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乎华伦•亨利和他的未婚妻杰妮丝的意料,纠正他们对苏联入侵芬兰的看法的,竟是梅德琳新交的男朋友,一个长号手,公用事务系的大学生,名叫希威尔•波茨曼。十二月初他俩订婚以后,双双来到纽约,去拜访梅德琳的新居,他们在这里巧遇她的男朋友,感到很吃惊。
帕格•亨利听说她搬进自己单人住的公寓,很是生气,但如果他知道她搬家的原因,他其实应该高兴。梅德琳越来越讨厌跟她住在一套房间的两位少女。两人都有风流事儿——一个跟一位专写笑话的作家,另一个跟一位跑龙套的演员。梅德琳发现他们只要有一对在家,她就得躲出去,到很晚才能回来,要不就只好一个人关在自己房间里。她们住的房子很简陋,墙壁薄极了。她连装聋作哑都不成。
她感到十分厌恶。两个姑娘都有很好的工作,衣着很雅致,又都是大学毕业生。但是,梅德琳觉得她们的行为简直象妓女一样。她是亨利家的孩子,跟父亲的观点一致。梅德琳在日常琐事上多多少少接受了一些美以美教规的影响,很相信她在家里和教堂里学到的东西。没有结婚的少女如果正派,就不会跟男人同居,这在她看来,几乎是一条自然的法则。男人就灵活多了,比如,她知道华伦订婚之前就不怎么规矩。她比较喜欢拜伦,因为拜伦在这方面更象她为人正派的父亲。梅德琳认为两性关系是一桩轻松的玩火游戏,只能在保障安全的一定距离之外享受那熊熊的火焰,直到新婚之夜才能纵身投入那炽烈的火海之中。她是一个出身中产阶级的正派少女,她丝毫不为此感到羞愧。她觉得跟她同住的两位少女都是大傻瓜。休•克里弗兰一给她加薪,她就即刻搬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在帷幕后边,一边搅着炉子上一只锅里的东西,一边说,“也许不该做这顿晚饭。我们不如都上馆子吃去。”
她是在对她的男朋友希威尔•波茨曼说话,大家都管他叫波茨。他俩是九月份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波茨瘦高、苍白,性格温顺,蓄着一头厚厚的棕色直发,无边眼镜后边一双凸出的、沉思的眼睛。他总是穿棕色衣服、棕色鞋,打棕色领带,甚至连衬衣也是棕色的;他经常阅读大部头的、枯燥无味的经济和政治书籍,自己对人生也抱着一种灰溜溜的看法,认为美国社会注定要毁灭,很快就要崩溃。梅德琳觉得他很有意思,对他感到特别新奇。这时他在棕色衣服外边围着一条粉红色围裙,帮她收拾小饭桌,削炖肉用的葱头。
“现在还来得及,”他说。“你可以把炖肉留下,明天晚上吃,咱们请你哥哥和他的女朋友上朱丽奥吃去。”
“不行,我已经告诉华伦我自己烧晚饭。他的女朋友很有钱,不会乐意下意大利小饭馆。而且他们还要赶去看戏。”梅德琳走出来,用手帕揩了揩发烧的面孔,看了看饭桌。“太好了。谢谢你,波茨。我去换衣服。”她打开漆成米黄色的壁橱门,拿出一件衣服和一条衬裙,朝这个小小的房间扫了一眼。整套房间只有一个三角形的小窗对着后院和洗衣房,此外就是一小块烧饭用的地方和一个小小的浴室。破长沙发上摆着黄色的纸样和几大块蓝布。“真讨厌。沙发简直成老鼠窝了。我要是快一点,还能把衣服裁出来。”
“我能帮你裁好,”波茨说。
“别瞎说了,波茨,你不会裁衣服。别去试。”门铃响了。
“酒已经有了。太好了。”她去开门。华伦和杰妮丝进来,看见一个金鱼眼的高个子年轻人,围着粉红色围裙,一只手拿着一把大剪刀,一手拿着一只衣袖的纸样,他们都吃了一惊。房间里一股炖肉的香味,梅德琳穿着一件长睡衣,手臂上搭着一件衣服和一条带花边的衬裙,这场面充满着强烈的家庭气氛。
“哎呀,你们真早。我的天,华伦,你晒黑了!”梅德琳始终相信自己很正派,所以从来没有遇到过忸怩不安的时刻。
“这位是希威尔•波茨曼,我的一位朋友。”
波茨曼朝他们稍稍挥了挥剪刀;他很窘,很狼狈,连忙拿起一只蓝色人造丝的破衣袖剪起来。
梅德琳说:“波茨,请你别裁那件衣服好不好!”她又对杰妮丝说:“你看,他还以为自己真会裁呢。”
