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拉一直留在伦敦。她知道这是一次夜袭,也知道路程很远。不难算出维克多•亨利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午十点钟她到他住的那套公寓房间去——那里暂时没有别的人住——并说服了打扫清洁的女工让她进了屋。她坐在那间肮脏的起居室里,想看看报纸,实际上却只能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时间,盼望他还活着。
帕格•亨利是在她不幸的时刻进入她的生活的。还在她不到十四岁时她的父母就离了婚。她的母亲重新结了婚,过着一种新的生活,把她丢开不管。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经常出门旅行,就让她寄宿在学校里。她长大后出落得秀丽妩媚,很有风度,只是有些野,不到二十岁已经有了几起桃色事件。她二十刚刚出头,就碰上了菲利普•鲁尔,他是个金头发的高个子新闻记者,在巴黎时有一阵子同莱斯里•斯鲁特同住一套公寓。鲁尔这个人冷酷无情,善于骗人,俏皮话滔滔不绝,品德败坏,他一点一点地把她的雄心壮志、她的自信心、几乎连她的求生意志都摧毁了。她终于同他决裂,才算克服了想自杀的抑郁心情,然后去到她父亲那里侍候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她在“不来梅号”邮船上碰上了维克多和罗达•亨利夫妇。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完全象亨利中校那样的男人:对人疏远,沉默寡言,显然是一个旧式的、兴趣狭窄的专业人员,可是眼光敏锐而令人喜爱。从一开始她就对他发生好感,后来越来越喜欢他。在船上,这种吸引力常具有一种不实际的强度,可是一般说来,一踏上陆地便会迅速消失。帕米拉则不然,在柏林重新遇见他时,她对他的感情反有变得更加强烈了。在那里,她意识到帕格也已开始喜欢她。可是战争的发生中断了他们之间的来往,后来只在华盛顿邂逅相逢一次。
维克多•亨利来到伦敦时,帕米拉已经准备要同那位战斗机驾驶员结婚了;这位在船上曾经同她多少有些情投意合的长者来看她,并没有引起什么变化。可是接着伽拉德失踪,她有两个星期同帕格常在一起。在战时,同在船上一样,关系加深得很快。迄今为止,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在他们观察德国轰炸机空袭的时候,他曾经笨拙地用手臂搂住她;仅此而已。可是帕米拉这会儿心想,不管这个已婚的男子有什么看法和顾虑,她只要高兴,是随时随地可以同他睡觉的。
可是,帕姆还没有意思要引诱亨利上校去干他称之为“窝棚幽会”的事。照亨利不以为然的看法,布林克•凡斯就同毛德•诺士伍德夫人在窝棚里幽会;虽然这个“窝棚”实际是五月市最高贵的公寓,而毛德夫人尽管脸稍许有点长,确是个聪明而又迷人的女人。帕米拉对维克多•亨利的品行道德一点儿也不相信。她认为阻止她跟这个孤独寂寞的男人享受一点点欢乐的,不过是旁人扫兴的流言蜚语。可是他的情况就是这样。她已打定主意尽可能不使他扫兴或者起反感。差不多正好在正午时分,房门的锁响了。帕格进来时,听见公寓里响着中午的新闻广播。他喊道:“喂,谁在里边?”
起居室里响起了脚步声。那姑娘象一颗蓝色的子弹那样向他射来。“呵,天啊,你回来啦。”
“怎么回事!”维克多•亨利终于在接吻的间隙中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没有请假就溜了出来。我会被送交军事法庭枪决。我好象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个星期。你的那位女工放我进来的。啊哈!”她高兴地低声抱怨,一再吻他。帕格在这样的突然袭击下颇有点张皇失措,茫然地回吻她,还不十分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帕姆说:“老天,亨利上校,你真的是酒气熏人哩。”
“那是一次最后汇报。他们请你吃一顿丰富早餐,加上大量的酒,然后你就谈开了。”他很难讲下去,因为帕米拉不停地吻他。他尽管站着困得要死,还是本能地开始对紧偎在他身边的这个热情洋溢的姑娘有所反应。他抱紧了回吻她。他受到这突然袭击,尽管一切奇怪得象在梦中一样,他却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同死神打交道刚过去几个钟头,现在还在木然发呆。“喂,这是什么意思?”他嗄声嗄气地说。
“这是对胜利归来的英雄的奖赏么,嗨?”
她缓慢而亲切地吻遍了他的脸。她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正是这样,一点不错。”
“可是,我除了占据一个位置、耗费汽油、对旁人碍手碍脚外,什么事也没有做。尽管这样,帕姆,我得谢谢你。你那么漂亮可爱,你的这个欢迎仪式真叫我受宠若惊。”
他显然那么精疲力竭、他那么笨拙可笑的动作、他搂住这个陌生的女人不知怎么办好的那副滑稽相,在她全身引起了一股深切的柔情。“看来你是彻底垮了,”她离开他怀抱时说。“完全精疲力竭了。这次旅行很不好受吧?”
“时间长了点儿。”
“喝一杯?吃点儿什么?”
“我想还是喝一杯吧。我觉得没什么,不过最好还是睡一会儿。”
“我也这样想。”她带他进了那间遮得黑魆魆的卧室。床已经铺好了,睡衣也拿出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替他调配酒,等她回到卧室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跟他平日的习惯相反,地板上乱糟糟地堆着他的那套花呢制服,这是空军士兵哈尔顿因为运气不好没有到手的。有只手不住地轻轻推他的肩膀。“亨利上校!五点钟了。大使馆给你来了电话。”他睁开了眼。“什么?哪个大使馆?”
