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有点惊讶,忍不?住看了这男访客一眼。
他的双手依旧紧紧地包握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凝然,一动不?动。
渐渐地,她?终于变得平静了,双眉舒展,不?再呓语,一张脸侧在沾了片泪痕的枕上,继续睡着。
护士想?请他离开了,但又有些不?敢开口,站在一旁,望着这男人。
病房里静悄悄的,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神色如水,仿佛在倾听她?平稳的呼吸,良久,才慢慢地松开,掖好她?刚才因为睡梦不?安有些滑落的盖被,抽了张纸,俯身过去,替她?轻轻拭去脸上残余的泪痕,最后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护士跟了出来。
“麻烦您,护士小?姐,请务必照看好她?。”
在门口,他对护士说道。
护士急忙点头:“放心吧,这是我们的职责。”
男人朝她?微微一笑,再次看了眼病房里的她?,转过了身。
“先生!”护士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追上了一步,“请问先生怎么称呼,等下甄小?姐醒来,我可?以代你传个话?的。”
他停了脚步,迟疑了下,转过头:“谢谢你,护士小?姐,但不?必特意告诉她?我来过。”
他朝护士点了点头,迈步离去。
……
甄朱那天?支撑不?住晕倒,再次醒来时?,人就躺在医院的这间病房里。
她?发烧,意识有些混乱,住了好几天?的院,直到这两天?,高烧才慢慢退去。
但她?的精神却依旧恍惚,这几天?躺在病床上,睡梦里,或者半睡半醒之?间,人总是被各种混乱意识所缠绕,脑海里不?断地重复交替着她?梦幻般历过的三生,青阳子,纣,以及,那镌刻在她?脑海里的刻骨铭心的最后一幕画面:他的双耳和眼角在流血,英俊的面庞,满是烈火硝烟,他凝视她?的目光,却是如此的温柔,充满不?舍。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紧紧地将她?护抱在怀里,用指在她?手心写下“愿有来生”,吻住了她?,在最后的震天?炮火声中,一切都?烟消云散。
画面闪逝,她?梦见自己又在读着信。
“……想?起来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对你说过我爱你了,既然决定写下这封信,那么就借歌德的一句诗来再次向你表白,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
“……想?到你将热爱馈赠于我,只是因为我是你从?前那个爱人的替代,而到了下一辈子——如果真的还有来生的话?,你或许已经决然回到了那个男子身边,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却无知无觉,在不?知何处的黑暗虚空中永远就此失去了你。一想?到这个,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空虚,失落,乃至强烈的嫉妒……”
“……我一定会尽快请个假,回来看你,到时?无论你怎么骂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种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只愿你当初那话?真的是在和我调笑,你我这一生一世,永远没?有尽头,你属于我徐致深一人所有,永不?分离……”
她?被交织在一起的梦境紧紧地攫住,仿佛一个掉入水中行将溺毙的人,无法呼吸,她?哭泣着,下意识地叫着最后一刻烙在她?印象中的他的名字,伸出手,想?去抓去什么能够借以让她?支持的东西?。
她?的手终于抓住了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温暖,安稳,有力,仿佛带着让人凭生信赖的力量,在她?身边架设起了一道屏障,那些萦绕着她?的画面渐渐消失,她?的呼吸平稳了下来,终于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终于好眠,甄朱睡饱自然醒了过来,眼皮子动了下,慢慢睁开眼睛,才动了动身子,耳畔就响起脚步声,转头,看见程斯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俯身下来,凝视着她?的双目里,带着满满的关?切。
“你醒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住院后,边慧兰开头几天?在这里照顾她?,这两天?她?退了烧,情况渐渐稳定,她?忙着有事,甄朱让她?不?必来了,但程斯远却依旧天?天?过来,这让她?很是过意不?去。
甄朱撑起手臂,程斯远想?扶她?,甄朱略微挡了挡,自己慢慢坐了起来,整理了下睡的有点乱的长发,朝他微微一笑:“我好多了。实在不?好意思,又麻烦你。其实我真没?事了,你不?必老是过来,耽误正事。”
程斯远给她?倒了杯温水,递过来:“现在你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正事,其余什么也比不?上。”
甄朱低声道了声谢,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
程斯远端详了下她?的脸,去叫医生,很快医生来了,替甄朱做了常规检查,笑道:“甄小?姐身体恢复的不?错,没?问题了,再休息几天?,应该就能出院,程先生放心。”
程斯远如释重负,笑着向医生道谢,等人走了,说道:“你的那场告别演出,只剩三天?时?间了。刚才我和方鹃商量了下,决定取消。因为之?前工作室已经放出过你身体不?适住院的消息,所以现在正式发布取消,问题不?大。”
甄朱立刻摇头:“不?不?,不?要取消。我可?以的。”
程斯远一怔:“你的身体要紧,这样子怎么能上台?签了的合同?你不?必顾虑,我会解决,何况合同?条款里,也考虑进了因为身体意外而导致的不?可?抗力因素,你完全不?必顾虑……”
“不?是出于合同?的考虑。除非真的上不?了台,否则我不?能让那些为我买了票的观众失望。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三天?后,我可?以上台的。”
“甄朱……”
“让我自己决定吧,程总,我希望演出正常进行,我打电话?和方鹃说吧。”
甄朱找手机。
程斯远无奈,只好说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坚持,那就由你,我和方鹃说吧。”
他出去打电话?。
窗外阳光明媚,护士进来,到窗前调整了下百叶窗的位置,又整理着花瓶里刚换上的鲜花。
这是程先生带来的,早上另位不?知名先生带来的那束,已经应程先生的话?,被她?收拾了出去。病房里鲜花并?不?适合太多,气味混合。
甄朱出神了片刻,问道:“詹小?姐,早上有人来过吗?”