“比我能干多了,”杰妮丝•拉古秋不大相信地盯着波茨曼说。波茨曼放下剪刀,解下围裙,吃吃一笑。
华伦为了掩饰自己的吃惊,随便找话说:“梅德琳,你的晚饭闻起来真香啊。”
梅德琳给他们介绍过之后,就走进她称之为闺房的一间四英尺见方的肮脏的浴室。“你们要不要先洗洗,”她打开门,指着满是生锈发黄的自来水管的地方,对杰妮丝说。“两个人在这里挺宽绰。”
“噢,不用了,不用了,我挺好。”杰妮丝喊道。“来吧。”
波茨一边穿上衣,打领带,又继续刚才中断的谈话。梅德琳突然探出头,伸出一只光光的胳膊和肩膀。“波茨,别让炖牛肉漫出来了,你把煤气关上。”
“当然可以。”
当他走到帷幕后边,杰妮丝•拉古秋和华伦惊异地交换了眼色。“波茨曼先生,您是在纽约业余乐团演奏吗?”杰妮丝提高嗓音说。
“不是,我在吉格•弗雷契尔管弦乐团。”他高声回答说。
“我在争取自己组织一个乐队。”他回到房间,坐到靠背椅里,头枕着椅背,整个身子朝后仰卧着,腿一直伸到地板上,简直等于躺在椅子里。华伦自己本来就邋邋遢遢,但是看到高个子、瘸腿、眼珠突出、穿一身棕色衣服的长号手如此懒散,他简直对他产生了怀疑。最奇怪的是他穿的衣服。华伦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有人在棕色的衬衣上打一条棕色领带。梅德琳从浴室出来,一边还在整理身上的衣服。“来,波茨,兑一点酒,”她喊道。
波茨站起来去搀和饮料,一边谈到组织一个乐队的种种困难。他很拘谨、腼腆。他确实认为要别人不感到拘束的唯一办法就是聊天,而他经常谈到的话题之一就是他自己。他说他是蒙大拿州一个部长的儿子;十六岁时,当地一位医生
没有治好他的甲状腺病,却介绍给他许多英格索尔和海克尔①的著作,纠正了他对宗教的看法;为了反抗父亲,他选择了长号手这个职业。
①英格索尔(1833—1899),美国演说家、律师:海克尔(1834—1919),德国博物学家。两人都是达尔文主义捍卫者和传播者,反对宗教和哲学的蒙昧主义。
接着他又转到战争这个题目上,他解释说,战争就是帝国主义者争夺市场的斗争。这话题是华伦说到他自己是一个正在受训的海军战斗机驾驶员而引起的。随后,波茨又开始阐述马克思对战争的分析,从劳动价值学说开始。梅德琳已烧好饭菜,端上桌,觉得有他陪她的客人,心里很高兴。她知道波茨很健谈,也对他的谈话感兴趣,她想华伦和杰妮丝说不定也会感兴趣。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沉默不语。她想,也许他们刚刚发生过小小的争论。
波茨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从来不按他们真正劳动所得获取报酬。资本家只付给他们最低工资。资本家因为拥有生产资料,就把他们控制在自己手中。一个工人的生产价值和他报酬所得之间的差额,就是利润。这样就迟早导致战争。每个国家的资本家都堆积了大量的剩余物资,因为工人得到的报酬不足以购回他所生产的全部产品。资本家为牟取利润,只得将这些剩余产品销售给其他国家。争夺国外市场的斗争一旦白热化,将不可避免地转化为战争。当前发生的正是这种情况。
“但是希特勒并没有剩余产品,”杰妮丝•拉古秋温和地说。她是学经济的大学生,懂得这些马克思主义者的陈词滥调,但她还是愿意让华伦妹妹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她现在还搞不清)发上一通议论。“德国是一个产品不足的国家。”
“但是,战争依旧是一场争夺国外市场的斗争。”波茨非常懒散地走回来,认真地坚持着。“那么照相机呢,不在乎吗?德国一直在出口照相机。”
华伦说:“那么,根据我的理解,你是说,德国侵略波兰是为了出售莱卡照相机。”
“拿经济法则说笑话很便当,但是文不对题,”波茨微笑说。
“我完全是认真的,”华伦说。“显然希特勒进攻波兰的原因,象大多数战争一样,就是为了征服和掠夺。”