隔了几秒钟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帕米拉•塔茨伯利怎么会穿着军服俯身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如此亲密而又快活的笑容。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弗兰迪号”上,摸索着想找一块布来擦掉那个可怜的翼尾炮手呕吐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鼻子里还闻到那股幻想中的臭气。他坐起来用鼻子闻了闻。烧肉的香味穿过敞开的房门飘进来,驱散了梦里的臭味。
“那是什么?”
“我想你现在该饿了。”
“可是你从哪儿搞到吃的?冰箱里除了啤酒和汽水,什么也没有。”
“我出去买的。”
他洗了个冷水淋浴,想使自己清醒过来,可是在他刮脸穿衣服的时候,仍然有一种在梦里做梦的感觉。他仍不习惯活着回到正常环境中来的这一奇迹。对帕米拉热情欢迎的模糊回忆更增强了这种奇迹之感。
“真见鬼!”他说。“你是从哪儿又是怎么搞到这一切的?”沙拉、一盆水果、长面包和一瓶红酒诱人地堆在小桌上。她在厨房里哼着歌曲。她端着两盘牛排进来时说:“呵,我成了伦敦胡同里的一只猫了,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吃的。坐下来吃吧。炉子确是不太好用,不过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力量了。”
他把肉切开,吃了一大口。面包内软外脆;烈性的酒味道很好。帕格•亨利象一个滑雪后回家的小孩那样津津有味地吃着。帕米拉也切了一块牛排吃,在维克多•亨利狼吞虎咽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嗯,”她说。“真有点儿饿了,对不对?”
“当然罗,太好吃了。这是我从来没吃过的最好的肉、最好的酒、最好的面包。”
“你过奖了,不过你吃得挺香,我还是挺高兴。我是在设法弥补你临走时我那种愚蠢的态度。”
“帕姆,我高兴我走这么一趟。那个决定是正确的。”
“啊,你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也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我向你道歉。”
维克多•亨利放下了他的刀叉。他的全部感官都重新敏锐起来。在他看来,帕米拉•塔茨伯利脸上容光焕发,娇艳无比。他回味起他俩在门口狂吻,不禁心旌飘荡。
“我原谅你。”
“好。”她喝着酒,从酒杯上边瞧着他。“你可知道在‘不来梅号’邮船上我就喜欢你了?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在柏林,我为了不使自己的命运跟你联在一起,不知费了多大的劲。不过我当时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你对你妻子太忠实了。”
“一点不错,”帕格说。“直布罗陀暗礁嘛。我想我是个傻瓜,不过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帕米拉。”
“对,是那样的。那一二年我真是不成样子。当时能够那样去喜欢一个男人对我是有好处的。不久以后我就疯狂地爱起台德来了。”一道悲伤的阴影掠过她的脸。“几个钟头以前当你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差不多要信仰上帝啦。这是草莓馅饼点心。”
“你骗我吧。”
“我不骗你。我走过一家点心铺,看见馅饼很不错。”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他粗糙的指头感到她的皮肤很滑嫩,那感觉就同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唇时一样。“帕姆,我对你这只伦敦胡同里的猫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我很高兴。我这股疯狂的热情如果得不到报答,我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你放开手,我好给你拿草莓馅饼和咖啡来。已经快六点了。凡斯上校一定要你六点半去大使馆。”
“你准备干什么?回乌克斯桥去?”
“你准备干什么?那才是重要的。”
“首先我得弄清楚布林克找我干什么。”
“我回我的住处等你的电话么?”
“好的,帕姆。请你一定那样。”
他们在人行道上分了手。他不断地回头去看她那穿蓝军服的越来越小的身影,只见她在人丛中走着,奇特地扭动身体,就象他在“不来梅号”邮船上第一次注意到的那样——象这样趾高气扬的小个子空军妇女辅助队员,伦敦有成千上万哪。