护士微微迟疑了下,说道:“应该没?有吧……但是程先生来了已经好一会儿了,您睡着的时?候,他一直在这里陪您呢。”
甄朱感到微微的恍惚,没?再说什么,慢慢地躺了回去。
程斯远很快打完电话?,进来笑道:“你啊,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固执了!拗不?过你。好了,方鹃也同?意了。但是这几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身体要是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
甄朱慢慢吐出一口气,朝他笑了笑,点头。
当晚她?就出院了,第?二天?在家休息了一天?,接下来的两天?,回了工作室,和参与舞剧的演员以及工作人员一道,再次投入了最后的紧张排练。
她?是最严格的领舞者,也是最苛刻的舞美、灯光师、音响师,对这一台即将到来的演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疏忽,要求全部做到完美。
白天?她?心无旁骛,忙忙碌碌,看到她?的人,很难想?象就在几天?之?前,她?还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看起来是这么的精神奕奕,充满了自信和干劲,但没?人知道,晚上回到家中,当她?对着空荡荡的如同?寂静深海倒扣的房间,她?就再次陷入失眠。吞下的安定也没?法让她?睡的安稳。前世的梦境总是向她?涌来。她?从?炮火声和那个男人的的深吻中醒来,赤脚靠坐在那个她?习惯的落地窗的角落,在香烟的缭绕中,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她?是如此的爱着那个名叫向星北的男人,曾经为了挽回他的生命,不?惜以命为赌,追回三生。
但是现在,当她?终于从?那个似幻却真的世界里归来,也如当初所愿那样,拯救了爱人的生命,她?却悲哀地发现,她?已经不?是一开始的自己了。
三生三世,青阳子,纣,还有那个名叫徐致深的男人,他们起初在她?的眼中,是向星北,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去接近,并?且爱上他们。
但是他们自己,却永远不?会如此认为。
因为他们真的不?是她?最初的爱人向星北。
徐致深说,愿有来生。但是他也对她?说,倘若真有来生,你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却无知无觉,在不?知何处的黑暗虚空中,永远就此失去了你。
现在她?人是回了,但她?却也清楚地知道,属于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却仿佛还停留在她?经历过的最后那个世界里,并?没?有随她?人一道完全抽离。
她?的精神和爱,被割裂了,再也无法完整地回归到这个现实世界了。
……
这一晚,在代表最高艺术水准的国家大剧院的那个美轮美奂的金色舞台之?上,甄朱为两千多名观众,奉献上了一台精彩绝伦的完美舞剧。
演出结束后,她?带着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在观众纷纷起立的经久不?息地鼓掌声中,谢幕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怀抱观众献上的花,向着台下深深地鞠躬,在鲜花,闪光灯和如雷的掌声中,面带笑容,下了舞台,那抹女神的倩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台下观众的视线里。
剧院里的两千多名观众,在散场的音乐声中,有的开始离席,有的还没?尽兴,依旧兴奋地和旁边的人议论着今晚的演出,更多的人,则聚集在后台和剧院门口附近,希望能在她?离开的时?候,再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渐渐地,向星北身边的人也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依旧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起身。
他是今夜她?那两千多名观众中的一个,票是从?剧院外广场的黄牛那里,以高出原价三倍的价格买的。
当时?那张票,已经有人要了,但他出的价高,黄牛就给了他。
“这位先生,你一看就是有格调的。你可?别嫌我黑心,艺术无价啊,何况今晚谁,女神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多少人想?看都?买不?到票呢!算你运气好!”
