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为这个CD机不停找我,我们团支书看到之后已经开始误会我了。”
说到“误会”这两个字的时候,见夏还是迟疑了一下。她原本要说的那个词,是“讨厌”。然而看着白炽灯下李燃脑袋上火焰般的红毛,这两个字被她硬吞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还是不希望这个五行不缺钱、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觉得自己太过怯懦和小里小气。她也应该和眼前的人一样自信坦荡,绝不会因为别人无故讨厌自己而慌张。不就是被讨厌嘛,她才不在乎呢,她只是不想被误会而已。缺啥补啥,陈见夏决定从今天开始补习,大方磊落。
虽然她心里很明白,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于丝丝误会的。整个下午,医务室中于丝丝对自己的态度摆明了就是瞧不起和不在意,她根本没有必要去误会自己。
想到这里,见夏福至心灵。
于丝丝就是看到她和李燃在一起之后开始对她甩脸色的啊!
“你和我们团支书,认识?”
“你们团支书?谁啊?”
李燃的语气让见夏想起他堵住李真萍的路,大声喊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儿的混混样。
“她叫于丝丝。”
李燃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哦,认识。嗯。”
“嗯?”
“因为,因为我以前有个好哥们和她是初中同学。”
“她是八中的,你哥们也是八中的?”
“对啊。”
“那你呢?”
“我是师大附中初中部的。”
见夏心中蠢蠢欲动的八卦欲望终于被这两个名字拉回了现实。
于丝丝和李燃之间有什么关系,CD机又是谁的,这关自己什么事儿呢?陆琳琳、林杨、路宇宁这些传奇人物的名字一股脑涌上来,见夏深深地意识到,她是没有资格探听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是非的。
连一个师大附中初中部出来的红毛混混,都比自己傲气,何况是其他人。
还不如赶紧回去复习摸底考试的内容。跟一个红毛小子跑出来吃东西算什么。
李燃惊奇地看着对面的姑娘。她问起CD机的时候他还小小地紧张了一下——他不想讲出背后的故事,可自己今天下午确实因为这个谎言给对方造成了一些麻烦,不给对方个交代实在说不过去。
然而就在他挣扎在说与不说之间的时候,眼前的小镇姑娘却在问了他几个毫无关联的问题之后,低下头对着一碗脑花开始较着劲,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眉头紧锁,好像已经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李燃小心翼翼地吃着,不敢打扰她,生怕她忽然再开口追问起“他姐姐的CD机”。角落里这张吵闹的小桌子恢复了平静,两颗脑袋头对头,吃得很庄重。
然而就在结了账走出饭店门的瞬间,陈见夏像只赶着去撞树的兔子一样,道了个别撒腿就跑。李燃下意识地竟然伸手去抓她——只抓到了空气,兔子视死如归地跑远了。
李燃的手指呆呆地抓着夏末的晚风。
“陈见夏,有毛病啊你!”
他大声地吼,兔子连头也没回。
兔子陈见夏的确是被李燃踩住了开关。
师大附中初中部的李燃。师大附中初中部的林杨。
八中的于丝丝。八中的楚天阔。
讨厌自己的于丝丝。说自己被混混罩的李真萍。
摸底考试。“小地方的人才”。尖子班倒数第一名。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陈见夏的脑子里三百六十度滚动播出。她一路狂奔跑回宿舍,中途也没有忘记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排粘钩和垃圾袋给新同桌。
狂奔中的陈见夏忽然有点鼻酸。其实她本不应该有太多压力的,这是一个崭新的幻境,谁都不认识她,从没有过声望,就无所谓丢面子。
倒数第一又怎样呢?妈妈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为她骄傲,说不定她被学校赶回家乡反而更好,妈妈会觉得她能在家里帮弟弟补习功课让他考个好大学才是正经事。
陈见夏,你到底在争什么气呢?