他感到了新生。他冲着街上他碰到的人们微笑,人们也朝他微笑。年轻姑娘象小明星一样迷人,年长妇女态度娴雅。男人们全都是些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不论是肩膀瘦削、面孔苍白、挟着公事皮包、戴着圆顶礼帽的公务员,或是过路的兵士,或是满面皱纹、须发灰白的老头,或是身穿花呢服的猪肝色面孔的胖子。他们都带有他在毕京山营房里和“弗兰迪号”上所看到的那种士气。他们都是英国人,属于幸福的种族。透过树叶照射在格鲁斯温纳尔广场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树叶是翠绿色的,天空则跟空军妇女辅助队员的制服一样是蓝色的。多美好的世界!那些欧洲人是多么痴愚,把花费了这样艰苦劳动修建起来的住房,用炮火和炸药来互相摧毁!一切东西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至少在他那一双孩子似的清澈而好奇的眼光看来是如此——锃亮的汽车、橱窗里的广告人、窗台上的一匣红天竺葵。他注意到人行道在夕阳中发射出小小的闪光。
飘扬在大使馆二层楼上的美国国旗突然引起了帕格一阵自豪感。旗子的红、白、蓝三色看起来如此鲜艳,它缓缓的飘动如此神气十足,似乎有一支由六十件乐器组成的交响乐队在演奏《星条旗之歌》;可是广场上并没有乐队,有的只是过往车辆噪杂的喧声。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望着国旗,觉得自己热爱生活,热切希望自己能在这个灿烂的世界上多活几年,而过去,他却象一只蝙蝠那样盲目穿过这世界。这个严峻、结实、无名的美国海军上校呆呆地坐在伦敦公园的长椅上,心中感到无比兴奋,他自己直到最后才找到了兴奋的根源。开始他认为它是自己完成轰炸任务后的反响。是乘着俯冲轰炸机在探照灯的扇形蓝光和高射炮的绮丽火花中同死神搏斗后仍然活着的一种单纯的快乐。但不止如此。二十五年来,他从未有过这种兴奋,他也不希望再有,因此他费了很长时间才能理解它。事情没有比这更简单了。他堕入了情网。
一辆黑色卡迪勒克轿车停在大使馆门前,一位帕格认识的海军将军、两位陆军将官,还有布林克•凡斯走下车来。帕格急忙走过街去。
“嗨,帕格!”本登海军将军伸出一只胖手。这个令人敬畏的将军是他在作战计划处的老上级。他身材矮小圆胖,有一张油光光的圆脸和一个圆滚滚的秃头。尽管他性子急躁,帕格却很喜欢他,因为他办事精明,猛冲猛打,从不多话,虚怀若谷。勇于接受批评。他还是个射击学专家,是海军中的第一把手。他的缺点是在政治观点上顽固不化;他认为新政是共产党的一个阴谋。
布林克•凡斯把这四个人带到二层楼一间安静的、镶有樱桃木方格护墙板的会议室里,就走开了。他们在一张光可鉴人的长桌子一头就座,桌子周围摆有二十只蓝皮椅子。本登将军坐在首位,两位将军在他两边,帕格就坐在样子比较年轻的那一位的下首。“真该死,帕格,”本登开始讲,“大使说他要是早知道你的这次侦察飞行,他会阻止你的。他说得一点不错。我们不愿意让陆军和它的航空兵团——”他朝另外二位做了个手势,“有这样的想法,海军在训练冒里冒失的傻瓜蛋。”听起来本登对于帕格是非常满意的。“这些先生和我都一直在等候你从那次该挨骂的愚蠢的远游中归来。这位是安德逊将军,这位费兹杰拉德将军是陆军航空兵团的。”本登瞟了那两位一眼。“嗯,我们现在就开始?”
坐在帕格身边的那位费兹杰拉德将军把长长的指头并拢在一起摆动着。他有金色的鬈发,清秀的脸;如果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没有那种冷酷的神情,他倒很象个艺术家或演员。
“将军,我个人很希望听一听上校的轰炸旅行。”
“我也一样,”安德逊说。维克多•亨利现在才认出来他就是特兰•安德逊,一九一○年前后西点军校的一位足球明星。安德逊身躯笨重,下颚宽厚,稀疏的头发光滑地紧盖在粉红色的头皮上。
维克多•亨利实事求是地把他在轰炸机上的冒险经历叙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帕格讲到煤气厂爆炸的时候,本登脱口说了一句。
三位高级军官都紧张地听他叙述怎样坐在一架受了伤的飞机里返航;为了保持飞行高度,怎样把所有能去掉的重量都去掉了;怎样在几百英尺低空完成最后三十英里的飞行。帕格讲完时,特兰•安德逊点了支雪茄,把身子靠在一只粗壮的胳膊肘上。“很有趣的故事,上校。不过,这只是一次象征性的轰炸。对不对?比起这里来,柏林好象没受什么损失。我想你去过码头吧?”
“去过,先生。”
“今天我们到那里绕了一圈,德国人把那地区炸得稀巴烂,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星期后伦敦就不成一个港口了。跟着会发生什么呢?饥荒?瘟疫?”