“希特勒是一个傀儡领袖。”波茨愉快地说。“你听说过弗里茨•蒂森吗?他和克虏伯,还有另外几个资本家,把希特勒扶上台。他们只要愿意,打几个电话,明天就能扶另外一个人上去。当然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在他们争夺国外市场的斗争中,他是一只可以利用而且俯首贴耳的走狗。”
“你知道,你讲的完全是一条共产党的路线,”杰妮丝说。
“噢,波茨是一个共产党,”梅德琳匆匆忙忙从帷幕背后端出一木碗沙拉,说。“晚饭好了。波茨,你拌一下沙拉好不好?”
“当然可以,”波茨把碗端到旁边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上,非常老练地加沙拉油、醋和其他佐料。
“我可能还没有见过一个共产党呢,”华伦说着,朝这个身穿棕色衣服的高个子瞟了一眼。
“我的天,你真没见过吗?”梅德琳说。“怎么可能,广播系统就有许多他们的人。”
“那多少有点夸张了。”波茨说着,往沙拉碗里擦蒜,于是暖洋洋的小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股刺鼻的蒜味。
“噢,波茨,你说,咱们那些人里,谁不是共产党?”
“彼得不是。我想麦拉也不会是。那还只是我们这一批人。”他对华伦补充说,“那还是从西班牙内战时期开始的。我们干了许多事,给保皇分子点厉害看看。”大家都已经就座了,波茨把一碗沙拉端到桌上。“当然现在我们的人剩下的不多了。大批人在斯大林与希特勒签订条约以后销声匿迹了。他们都没有最基本的信念。”
“你觉得那个条约很讨厌吗?”华伦说。
“讨厌?哪儿的话?那是一个非常明智的行动。资本主义列强企图在苏联把社会主义消灭掉。如果他们事先在相互混战中伤了元气,那么向社会主义发动总进攻的力量也就薄弱得多了。斯大林的和平政策是非常明智的。”
华伦说:“假设希特勒单线作战,迅速并吞英法,然后转过来击溃俄国呢?这是很可能发生的。斯大林可以和盟国达成协议,他们联合一致制止纳粹,形势就要好得多了。”
“可是,要知道,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没有任何理由参与帝国主义者争夺国外市场的斗争的,”波茨非常耐心地向这位蒙昧的海军飞行员解释说。“社会主义不需要国外市场,因为工人获得了他所创造的一切。”
“波茨,你把炖牛肉端来好吗?”梅德琳说。
“当然可以。”
等他到帷幕后边,杰妮丝•拉古秋提高嗓门说:“可是你肯定知道,一个俄国工人的收入,比任何资本主义国家工人的收入都要少。”
“当然。这有两个原因。社会主义首先在一个封建国家取得胜利,”波茨又端着炖肉出来说,“需要弥补一个很大的工业空白。另外,也由于帝国主义的威胁,社会主义需要把大量生产转向军事工业。等到社会主义一旦在全世界取得胜利,军火变成无用的东西,就会把它们都抛到海里去。”
“会不会有这样的事,我怀疑,不过,即使有这样的事,我总觉得,”杰妮丝说,“一旦国家掌握了生产资料,工人的收入会比资本家掌握生产资料时的收入少。你知道官僚主义政府多么无能,多么专横。”
“不错,”梅德琳插嘴说。“可是一旦社会主义在全世界取得胜利,国家就消亡了,因为任何人都不再需要一个集权的政府。那么,工人将掌握一切。波茨,把酒递给我们。”
“当然可以。”华伦眯起眼睛对他妹妹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争论就在这里,”梅德琳吃吃地笑着说。“要是爸爸知道我跟共产党交朋友,会不会气死?千万别写信告诉他。”
“你放心。”华伦转向波茨说:“那么芬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俄国入侵这个北方小国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场灾难。
“怎么呢?”