她真的说不清楚。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王南昱在KFC里对她笑着嘱托:
“要继续加油,你要为我们长脸啊。”
算不上熟络的面孔,竟然成了孤身一人在省城的陈见夏唯一的力量源泉。
见夏冲进宿舍楼,找到郑家姝要回了自己的洗漱用品——那股冲劲仍然在鼓舞着她,让她在面对郑家姝对洗发水撒了一地的疑问时仍然保持着理直气壮。
陈见夏用最快的时间洗了个澡,坐回到书桌前,不顾还在滴水的头发,杀气腾腾地翻开英语笔记。
为了一次摸底考试重新复习一遍初中的知识是极其愚蠢并且短视的行为,见夏心里清楚。她不愿浪费时间在形式上,只能从英语开始——反正英语这一门学科,学得多好也不过分,不就是多背几个单词嘛,她内心的小火苗噌噌噌往上蹿。
当陈见夏倒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时,满脑子仍然是turn out to be的大量例句,所有单词的前缀和后缀手拉着手连成了环,在她的脑门上绕啊绕,缠着她入眠。
李燃在街上转到九点半,眼看着能关门的店都关门了,才面无表情地回家。
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却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发卡。没有任何花样装饰,只是一副最最简单的发卡。
李燃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撬班主任的宿舍门时,他问都没问就伸手从陈见夏头发上扯下来一个发卡。姑娘先是一呆,然后飞快得瞪了他一眼,转了个圈后退好几步远离他,一只手还护着头,好像他刚才不是偷发卡,而是耍流氓亲了她的后脑勺一样。
李燃一直觉得陈见夏有点不可理喻,举手投足都是那套尖子生的计较和杞人忧天,然而表现在她身上却并不可恶,有点可怜,还有点可爱。
口袋里面的手机震了起来,李燃看都没看就接了起来。
“她和我说了。你把CD送人了,是吗?”
一整个月都没有联系的兄弟,劈头盖脸第一句,是“她说”。
李燃静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爱送谁就送谁。”
李燃迅速地挂掉了电话。低头看看手中的发卡,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确是有点不负责任。
第二天清晨,陈见夏很早就到了学校,趁别人还没有来,她戴上耳机,把新概念3的磁带塞进自己那个老旧的爱华随身听,伏在桌上听了一会儿。
楚天阔踏进教室的时候,她很热情地摘掉一边的耳机,站起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话还没说两句,就有别的同学走进教室——见夏立刻按了停止键,将耳机全部都扯下来,随便团成一团塞进了书桌。
本能反应。不想被人看到那个磨得都掉漆了的破随身听,丢人。
虽然她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这台老机器。从小学六年级陪自己到现在,四年多了,任劳任怨,总归是有点感情的。但是它应该能理解自己主人的苦衷,一定是的,陈见夏自欺欺人地想。
楚天阔挑挑眉,见夏抬头正想岔开话题给自己打个圆场,就听到他带着笑的声音。
“你倒是不在我面前撑面子。”
见夏呆愣愣地想着这句话,楚天阔已经朝她善意地眨眨眼,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楚天阔明明是耀眼到全班女生都会因此而不自在的男生,她却从来没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窘迫。
见夏默默坐下,伸手把随身听又往里面推了一点,以免一会儿被同桌余周周看到,指尖却摸到了课本后面亮亮的金属磨砂CD壳。
她的丑爱华,和李燃的索尼,紧紧挨在一起,同样没脸见人地躲在书堆后面。
不知是被于丝丝吓到了,还是错误地领会了楚天阔所谓的“别想太多”,在人际交往上见夏开始有些矫枉过正。站了四十分钟军姿之后的短暂休息中,女生基本都扎堆在树荫下唧唧喳喳地抱怨天气和教官,见夏却没有主动凑过去,也没有像昨天一样准备一脸假笑去迎合别人的谈话节奏——一想起自己和前排那个陆琳琳的对话,她就浑身不舒服。
她坐在角落的花坛边,离树荫有点距离,太阳晒得背后发烫。所有的学生都在期盼休息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只有陈见夏巴不得教官现在就吹哨命令全体回去踏正步。
直到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头发。
陈见夏一回头,视野中瞬间充满李燃的大脸,她吓得往后一歪,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幸亏又被李燃拉了一把。
“你干吗?”
“你的发卡啊,还给你,我帮你别上。”
“李燃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见夏一边低声吼着,一边紧张地用余光瞄着远处的同班同学们——幸好没有人注意到花坛这边的情况。她周围零零散散的都是其他班的同学,还不至于引起一班女生的注意。
“你脑子才有病,昨天晚上你跑得比兔子都快,不是说还我饭钱的吗,钱呢,钱呢,钱呢?”