“码头区很大。”帕格说,“他们的抢修队和消防队很好,将军。外表上看要比实际情况更糟糕。”
陆军航空兵团的将军优美地把他两手的指头交错在一起。“你去过公共防空洞吗,亨利?我们在一次空袭中进去过。只不过是个狭小的水泥洞。中了炸弹谁也逃不了命。里边一股没洗过澡的身体和小便的臭气。挤满了神经紧张、战战兢兢的老头子和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洞顶上用粉笔潦草地写着:这是一场犹太人的战争。昨晚我们也去看过地铁。一大群人睡有轨道上和月台上,脏得不象样子,是伤寒病的温床。”
“疾病和伤亡比他们估计的要少得多,先生,”帕格说。
“医院还空着成千上万的床位。”
“那个叫凡斯的人也这样告诉过我们,”安德逊插嘴说。
“不过,它们会住满的。嗯,亨利上校,你是这儿的观察家,你一直在给总统送去乐观的报告,推荐全面的援助。”
“并不完全乐观,先生,不过推荐充分的援助倒是真的。”
“很可能你对大洋彼岸发生的事情有点儿隔膜了。那么让我读点东西你听。这是从一份强烈支持新政的报纸《圣路易邮报》上摘下来的。”他取出他的皮夹子,打开一份剪得很整齐的剪报,带着特殊鼻音念起来:
“罗斯福先生今天把美国海军很大一部分交给了一个交战的强国,因而卷入战争。作为交换条件,我们租用了英国的属地。一旦希特勒战胜,从而获得了这些岛屿的所有权,这些租借地又有什么用呢?在不动产交易的历史中,这可以说是最坏的交易。如果罗斯福先生犯了这样的错误而竟然不受到处分,那么我们最好向我们的自由告别,决心从此在独裁制度下生活。”
“这可是罗斯福的一个支持者的言论,”安德逊说,使劲抽着雪茄。“再过半个钟头,我们就要到陆海军俱乐部去同几位英国将军和海军将军共进晚餐了。我们已经有了他们所需的战争物资的清单。这简直要把我们的武装部队剥个精光。我们必须在五天之内通过海底电报向总统介绍情况。不算这次给的五十艘军舰,他已经给了他们几乎我们全部的七十五厘末野战地、几个中队的海军飞机、几十万支步枪、几百万发弹药——”
“他不是白给他们的,将军。”本登说。“这些武器英国佬都付了现金。”
“对,幸而《中立法案》迫使他非这样做不可,可是说这些物资是剩余的,却是弥天大谎。剩余!我们没有什么剩余!这点你们是知道的。五十艘驱逐舰。这一切都没有经过国会批准。所有这些东西也都是我们缺少的。现在国会就要通过一个征兵法。我们的孩子们将要拿起扫帚把进行军事训练了!总有一天要算账的,你要知道。一旦英国人垮台,这些东西都落到德国人手里——这个可能性是应该估计到的——算账
的日子就不会远了。所有插手过甚至支持过这些交易的人——”说到这里安德逊将军把虎视眈眈的脸转向维克多•亨利——“我警告你,很有可能都给吊死在宪法路的路灯杆上。”
沉默了一阵,本登海军将军交叉着双手放在肚子上,态度温和地说:“嗯,帕格,我告诉过这几位先生说,我认识你,而你提供的任何情报都是可靠的。我们肩负很大的责任。我们接过来一大摊棘手的事。还是让我们来谈谈要害吧。在法国人那样垮台之后,你凭什么还认为英国人会坚持战斗?现在说话不能没有根据。”
“好的,将军。”
维克多•亨利说,首先英国人比法国人更好地利用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间。他描述了他们科学上的进步,战舰的威力与部署,他在乌克斯桥所见到的战斗机控制系统,德国和英国飞机损失的数字,飞行员的士气,沿着敌人可能入侵的海滩所作的准备工作,雷达站,飞机的生产,等等。费兹杰拉德闭着眼在听,头向后仰,手指在弹动。本登严肃地盯住帕格•象在上百次作战计划会议上那样仔细听着。笼罩在自己喷出来的烟雾中的特兰•安德逊,也死盯着帕格,可是目光却渐渐变成一种淡漠的盘算得失的表情。
帕格讲得尽可能地冷静而清楚,这费了他很大的劲。他一方面尽力提供确切的军事情报,一方面却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形象和他在柏林上空飞行时的图景不住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觉得自己心绪不宁,几乎无法保持庄重的语调。
“等一等,帕格,你如此热中的这个无线电测向器,”本登插嘴说,“不就是雷达吗,对不对?我们自己也有雷达。你还跟我一起在‘纽约号’上进行过试验。”
“我们还没有这一类型的雷达,先生,”维克多•亨利详细描述了空腔磁控管。这几位高级军官于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他补充说:“而且他们已经动手把这东西安装在他们的夜航战斗机上了。”
费兹杰拉德将军挺身坐起来。“机载雷达么?重量问题怎么解决?”
“他们已经解决了。”
“那么他们有了新的成就了。”
“是的,将军。”
费兹杰拉德严肃地掉头看了特兰•安德逊一眼。后者熄掉雪茄,对海军将军说:“嗯,我的意见是,您的部下讲的至少听起来很有道理。既然上面下了命令,我们总得执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一项一项加以严格控制,关于这一点,说句老实话,我们是要做到的。还要尽可能交换一些磁控管之类的玩艺儿。”他眯起眼睛看着亨利。“很好。就说英国人真的顶住了?就说希特勒不入侵英国?他们的未来会是怎么样?他们的计划又是怎么样?他们有什么办法对付这个称霸全欧的人呢?”
“嗯,我可以告诉您一些英国官方情报,”维克多•亨利说。“我是经常听到的。一九四○年把德国抵挡住。一九四一年用英国和美国共同生产的飞机在空军力量上超过他。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年把德国空军从天空消灭掉。他们如果不投降,就把他们的城市和工厂炸成平地。一九四四年发动进攻并取得胜利。”
“使用什么呢?十到十五个师去对付两百个师?”
“事实上,将军,我认为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坚持下去,直到我们参战。”
“你在瞎扯了。然后又怎样呢?”
