惊讶:“你认识?”
李燃沉默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认识。”
在陈见夏即将闭眼睛翻白眼的时刻,李燃及时地补上了一句,“是伊玛目给我讲的。”
“已……麻木?”
“你是够麻木的,”李燃气笑了,“大概就是伊斯兰教的神父吧,我猜。”
陈见夏索性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示意他慢慢讲。她整个上半身都伏贴在腿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环抱,团成了一个球。李燃也跟着坐到了她旁边。
小屁孩李燃按遍了附近所有人家的门铃,没有一次被逮到,顿时觉得人生无趣,于是开始用小石子儿打这座古里古怪的清真寺的彩色玻璃,被“伊玛目”抓了个正着。
“我当时觉得我死定了,”李燃比比划划,“我分不清回族和维吾尔族,只记得我爸妈不让我去招惹在街上烤羊肉串的新疆人,那些长得像外国人的大胡子们也的确总对我瞪眼睛——当然,可能是因为我太烦人了。我一直以为这个寺庙里面全是烤羊肉串的,被抓到的瞬间就以为他们要拿铁钎子把我也串起来了呢。”
“真可惜你活到了这么大。”陈见夏笑了,被李燃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
“但是伊玛目看起来和我爷爷长得特别像,反正就是……就是长得很中国,区别只在于戴了一个白帽子。他没骂我,反而带我进了寺里。当然,那个很大的做跪拜祷告的大厅我是不能进去的,因为我不是回族人。这个石碑,”李燃扭过身指指背后那个鬼画符的大理石块,“就是伊玛目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的。”
“可是今天教堂……啊不,清真寺,怎么没开门?”
“这里马上就要动迁了,周围的老楼都要被拆掉,建成广场。清真寺也停用了,要被改造成历史博物馆。”
“那伊玛目呢?”
“去世了。”
他们一同经历了一段奇怪的沉默。陈见夏并不会忽然听闻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就特别感情丰富地跟着悲伤。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背后的老清真寺,忽然觉得,这座实打实一百年的老建筑,实际上是个孤独的大怪物。
这才让人悲伤。而她自己,是个孤独的小心眼。
“可是,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呢?”她问。
“散心啊,你不是不开心吗?”李燃忽然站起来,跳下几级台阶,平视着还坐在原地的见夏,“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在这儿聊,聊完了就振作起来,重新回去跟傻逼厮杀吧!”
陈见夏自然没当真:“我又不是回民,安拉不会管我的。”
“会管的,”李燃笃定地点头,“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真的,伊玛目跟我说过,虽然我不是回民,也不会入伊斯兰教,但是也可以多跟安拉说说话,少调皮捣蛋。不开心了就想一想,安拉就在塔尖儿的月牙上看着我,要做个好孩子。”
李燃抬头看着直入蓝天的铁质白月牙,脸上扬起特别好看的笑容。
做个好孩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走味?陈见夏迷惑地看李燃,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
见夏一直觉得李燃的眼睛和别人的不同,倒不是多好看,却特别澄澈,黑白分明的,像婴儿一样干净。这种能说出“嫁进我家就不用考北大”的缺心眼,是应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你跟安拉说过什么?”她忽然问。
李燃的表情立刻色彩纷呈了起来。
“这我哪记得啊。”他眼睛开始看别的地方。
见夏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你过去经常来这里跟安拉说话?现在也会来?”
李燃愈发不自在。
“咱不聊这些行吗,我一大老爷们,老跑过来跟安拉说话干嘛啊,多瘆得慌,恶不恶心,”他一边说着一边踢脚下的空矿泉水瓶,“你要是只想寒碜我,就别说了,走走走,去逛别的地方。”
见夏还没见过李燃窘迫的样子,一时心情好了许多。她笑着拉拉他的袖子,轻声说,谢谢你。
然后就转过身,面对清真寺静立,双手交叉相握,闭上眼睛认真地祈祷起来。
祈祷些什么?其实陈见夏没有任何话可以跟神明讲。她心底从未相信过这世界上有神,更不认为阅尽人世悲欢的陌生神明会因为她临时抱安拉脚而帮助她实现任何愿望。
神明不会让于丝丝和李真萍停止厌恶她,也不会让她忽然脑袋开窍可以去考竞赛或者保送大学,甚至都没办法帮助她心平气和地走回一班去。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再虔诚、再希冀、再充满勇气,真的一踏入班级教室,面对大家各异的眼神,一定还是会丢盔卸甲。这个过程她经历过太多次了。即使再清楚“胜败乃兵家常事”,考砸了也一样心态失衡;即使再明白妈妈就是偏心的,下一次弟弟单独得到礼物她还是会酸脸子;即使楚天阔说再多次不要过分在意他人的脸色,她也还是会回过头去传一张纸条,眼巴巴地等着李真萍和于丝丝给她一个笑脸……
为什么呢?为什么人懂得这么多道理,却一样也做不到呢?
日子还是要自己过的,要一天一天痛苦地熬的。清真寺里有伊玛目引领大家洗涤灵魂,现实中的自己,只能靠日复一日的失落与痛苦来让自己“已麻木”。
这真让人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陈见夏本来只想做个姿态,为了回报李燃的好心。没想到思绪越飘越远,怎么都扯不回来,越想越鼻酸,真的开始闭眼睛淌眼泪。
自打进了振华,她越来越爱哭了。
“你怎么又哭了?”
这次李燃的语气倒没有不耐烦,只是单纯的好奇。
“我只是觉得说了这么多,”见夏抹抹脸,“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许个什么愿,安拉也肯定不会管我的。谁都不会管我的。你个大骗子。”
李燃坐在一边,仰头看她,半晌挠挠头:“那……那……那安拉不管,我管?”
见夏猛地抬头看他。
是见了鬼吧,他会说这样的话。
也是真的见了鬼吧,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他是认真的。而她也真的愿意让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