黄牛接过钱,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一副卖可?惜了的表情。
向星北接票,朝那个向自己投来不?满目光的原买主抱歉地笑了笑,转身随了人流,快步登上台阶。
当他坐在人头攒动的华丽剧场里,等着她?登台的时?候,人依旧还是有些恍惚的。
傍晚,他原本是去探望许久没?见面的祖父,回来开着车,有些漫无目的地随着车流游走,最后也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这里,最后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这么多年了,除了隔着屏幕,他好像还从?没?有去看过她?在舞台上真正跳舞的样子。或者是时?间不?对,或者是他不?在,总是一次次地错过。
今晚是她?告别前的最后一场演出,明天?他也预备走了,不?如去做一回她?的观众,也算是对两人这十年的一个告别。
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这台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舞剧,此刻已经结束,她?人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向星北却依然沉浸在她?带给他的那种巨大震撼里,久久地无法自拔。
他从?不?知道,舞台上的真实的那个她?,竟是如此的炫目,夺人眼球。当她?舞动的时?候,高昂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柔软的腰肢,灵动的四肢,每一个和着音乐的跳跃,旋转,腾挪,没?有一处不?是吸引着他的视线,她?像是群星拥簇的太阳,在舞台上闪烁着耀眼的灿烂光芒,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只能屏住呼吸,从?头到脚彻底被她?俘虏,直到她?演出结束的最后一刻。
剧院里的观众终于全部走光了,角落里的照明熄灭,工作人员开始拆卸背景道具,在舞台上跑来跑去,一个穿着制服的保洁经过走道,发现还坐在角落里的向星北,向他投来奇怪的注目。
向星北站了起来,走出了剧院。
……
甄朱草草卸妆,换了衣服出来,接受了一个由程斯远预先安排好的简单媒体见面,在回答了几个关?于慈善和日后复出计划的问题后,程斯远宣布结束现场,在记者意犹未尽的争相提问声里,和方鹃护着她?从?剧院里出来。
将近十一点了,剧场外还停留了许多的人,大多都?是不?愿离去还守在通道苦苦等待她?出来的观众。
前头保安不?断地辟道,甄朱面带笑容,朝着停车的地方龟速前进,为伸到自己面前的无数个本子签着名,致谢,忽然面前伸过来录音笔,几个记者从?人群里钻了进来,其中一个说道:“甄朱小?姐,最近几天?,网上有很多关?于您婚变的消息,据说您和丈夫感情破裂,已经离婚了,您暂停舞台艺术决定出国的计划就是和婚变有关?。另外,您的婆婆是不?是那位著名的商界女强人卓女士?据说她?为人苛刻,一直反对您和您丈夫的婚姻,这也是导致您婚姻破裂的一个重要因素?网友们对此都?十分好奇,您能就此说几句吗?”
甄朱和向星北的婚姻,在她?成名后,多年一直保持低调——或者说,因为常年的分居两地,想?高调也不?可?能。离婚后,为了防止给双方带去不?必要的麻烦,甄朱并?不?打算公?开私生活。
方鹃是她?的经纪人,未经她?的允许,工作室不?会对外透漏,她?也特意叮嘱过自己的母亲边慧兰,绝不?允许她?对任何人或是媒体提及半句。
之?前一直风平浪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她?住院后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消息不?知道从?何而出,一下就传的沸沸扬扬,变成了娱乐热搜头条。
如果只是她?自己就算了,作为被贴上所谓“艺术女神”这类标签的公?众人物,想?彻底避开公?众关?注,原本就不?现实。
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随着消息传播,把卓卿华也给牵扯了进去。
现在网上搜“卓卿华”,后面不?再是“商界风云女强人”的后缀,而是自动跳出的“恶婆婆”。
也不?知道卓卿华现在知道了没?,知道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甄朱压下心中郁闷,正要开口,一旁的程斯远已不?悦地挡在了她?的面前:“甄小?姐是舞蹈家,不?是娱乐版面明星,她?也没?有义务回答你们这种非常荒唐的问题。作为甄小?姐的朋友,我个人更是反感你们企图用这种和她?的艺术无关?的问题去博人眼球!”
他推开了挡在前面的录音笔和人群,带着甄朱朝已经开过来停在不?远处的那辆保姆车走去。记者不?甘就这么被打发,奋力追了上来:“您就是大河基金的程先生吧?据传言,您的公?司涉嫌老鼠仓操作,您对此有什么解释?”
“无稽之?谈!”
程斯远大声地叫着保安,几个保安急忙跑了过来,推搡着记者,混乱中,一个正奋力挤过来想?求甄朱签名的女孩遭了池鱼之?殃,摔到地上,惊恐地尖叫。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周围全都?是人。甄朱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唯恐女孩受伤,大声呼叫,让人让开,但人太多了,而且这种场面,一旦起了混乱,就很难控制住局面,甄朱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倒在地上,鞋子也掉了,周围都?是人的脚,她?奋力想?爬起来,却没?成功,混乱中也不?知道又被谁给踩了一脚,再次尖叫,哭了起来。
“我没?事!快去帮那个女孩!”
甄朱推开正护着自己往保姆车去的程斯远,扭头大声喊。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他推开还扭在一起的保安和记者,穿过人群,迅速来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等她?站稳后,送到了安全的外围,然后转头,看向了甄朱,两人的目光,隔着中间涌动的人群,交汇在了一起。
就在这一刹那,广场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这个被广场路灯清楚地照出了面容轮廓的男人,是向星北。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甄朱已经被程斯远和方鹃推到了保姆车的面前,车门打开,程斯远催她?上去。
她?停住脚步,转头,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个人,那个分明几个月前她?才漂洋过海地见过面,但此刻乍见,中间却仿佛已经相隔了无数光年的男人。
片刻后,向星北忽然迈步,朝她?大步走了过来,在程斯远和方鹃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说道:“我想?和你再谈谈,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