费兹杰拉德将军极其平静地说:“还用说。特兰,然后我们就用我们正在建立的轰炸机队从空中把德国消灭掉。要不了几个月,我们就登陆接受投降,只要有人活着能从废墟中爬出来。”
本登海军将军朝着维克多•亨利把眉毛一扬,说道:“你听了觉得怎样,帕格?”维克多•亨利迟疑不答。
“你有些半信半疑?”费兹杰拉德亲切地问。
“将军,我刚从轰炸德国回来,二十四架轰炸机去执行这一任务。有十五架回来。其中,四架没有炸中目标。导航错了,设备发生故障,出现了德国人的引诱火力。等等。有两架根本没有轰炸任何目标。他们迷失了方向,在黑暗中乱飞,然后把炸弹扔到海里,根据英国广播公司的信号回来。在一次战斗任务中,他们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攻击力量。”
“这样的事情刚开始,”费兹杰拉德笑了笑。“二十四架轰炸机。假定去的是一千架,载重又大得多呢?就象现在这样,英国人还真炸中了煤气厂。”
“是的,先生。他们炸中了煤气厂。”
“你认为战局将怎样发展?”安德逊将军突然对亨利说。
“先生,我认为迟早总得有一两百万军队在法国登陆,跟德国军队作战。”
特兰•安德逊不高兴地嘟哝着,摸了摸左肩。“在法国登陆,嗯?我一九一八年在法国登过陆。我在阿尔贡被一颗德国子弹射穿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那次登陆取得了什么成绩。你知道吗?”维克多•亨利没有回答。
“好吧。”特兰•安德逊站了起来。“我们走吧,先生们。我们的英国弟兄们在等我们了。”
“我马上就来,”本登说。等陆军军官走了以后,他拍了拍维克多•亨利的肩头。“干得好。这些英国佬在替我们守卫阵地呢。我们得帮助他们。可是天呀,他们提起要求来真不害臊!一旦他们的金元花光了,问题就大了。不把在美国的最后一点股份卖光,他们连这一张清单上的物资也付不出账。以后怎么办呢?我真不知道。我们的老头头总得想办法给他们东西。他是个聪明人,我估计他想得出办法来。哎呀,我想起来了——”他伸手从前胸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写地址的地方只写上维克多•亨利,是他妻子细小的笔迹,信比平常要厚得多。
“谢谢,将军。”
海军将军在口袋里摸来摸去。“不,还有别的。该死,我总不会一找到啦。哦,可以放心啦。”这是一封白宫的公函。帕格把两封信都随手放到口袋里。
“呵,帕格,你作为一个研究射击学的军官,已把自己遇到一个特殊的死角里去了。白宫里那位脾气古怪的社会主义者很器重你,这对你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得马上走了。我见到罗达的时候她很好,只是稍微有点忧郁。”本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她们的日子很不好过,这些妇女们。好在她不知道你那次轰炸旅行。现在你已经回来了,我倒真有点忌妒你。可是我呀,还挺珍惜我的这条老命,帕格。除非以身殉职,我还不太愿意轻易把它送掉呢。我建议你今后也得这样考虑考虑。”
布林克•凡斯摘下他的黑边眼镜,从办公桌后边走了出来,用一只胳膊搂住帕格。“喂,我想这几天找个时间听你谈谈那次愉快旅行的全部经过。高级军官们的印象怎么样?”
“很好。”
“好。这儿有一封人事局来的急电。”他从墙上挂着的一块夹纸板上取下一张薄纸,把它交给帕格。
维克多•亨利解除伦敦临时职务返柏林并于十一月一日左右离职然后优先飞往华盛顿向人事局述职等候新的
任命凡斯说:“马上要离开柏林了,你高兴吧?”
“高兴极了。”
“我想你也会。运输部门告诉我,他们能优先弄到十四日去里斯本的票。”
“赶快抓住。”
“好吧。”凡斯带看会心的微笑继续说:“我说,你同那位漂亮的塔茨伯利小姑娘也许明天晚上可以参加我和毛德夫人的饯行宴会吧。”布林克有好几次邀请过维克多•亨利同他俩一道吃饭。帕格认识布林克的妻子和他们的六个孩子,并且很喜欢他们。他虽然没有用谴责的语气。还是拒绝了他这样的邀请。维克多•亨利了解这类事是多么普通——“战争和淫乱,除此都不时髦”——可是他始终不赞同布林克的这种“窝棚幽会”。凡斯现在又重新邀请了,他的微笑让帕格想起,凡斯往公寓打电话找他时曾发现帕米拉也在场。
“我以后告诉你吧,布林克。我给你打电话。”
“好极了!”凡斯因为没有遭到拒绝而嘻嘻地笑了起来。
“毛德夫人会高兴的,天呀,帕格,她有一个神话里的酒窖呢。”
维克多•亨利回到格鲁斯温纳尔广场的条凳上坐着。阳光还在照耀,国旗还在飘扬。但这天同平常日子一样,只是一个伦敦的粘糊糊的夜晚,没有灿烂的光辉。
总统用铅笔匆匆草成的信这次写在一张黄色的公文笺上。帕格——
你的令人振奋的报告一直是我急需的良好补品。战争消息是这样地坏,现在共和党人竟把温德尔•威尔基作为理想的候选人提出来了!你十一月回来的话,可能会在一个新首脑手下工作。那时你就可以挣脱枷锁到海上去了!哈,啥!
特别感谢你提醒我们有关他们雷达进展情况的报告。英国人九月份要派来一个科学代表团,带着关于丘吉尔称之为“鬼战争”的全部科学情报。我们肯定要在这方面紧紧跟上!丘吉尔对登陆艇很感兴趣,这消息多少令人兴奋,对不对?事实上他的看法是正确的,我已经向海军作战部长要一份报告。尽可能搞到他们的材料,越多越好。
弗•德•罗
帕格把这封生气勃勃的草草写成的信象别的便条一样塞进口袋,然后拆开他妻子的信。这是封奇怪的信。
她在信中写道,她刚打开收音机,听到一张《早上三点钟》旧唱片,就哭起来了。她回忆起他们的蜜月,那时他们经常听着这支曲子跳舞;回忆起一九一八年他长时间的别离;回忆起他们在马尼拉和巴拿马度过的幸福日子。她同正在纽约经营一家公司的巴穆•柯比一道坐车到新伦敦去探望过拜伦——穿过康涅狄格州的初秋的树丛,这是两天极其痛快的旅行。瑞德•塔利告诉她拜伦在课卷作业上很懒,可是在摹拟器和潜艇操练中表现非常好。她问过拜伦关于那个犹太姑娘的事。
从他回避这件事的情况看来,我想可能一切已成过去。他脸上现出一种特别表情,可是一个字也不说。这难道还不叫人放心嘛!
