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红尘深处

徐致深从塘沽回城,天刚擦黑,吩咐司机:“去马场道?石督办府。”

石督办前几?天回的天津,今晚石府宴客,他是座上之宾,因与石督办关系一直不错,可算是忘年之交,自然不会?落他的面子。到了石府,石夫人听说他来了,笑?容满面,亲自来到厅口迎他。

石夫人姓柳,年近四旬,因为养尊处优,看起来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她其?实并不是石督办的原配,石经纶管她叫小妈。他自己的亲母,也就是石督办的原配夫人多年前就生病去世了,原配没了后?,石督办原本有意续娶柳氏,但她以自己出身不够为由,不肯上位,于是这么多年,石府正房空设。她早年出身低微,有传言据说伶行,但却颇有见识,进了石家后?,无论是持家还是对外,均独当一面,十分能干,因此?无论在石家还是在外头,柳氏都?被人称为石夫人,其?实也就是正室了。

“有劳石夫人了。”徐致深递上带来的随手礼,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厅里并不见石经纶。

“石督办回津,府里今晚贵宾云集,石公子去陪客了?”他随口般地问了一声。

石夫人将礼物接过,递给边上的管事,自己领着徐致深入厅,苦笑?道?:“前些日子,我陪督办出了趟天津,回来后?,督办就说给他定亲,娶汪家的小姐,经纶不肯,和他爹闹了起来,督办气不过,就把他关了禁闭,经纶也是倔,不肯向他爹认错,已经几?天了,督办就不让他出门,更不许见客,今晚我想?着人多,就劝督办,先让经纶出来见客,免得旁人问长问短,督办正在气头,还是不听,这事原本也不好说出去的,只是督办对你一向欣赏,我向来也没把你当外人,你要是方便?,见了他两父子,各自帮我劝劝,父子这么顶着,谁也不让,事情还怎么解决?”

徐致深“哦”了一声:“原来这样。父母安排的婚事,自然是为子女?考虑居多。经纶这就不对了。下回有机会?我会?劝他。”

石夫人点头:“可不是吗,汪家小姐我见过,确实大家闺秀,知?书明理,长的也好,偏经纶这孩子,连面都?不肯见就一口回绝了,落了汪家老大一个没面子……”

说着入内。徐致深和出来的石督办以及一众相熟之人寒暄,随后?开席,一番觥筹应酬,结束后?被送出石家,大门外他上了车,取怀表看了眼时?间,十点多了,叫司机径回公馆,路边有个茶房打扮的人,拢袖缩肩地站在那里,翘首望着,看起来已经在门外等?了有些时?候,见徐致深出来上车了,飞快跑上前,叫了声“徐长官”。

徐致深看向车外,认出是大升戏院的茶房。

“徐长官!”茶房满脸陪笑?,点头哈腰,“金老板这几?天的堂会?,长官人虽没去,花篮却早早到了,摆那里人人看的见,金老板叫我向长官代?她道?谢。”

徐致深不置可否,唔了一声:“还有事?”

“没别的,金老板就叫我替她传个信。”

茶房从怀里取了封信出来,双手递了上来,行了个躬,转身跑了。

徐致深接了过来,取出信,看了一眼,沉吟了下,让司机改道?,去大升戏院。

戏院里戏还没散,前头灯火通明,锣鼓铿锵,似乎正在上演一出武生戏,司机停车,徐致深让他在车里等?着,不必下来,自己到了戏院门口,管事看见他来了,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来:“徐长官,您来了?可好久没见着您了!”

“金老板怎么样了?还在唱?”