“你故意整我是不是?”见夏哭丧着脸。
“对。”
“我到底哪儿惹你了?我昨天还好心帮你包扎呢,我还帮你放风……”见夏意识到失言,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李燃笑了,把发卡塞到见夏的手里:“我逗你玩呢。我就是看到你一个人挺可怜的,过来帮你壮门面。”
“谁可怜了?”见夏咬紧牙关。
“你啊。我严肃问你,于丝丝有没有为难你?”
“啊?”
话题跳得太快,她没有准备好。
于丝丝有没有为难她?女生之间,究竟什么才是互相为难呢?男生真的明白吗?连楚天阔都未必能了解,李燃这样的男生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和于丝丝什么关系?
“没有。”她还是否认了。
“没有?”
“……还没有。”
还是这种说法比较准确。见夏被李燃盯得不自在,内心暗暗祈祷他不要再问下去了。
“全班女生都扎堆说闲话,你干吗自己坐这儿,跟流浪狗似的。”李燃话锋一转。
“……那是因为我不想说话。”
“嗯,可不是吗,也不知道昨天谁为了多说几句话被蛋糕呛得差点把胆囊咳出来。”
见夏闭上眼。
这是她的习惯。陈见夏是万万没有胆量当着别人的面翻白眼的,所以每当她想要翻白眼的时候,就会花两秒钟闭上眼睛翻。
“你冲我翻白眼?!”
“你怎么知道?!”
“我隔着眼皮都看见你眼珠子动了!”
“李燃你怎么毛病那么多啊,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是不是男人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夏的世界被静音。
谁要看啊,流氓。
陈见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谴责李燃的流氓行径,还是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话,又或者,应该抓住机会好好嘲笑他一番——李燃的脸竟然红了。从头发梢开始红到脖子根。
见夏还在内心做选择题,李燃已经急三火四地站起身了。
“反正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不用怕,她们又不能吃了你。要是于丝丝在背后搞鬼欺负人,你尽管告诉我。”
李燃语速极快地讲完这一串话就一溜烟不见了。
今天他才是那只急着撞树的兔子。
见夏半张着嘴,看着李燃的背影混进操场另一边的人群中。这时她听见教官的哨声,休息时间结束,一班全体集合。
她站起来,刚走到队伍中,不期然对上于丝丝冷淡的眼神。
“要是于丝丝在背后搞鬼欺负人,你尽管告诉我。”
在陈见夏大脑运转起来之前,她的动物本能已经让她微笑了起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微笑有什么含义,然而在于丝丝眼中,这个笑容的挑衅意味简直不能再明显。
关于你,我什么都知道了,尽管放马过来吧,我有人罩。
于丝丝咬了一下嘴唇,转过了头不再看陈见夏。
陈见夏还满脑子糨糊,自己也没有发现,接下来好几个小时的军训,她虽然还是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休息,却从容了许多,再也不像一只那种凄惶惶的丧家之犬。
一整个下午,李燃并没有像昨天一样跑到一班门口大喊陈见夏的名字并把CD的充电器交给她。
陈见夏自然也不会真的去使用李燃的CD机,她在等待一个他心情好的机会,将东西还给他。
然而她还是有一点点失落,对于李燃的出现,她开始有了小小的期待。也许是期望知道他是如何预测到于丝丝可能会为难她;也许是想听听“姐姐的CD机”的故事;也许只是,这个过分安静得班级里,开学第二天,她就有点寂寞。
陈见夏将两个粘钩分别粘在自己和余周周的书桌两侧,各挂上了一个垃圾袋。
“谢谢。”上厕所归来的余周周瞄了一眼,道谢。
然后彼此无话。
谁也没有听见陈见夏心里的叹息声。
直到余周周把酸奶的包装盒扔进垃圾袋里,看到它投入使用发挥作用,见夏才觉得心里一松。
脑海中却瞬间回响起李燃的声音。
“我就是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
见夏苦笑了一下,在演算纸上轻轻写下一行字。
“陈见夏,你真可悲。”
她将演算纸团成一团,也扔进了垃圾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