你要知道杰妮丝已经怀孕,你已经知道了吗?你一定已经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吧。这两个孩子毫不浪费时间,嘿?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就是我所能说的一切!可是一想到要当祖母!!!一方面我很幸福,另一方面又好象是世界末日到临!在我开始听到这消息时,你如果在这儿,那会给我很大帮助。这消息确实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了。我不知道我恢复过来了没有,不过我在努力恢复。
让我对你进一句忠言。你能越早回家越好。我很好,不过现在我真正需要丈夫作伴。他回到公寓,给帕米拉打电话。
“啊,亲爱的,”她说,“我很高兴你来电话。再过一刻钟我就已经走了。我跟乌克斯桥通过话。他们非常宽宏大量。只要我今天晚上回去,他们就原谅我的一切。他们人手不够,他们还估计会有严重的空袭。我一定、我真的一定得马上回去。”
“当然你一定得回去。你侥幸没有因为开小差而给枪毙。”帕格说,尽可能装得很轻松。
“我不是乌克斯桥头一个违反纪律的,”她笑着说。“一个空军妇女辅助空军队员多少总有点儿感情上的牵连,你要知道。不过这次我真的动了感情了。”他说:“我不知多么感谢你。”
“你感谢我?”她说。“天哪,你可知道你帮助我度过了一段多么痛苦的日子?至多再过一个星期,我又可以获得一次假期了。那时我们能够再见吗?”
“帕姆,我后天就要离开了。先回柏林大约呆一个月或者六个星期,就回国……喂?帕米拉?”
“我还在这儿。你后天就要走吗?”
“大使馆里有给我的训令。”停顿了好久,其间他听得见她呼吸的声音,然后她说:“你不希望我不顾一切后果再开两天小差么?你愿不愿意?我想这样干。”
“要打胜仗,这可不是办法,帕姆。”
“不,这不是办法,上校。好吧。可是,这样的告别却是意料不到的。总之算是告别了。”
“我们会在人生的道路上重逢的。”
“啊,不成问题。不过我坚决相信台德还活着,而且正在归途中。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结了婚。那样会合适得多,彼此也好办得多。不管怎样,今天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现在这已经是件不可改变的事了。”
维克多•亨利感到无法再往下谈。他所爱的这个姑娘的年轻声音里忧郁、温和的调子使他的喉咙发哽;而他又拙日笨舌,找不到合适的话向帕术拉谈他的感受。“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帕米拉,”他笨拙可笑地说,清一清嗓子。“我是一分钟也忘不了的。”
“你忘不了吗?太好了。我也永远忘不了。几个钟头抵得过整整的一生,是不是?我想是的。好了!再会,亨利上校,旅途平安。我希望你家里都好。”
“再见,帕姆。我希望台德能够回来。”她的声音有点儿变。“有人找我来了。再见。”
维克多•亨利虽然很疲倦,却是神经紧张,没有一点睡意,他于是换上便服,溜达到弗莱德•费林住的吵闹而又闷热的公寓里。本周初附近爆炸了一颗炸弹,把全部窗玻璃都炸碎了,现在挡了棕黄色的胶合板代替。费林曾作过一次广播,描写他在一阵如雨的玻璃屑中的感受,获得极大的成功。
“塔茨伯利小姐呢?”费林问,递给维克多•亨利一杯用杜松子酒和一点紫红色的罐头果子汁调成的混合酒。
“打德国人去了。”
“好极啦!”这位广播员象杂耍演员似的模拟英国口音说。
帕格坐在胶合板做的护墙板下面灰尘仆仆的长毛绒沙发的一头,看着人们喝酒跳舞,心里纳闷自己干吗要到这儿来。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姑娘,穿一套剪裁入时的红衣服,又长又黑的头发梳到耳朵后边。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这姑娘带着一种既大胆又怀有希望的、把握不定的微笑走了过来。“喂,再来一杯混合酒么?看您的样子象个重要人物,又很寂寞。”
“没有比我更不重要的人物了。我不想要混合酒,倒是希望有个人作伴。请过来一道坐会儿吧。”
这姑娘马上坐了下来,跷起了一双穿丝袜的漂亮的腿。她比帕米拉好看,看来不到二十。“我来猜猜看。您是陆军航空兵团的一个将军吧。他们一般比较年轻。”
“我只是个海军上校,离家很远很远。”
“我叫露西•索姆维尔。我妈妈要是知道我先找陌生人讲话,准会揍我一顿。不过在战争时期,一切都有所不同,对不对?”