“你知道,俄国指责芬兰袭击它,跟希特勒指责波兰进攻德国一样。你相信吗?”
“如果认为波兰进攻德国,这种想法实在可笑,”波茨平静地说,“但是芬兰袭击苏联却非常可能。大概是受人指使,企图挑拨社会主义卷入帝国主义战争。”
“苏联国土是芬兰的五十倍,”杰妮丝•拉古秋说。
“我并没有说芬兰干了一件聪明事,”波茨说。“他们受人指使犯了一个大错误。不过,芬兰本来就是沙皇俄国的一个公国。严格说,这不能算是袭击,这只不过是纠正一个错误。”
“噢,甭说啦,波茨,”梅德琳说。“斯大林不过见机行事,进入芬兰以便改进他对抗德国的战略地位。”
“当然,”华伦说,“道义不去管它,处在他的地位,这是一次非常精明的行动。”
波茨非常会心地微笑了,他的眼珠简直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当然,他不是昨天刚生下来。只要社会主义国家有一点实际行动,帝国主义者总是怕得要命。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独享的特权。”
“这次进攻竟一败涂地,你又怎么解释呢?”
“噢,你相信资产阶级报纸的宣传吗?”波茨说着,使劲朝他眨了眨眼。
“你以为俄国人真的打了胜仗?”
“嗨,那些关于什么穿白制服的芬兰滑雪部队的种种无稽之谈真叫人世气,”波茨说。“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俄国也有滑雪部队,也有白制服么?可是你却偏偏听信《纽约时报》的宣传。”
“炖肉真好吃,”杰妮丝说。
“我放了好多丁香花苞,”梅德琳说。“可别吃着了。”
华伦和杰妮丝吃完饭,就即刻上戏院去了。他从彭萨科拉到这里来休假七十二小时,杰妮丝从华盛顿来跟他会面;跟梅德琳一起吃晚饭是他们在长途电话中最后商定的。他们走了以后,梅德琳裁她的衣服,波茨洗盘子。
“天哪,现在怎么办呢?”走到街上时,华伦说。戏院离这里只隔几条马路。下雪了,不可能叫到汽车,他们只好步行。“弄一支鸟枪来?”
“做什么?解脱波茨的痛苦吗?”
“我想强迫他跟她结婚。”
杰妮丝笑起来,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他俩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亲爱的。”
“是吗?”
“不可能。你的小妹妹还完全是个孩子。”
“老天爷,一点不错。曼哈顿的红色火焰。真他妈的没法说。我还写信告诉家里说我要去看她。现在我怎么说好呢?”
“你就给你父母亲写信,说她一切都好。实际上也是这样。”
他们低着头朝前走,风卷着雪花直朝他们脸上扑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杰妮丝说。“别替你妹妹担心。说实在的,也不必要。”
“我在想这场战争把我们一家人都拆散了。我是说,我们也经常分散在各地,”华伦说。“因为我们是军人家庭,也习惯了,可现在不一样。总觉得没有着落。人人都在变动。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团聚在一起了。”
“所有的家庭迟早都要变动,要分散,”杰妮丝•拉古秋说,“拆散以后各自成为一个新家庭,开始生活。事情就是这样,这也是一种非常可爱的安排。”她用脸偎着他,呆了一会儿,雪片落到两人暖和的面颊上。
“帝国主义者争夺国外市场,”华伦说。“我希望在爸爸回来之前,她能把那人摆脱掉。要不然爸爸非把无线电城捣毁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