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德嫂,甄朱回到办公?室位置上,低头继续敲着?打字机,手指却越来越慢。渐渐地,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对面卷纸轴的纸上,出起了神。
分隔出内外的那道玻璃上传来叩指的声音,道森的声音响起:“朱丽叶!好了没?”
“马上好!”
甄朱回过神儿,手指立刻恢复了速度。
这个上午,照旧又是在忙碌中渡过,到了下?午,孙小姐的头又探了进来。
“朱丽叶,外头有人找!”
“也?是个女的!不是今早那个。这个有司机开车送的!”
孙小姐比划了下?。甄朱明白了,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
早上刚来的是德嫂,下?午又来了个女人要找自己。
会是谁?
甄朱实在费解。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她走出领事馆大门,步下?台阶,张望了下?。
街边停了辆雪佛兰,汽车的边上,站了一个中年女子,应该就是她找自己了。这女人身材微丰,容貌富美?,穿件紫色的金玉缎宽松旗袍,外面披了条嵌狐茸黑色开司米披肩,完全?一派富贵大家太太的打扮。
她很确定,自己此前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她迟疑了下?,朝那个女人走了过去,点了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问道:“请问,太太您找我?”
这女人刚看到甄朱的时?候,视线就落在了她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表情里,仿佛掠过一丝讶异,直到甄朱和她打招呼,她才回过了神,点了点头。
司机适时?开口?:“薛小姐,这位就是督办府的石夫人。”
甄朱立刻明白了。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石经纶的小妈石夫人。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那么她来找自己的目的,甄朱自然也?就明了了。
她猜测,应该是石经纶跑了出去,石家找不到人,四处打听。因?为之前石经纶经常找她,两人还一道现?身过戏院,以石家的能?力,最后得知她的身份,石夫人找到这里,理所当然。
石夫人神态已经如常,开口?说道:“薛小姐,这么来这里找你,原本是很冒昧的,但是因?为事情有些急,所以只能?权宜,望薛小姐不要见怪。”
她的声音十分好听,柔软,尾音带着?韵。而且,完全?没有甄朱原本预想中的质问或是咄咄逼人,于是也?笑道:“没关系的。石夫人找我,什么事?”
石夫人注视着?她:“是这样的,经纶前些日子,和家里闹了点不愉快,不声不响就走了,家里人到处找,都没有他的下?落,我丈夫很是着?急。之前他好像认识你,我问了下?徐公?馆的人,得知你现?在在这里做事情,所以冒昧就来了,也?没别的事,就是想向你打听下?,经纶最近有没有和你联系过?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甄朱略一迟疑,摇了摇头:“很抱歉石太太,他最近没有和我联系,我也?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我和石公?子,只是偶然认识的非常普通的朋友。”
她又补充了一句。
她的第一句话,自然半真半假。前是真,后半句,那是不方?便在未经同意的前提下?,把石经纶的下?落告诉他的家人,尽管甄朱心?里也?是觉得,石经纶这样的处置,确实有点不妥。
至于她补的第二句话,那是借机撇清自己和石经纶的关系。毕竟,石经纶这次离家,起因?就是婚姻,现?在石夫人都找来了,真要对她有什么误会,那也?是人之常情。
石夫人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谢谢你。要是他哪天和你联系,麻烦你及时?转告我一声,我很是担心?,怕他一个人在外头,万一有个不方?便,家里不知道,也?照应不上。”
或许是这女人看起来温柔近人,丝毫没有督办府夫人的架子,甄朱对眼前的这位石太太怀了一种天然般的亲近好感?,见她担心?,就安慰道:“石太太不必担心?,他应该会照顾好自己的。您走好。”
石夫人点了点头。
司机打开车门,请石夫人上去。
她转身,朝汽车走去,走了几步,转头看向甄朱:“你姓薛?是被徐先生从川西老家那边带来的?”
她问的有点突兀,甄朱微微一怔,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石夫人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太太您还有事?”甄朱问。
她出神片刻,摇了摇头,朝甄朱笑了一笑,慢慢地上了汽车。
甄朱目送汽车离去,转身回到办公?室,这事很快也?就没放在了心?上。
忙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就是月底,这天,甄朱将几份核对过的文件送进去,等?道森签完名,接回来,转身出去的时?候,听到他叫了自己一声,转过了头。
“后天我要去上海,协助施德利公?司和当局处理事故善后,到时?你准备好资料文件,和我一起去吧。”
道森说道。
施德利公?司是英驻华的一家进出口?公?司,每年进出口?的货物占港口?总进出口?量的将近三分之一,甄朱来后不久,道森把这家洋行的相关往来慢慢都转给了甄朱。上周,运载了这家公?司大量货物的一艘招商局轮船在靠近沪外海时?,发生沉没事故,不但造成了很大的经济损失,也?导致了相关不少后续合同的变更,甄朱这几天都在处理,忙的焦头烂额。
沉船损失和牵涉到的合同问题,她最清楚。
她微微迟疑了下?,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德嫂来找她时?说的话。
徐致深去了上海,不知道回了没有。
“怎么了?有问题?”