“我是维克多•亨利上校。”
“维克多•亨利上校。听起来多象美国人。”她用一双毫无顾忌的眼睛看着他。“我喜欢美国人。”
“我揣摩你遇见过不少吧。”
“啊,一大堆。一个比一个强,”她笑了。“轰炸可怕极了,不过也让人兴奋,是不是?生活从没有这样让人兴奋。你根本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回得了家。这样的日子怪有意思的。我知道有的女孩子晚上出门干脆把化装品和睡衣都带在身边。亲爱的老妈妈连一句话也没法说!”
这姑娘调皮而诱人的目光告诉他说,这可能是股情欲的火焰等你去点燃。战时的伦敦就是这样的地方,他想:“除此都不时髦!”但是这姑娘跟梅德琳一般年纪,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而他又刚同帕米拉•塔茨伯利沉闷、冷淡而辛酸地分了手。他避开她荡漾的眼波,说了些枯燥无味的关于晚间新闻的话。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魁伟的陆军中尉走了过来,邀请露西•索姆维尔喝一杯,她跳起身来走了。不久帕格也就离开了。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听了会儿丘吉尔的演说,就上了床。他在熄灯前重读了一遍罗达那封含情脉脉、缠绵悱恻的信。字里行间似乎有某种阴暗而不愉快的东西。他猜想她可能同梅德琳有了龃龉,尽管信里并没有提到女儿的名字。他心想,老嘀咕这事也没有必要,反正一两个月内就要回家。他睡着了。
罗达在去康涅狄格州的旅途上已经同柯比博士发生了暧昧关系。这就是帕格隐约察觉到的某种阴暗而不愉快的事。俗话说,受骗的丈夫总是蒙在鼓里的;尽管罗达在信里说话不够慎重,露了些破绽,但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战争不但促成人与人之间新的亲密关系,也把旧的关系引向破裂。在这个忠实的典型——他海军中的朋友这样看他——接到他妻子的信的那一天,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间并没有什么越轨行动,主要是那位姑娘已下了决心不鼓励他。而罗达从新伦敦回来的旅途中却失足了。这是事先没有想到和预料到的。如果硬要约她幽会,她准会畏缩、拒绝。她只是同柯比停下来喝茶。从那个小客栈的后窗望出去是一个美丽的池塘,里面有几只天鹅冒着蒙蒙细雨在粉红色的荷花丛中游来游去。他们单独坐在这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只有个老妇人侍候他们。他们对这次访问拜伦很满意,乡村的景色也很美。他们原打算停留一个小时,然后开车去纽约。他们谈到第一次在柏林郊外的午餐,谈到在滕珀尔霍夫机场的离别,谈到在瓦尔多夫旅馆重逢时彼此的欢乐。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谈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亲密。后来巴穆•柯比说:“这个地方可真舒适极了!可惜我们不能住下。”
罗达•亨利小声儿说,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这几个字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也许能。”
也许能!这么三个字就改变了一个人的生活和品格。那个老妇人没有问什么,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卧房。
在纽约,罗达和柯比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中听到了帕格深夜听到的丘吉尔的广播演说。罗达替梅德琳和她自己挑选的公寓很不错。房子朝南,屋外是一片低矮的褐色石头。阳光整天穿过白布帘的窗户照射到一间宽敞的起居室里。室里的陈设和装饰一律用白、桃红和苹果绿三色。装在绿像框里的维克多•亨利和男孩们的照片放在一架白色钢琴上。来访的客人对这地方高雅欢乐的气氛都有好评。
“他点起一把火,火势越烧越猛,直到把纳粹暴政的最后残余从欧洲扫光……”柯比懒懒地坐在一把圈椅里吸烟斗,瞪眼瞅着收音机。
“华丽的辞藻,这个老家伙。”
“你认为他们真能抵挡住德国人么,巴穆?”
“帕格怎么说?”
“他刚到的时候来过一封悲观的信,以后就没有再来信。”
“真怪。他在那里有一阵子啦。”
“嗯,我对自己说,他如果有什么不测,我会听说的。我真担心。”
“当然。”
丘吉尔的演讲结束了。她看见他在瞧他毛茸茸的手腕上的表。“你的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啊,还有一两个钟头。”他关了收音机,慢慢踱到窗前,眺望窗外。“景色不错。无线电城、帝国摩天大楼。可惜那座公寓楼把河上的景色遮住了。”
“我知道此刻你想要的是什么?”她说。
“什么?”
“喝点茶。到喝茶的时候啦。”她看见对方突然粗犷地咧嘴一笑,就半含羞、半涎着脸微笑着,急煎煎地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真的喝茶,巴穆•柯比先生。”
“茶是我心爱的饮料。至少最近是这样。”
“别讨人厌啦,你!嗯,我去煮点茶好吗?”
“当然好。我正想喝茶。”
“我想我应该发誓戒茶才对,因为我最先是喝茶堕落的。”她诱人地扭动腰肢朝厨房走去。“如果我能用喝醉酒来解释就好了,可是我当时却跟一个牧师的老婆一样清醒。”
他到厨房看她准备茶。巴穆•柯比喜欢在一旁看她走动,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使罗达感到自己又年轻起来。他们坐在阳光下的一张矮桌边,她彬彬有礼地把茶倒好,把涂上黄油的面包递给他。再找不到更平静、更庄重的一幅图画了。
“差不多同在麦琪逊太太的客店里喝的茶一样好,”柯比说。“差不多。”
“别提啦!你在丹佛要呆多久呢?”
“只过一夜。随后就得回华盛顿。我们的委员会准备会见几个英国科学家。从样本上看,他们搞出了些了不起的东西。我肯定他们会叫德国人大吃一惊的。”
“真的!那么你下一步是到华盛顿了。”
“对。你也找个理由去趟华盛顿么?”
“啊,亲爱的,巴穆,你难道不知道我认识那里的每一个人?简直是每一个人。我不认识的人,帕格也认识。”
他苦闷地停顿一下后说:“这件事干得不令人满意,对不对?我不认为自己是个破坏家庭的人。特别是对在国外服务的军人的家属。”
“哎,亲爱的,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犯了罪的女人。从那天以后,这两个星期天我都上教堂了。我并不感到有罪,反倒感到很新奇,我就告诉你这点。”她又给他倒了点茶。“这一定是战争的关系,巴穆。我也说不好。自从希特勒踏遍了欧洲、把伦敦炸成平地以后,一切旧的观念似乎都变得无尽轻重了,这我也说不好。我的意思是说,比起眼前真实的东西来——比如在麦琪逊太太客店后边的天鹅——那些可爱的粉红色荷花、细雨、那只灰猫——茶、那些好吃的面饼——还有你和我。这些都是我能够享受到的。”
“我还没告诉你我干嘛要去丹佛。”
“没有。”
“有一个人要买我的房子。准备出一大笔钱。我告诉过你关于我房子的事。”
“对,听说漂亮极了。你真的准备把它卖掉吗?”
“我常常谈这件事。我一直在考虑。最后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的大部分朋友都在丹佛。那后房子非常适于自己住、招待客人和接待来探亲的儿女和孙儿孙女。我要是有妻子,就决不愿意卖掉它。”他停顿一下,睁大了一双严肃的棕色大眼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腼腆和担心的神气。这种眼光本身就是求婚的表示。“你是怎样想的,罗达?”
“啊,巴穆!啊,多幸福的日子,”罗达的双眼充满了快乐。她并不十分感到吃惊,可是她所得到的安慰是难以形容的。这一来算是解了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这到底跟基普•托莱佛干的蠢事不同,这不是一次失去理智的失足,而是一次奔腾的激情。既是奔腾的激情,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说:“对你来说,这实在不应该是新闻。如果我当时不是那样感受,我们是不会在麦琪逊太太那儿住下的。”
“真的!啊,我的主。你那样看待我,我是又骄傲又幸福。我当然是那样。不过——巴穆!”她几乎是快活地朝钢琴上的照片挥了挥手。
“我有些朋友也是在五十多岁重新结婚的,罗达。有的在离了婚以后,有的现在过着非常美满的幸福生活。”
罗达叹了口气,用手指擦擦眼睛,朝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要使我成为一个贞洁女人?你那样做的确是好意,不过没有必要。”巴穆•柯比真挚地俯身过去,闭紧了他肌肉松弛的大嘴。
“帕格•亨利是个令人敬佩的人。并不是因为你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才发生那件事的。在我们见面之前你们的婚姻中就有了裂缝。那是不能不有的。”
罗达用颤抖得很厉害的声音说:“帕格在我认识他之前是海军里个橄榄球后卫。我看过他参加的两次陆军对海军的比赛。我有个男朋友爱看这类比赛——听我讲,巴穆,也许我会镇定下来。他是个很有冲劲、令人激动的运动员,这个满场跑的结实小伙子。后来,天呀,在华盛顿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帕格•亨利本人,就是报刊上常有他照片的这个人。战争在进行。他穿上嵌金线的蓝军服看起来雄赳赳的。我一定要说!呵,天哪,他用了在足球场上的那股劲儿来追求我。那些日子他显得非常可笑。你要知道,帕格在愿意的时候,他具有一种逗笑的才能。嗯,我交的男朋友都是华盛顿的老相识,都进的同样学校,都是用同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你知道。帕格却与众不同。他现在也是这样。举一个例子,他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你可以打赌,光是这一点就不好相处!我的意思是说,从一开始情况就很复杂。我的意思是说,这丝毫不影响他谈恋爱,不知我说清楚了没有,可是——嗯,帕格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我永远会这样说。我一定叫帕格腻烦了。我知道他爱我,可是——问题是他太海军气了!哎,巴穆,这个人让我在婚礼宴会上站了半个小时,而他却开车送他的指挥官去赶回诺福克的火车!这就是维克多•亨利。可是二十五年——天呀,现在我是第一次突然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
罗达用手帕掩着脸哭起来,两肩不住地抖动。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等她平静下来以后,她看着他说:“你到丹佛去吧,不过你得问一下自己这个问题。我做了对不起帕格的事。难道你就不想到,有朝一日,由于意想不到的机缘我嫁了你以后,我会不会同样也做对不起你的事呢?你自然会想到的。干嘛不呢?”
“因为我相信你很久以来就不爱你丈夫了。你对他有感情,可我认为你爱上了我。”他站起来。“我还是要去赴丹佛的约会,罗达。不过我不准备卖那所房子了。”
“呵,卖掉了吧!对我来说,你还是照样卖掉那所房子好,巴穆。我不过认为你有一天会后悔的。”
“再见,罗达。我会从华盛顿给你来电话的。可惜这次我没见着梅德琳。代我向她致意。”说着,他看了钢琴上的照片一眼。“我想你的孩子们会喜欢我的。甚至拜伦那个怪孩子。”
“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呢?问题不在这里。”她送他到门口。他象一个出门旅行的丈夫一样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