道森疑惑。
甄朱忙摇了摇头。隔日,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着?上司,登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
道森在工作中非常严厉,但出了办公?室,却是个十足的英国?绅士,而且为人正派,路上对甄朱十分关照,顺利抵达上海后,带她入住了位于浦江旁的著名的礼查饭店。
饭店毗邻附近多国?使?馆,是远东设备最为摩登的豪华饭店之一,全?天热水,客房电话,安装电梯,内有弹子房、扑克房、舞厅,楼下?还有歌舞戏剧表演的大厅,极尽一切享乐之能?,大凡中外名人要人或是有钱人,抵达上海,为享受,也?是为彰显身份,下?榻的第一选择必是礼查。
入住后的当天晚上,甄朱叫来客房服务,给了仆欧一点小费,请他将最近的时?报收集送来。仆欧拿了钱,自然乐意为美?丽的年轻小姐服务,很快就将上月的旧报纸都送到了甄朱的房间里。
时?报是沪发行量最大的老牌报纸,囊括所有时?政要闻,一览无遗。甄朱从月初开始,一张张地翻找,翻完,也?就知道了徐致深前段时?间在上海的日程。
月初他以检阅使?的身份抵达上海,督查江东归还非法侵占港口?的事项,沪督理亲自来车站迎接。因?为此事意义重大,社?会各界瞩目,所以报纸版面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报道。
中间的几份日报,陆续提及谈判的进展。
最后一篇有关他的报道,是一周之前。报纸称经过三方?多次会晤,终于初步达成意向,江东允诺在两个月内完全?撤交出港口?。报道的语气欢欣,称见到南北和平的曙光,字里行间,对大力促成此事的北方?来的那位巡阅使?,不吝溢美?之词。
甄朱这一晚上,又失眠了。
德嫂那天来叫她回公?馆,自然是出于徐致深的授意。
他应该喜欢她的,喜欢床上的她。这一点,在和他那段短暂的甜蜜相处中,即便他自己不说,甄朱也?能?非常清楚地体会到。
或许就是因?为这点皮肉的羁绊,所以在她顶撞了他,惹恼了他,自己抽身离开之后,他还是愿意怜悯她,向她大度地做出了那样一个接受她回头的姿态。
在德嫂的劝辞中,她感?觉出了一种来自于他的怜悯和施舍。
甄朱相信,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就能?继续把这个男人给收回来,甚至让他对自己神魂颠倒——但不幸的是,她这信心?的前提,依然还只限于男欢女爱。
也?是因?为这场争执,她才意识到,不管他此前表现?出来是有多喜欢她,她想要进入他的心?,真正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很难,很难,光靠睡觉,睡上一辈子,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在如果她就这样回去了,哪怕是在他面前露出一丁半点她从没有想过真正放弃他的念头,从此以后,她在他的面前,除了被动地接受,恐怕再也?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情难自禁之下?,她之前已经搞砸了一次,令事情己陷入现?在这样的境地。
这一次,她不会允许自己再犯错误了。
……
第二天,甄朱随道森去往施德利和轮船公?司,跑来跑去,一周辛苦工作过后,事情终于得以解决,双方?商定好了大致的赔偿框架以及后续的一系列事宜。当晚,和施德利公?司的人一道吃了个庆祝晚饭,回来后,甄朱以为可以预备动身回去了,道森告诉她,沪大英使?馆的新领事刚上任,三天后,使?馆要召开一个盛大的招待活动,他要出席。
当晚除了邀请沪各界名流政要,平时?和公?会有往来的诸多大洋行代表也?会到场,让她一起过去,趁这个机会和那些人见个面,方?便日后的工作。
“趁这几天空,你可以去准备一套适合出席晚会的礼服,算入差旅费,算是对你这段时?间出色工作的奖励。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干,并且没有半点抱怨。你帮了我不少的忙。”
她的工作狂上司微笑着?说。
甄朱向他道谢,去洋场琳琅的时?装店里选了件礼服,配了双高跟鞋,回来后,接下?来的几天,她就没有别的事了,只等?使?馆开招待会的那个晚上到来。
忙忙碌碌了这么久,忽然间空下?来,变得无所事事,甄朱一时?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这个午后,她独自逛到了饭店附近外滩的那座钢桥上,眺望了片刻的江景,回到饭店,等?电梯的时?候,耳朵里,飘入了一阵隐隐的,热情奔放的现?场音乐之声。
在她原生的那个现?代世界里,后来她虽然以民族舞蹈而著名,但在留学?欧洲的时?候,对于西方?各种舞蹈,她也?非常的熟悉。
她的耳朵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阵音乐的律动,侧耳倾听。
电梯降了下?来,服务生认得她,恭恭敬敬地给她拉开铁门,请她入内。
甄朱信口?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音乐?”
“一楼歌舞场里。最近请了一个波兰舞团,每晚演出,每天下?午这时?候,女孩子们就开始排练。”
甄朱想了下?,笑着?向服务生摇了摇头,转身而去,找到歌舞场,悄悄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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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标题“云间”,是古代上海用的很多的一个别称,听起来很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