徐致深跟着管事一边往里,一边问。

“票都?卖出去了,人冲着金老板来的,金老板说,就是唱死在台上,也不能叫票友奔空。这不,连着熬了两晚了,今晚硬还是上了台,刚才才下来,立马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这会?儿在后?头躺着呢。”

徐致深微微蹙了蹙眉,加快了脚步。

戏院占地很大,前头营业,后?头连着一个大院子,里头有个单独的清静院落,是小金花独自所用?,只是她平常并不住这里,这里只是她登台时?,用?作歇息和化妆的地方。

徐致深进来的时?候,她已经除了妆,换了身素净的软绸家常衣,躺在床上,乌溜溜的头发披散在绛锦底面的筒枕上,衬的一张脸更加苍白,神色憔悴,一动不动,伴随着脚步声,听女?佣说徐长官来了,慢慢睁开眼睛,白白的一张脸上露出欣喜笑?容,被女?佣扶着,挣扎起身,趿了双软底绣花鞋下地,要来迎他。

徐致深示意她躺回去,她不肯,就靠坐在了床沿边上。

女?佣送上茶后?退了出去,将门带上,依稀能听到前头传来的锵锵之声,显得房里越加静了。

“身体不好,还撑着唱什么?怎么样了?医生来看过了吗?”徐致深站在屋子中间,两道?视线投向她,语气温和。

油亮长发顺着小金花一侧隆起的胸口垂到了腰间,电灯黄恹恹的光在她头顶斜斜照了下来,白白的一张病脸,却凭添了几?分平时?鲜活时?没有的楚楚可怜之感?。

“前天就来了,晚上也是和你前脚后?步……”她的嗓子有点沙哑,“中医西医都?瞧了,就知?道?说我身体虚,乏力,叫我多休息。”

徐致深点了点头:“没大事就好。刚才我跟管事的说了,明天挂牌出去,换人唱你的场,你好好休息吧。”

“那怎么成!”小金花摇头,“那么多老票友,就是冲着我的戏来的,都?还买了票……”

“你身体要紧。不乐意的让他们退票,戏院的损失,我来补。”

小金花凝视了他片刻,手扶着床栏,慢慢站了起来,来到靠墙的一只金漆彩绘五斗橱柜前,取出一个放着雪茄的烟盒,打开,递到徐致深的面前:“抽吧。我知?道?你喜好这牌子,就存了一盒在这里,这是新的,前些时?日刚买的。”

徐致深微微一笑?:“我老早就不抽这牌子了。往后?不必给我留。”

小金花一怔,托着烟盒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双手插进了裤兜里,“这里也清静,既然你身体没大碍,那就最好,你早些休息吧,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朝她点了点头,转身朝那扇门走去。

小金花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快步朝他走了过去,从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之上,闭上了眼睛。

“致深……你就不能留下,陪我一晚吗……我知?道?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妄想?自己不能想?的。但是这些年,你虽然不要我了,我身子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否则你早可以弃我于不顾了。我也不求别的什么了,日后?你要是娶妻,我绝不会?给你添任何的麻烦,我只求你有空,能偶尔来我这里看看我就好……我真的爱你……”

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声音颤抖。

徐致深停了一停,拿开了她圈住自己腰身的手,转过了身,神色平淡:“你既然了解我,那就应该知?道?,我向来最是容不得人设计拿捏我的,无论在哪方面。之所以还顾你到现在,是因为当初并无交情,你却冒着被清廷视为同党的危险掩护过我。刚才不像是你应该说的话,我知?道?你很明理的,所以,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

“还有……”

他看了眼屋子里摆着的几?簇鲜花。

“你的仰慕者不少,要是有合适的,你还是尽早为自己的终身考虑为好,不必再在我这里蹉跎光阴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转身,开门而去。

小金花怔怔立着,嘴唇微微颤抖,半晌,身影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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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晚上,徐致深最迟也不会?超过十点回来。

今晚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还没回,也没往公馆打电话交待什么。

甄朱躺在他卧室的床上,睡不着觉,干脆去他书房拿了本厚厚的世界书局出版的现在最权威的汉英辞典,趴在床上,一边翻着消磨时?间,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声音。

到了十一点半,听到楼下仿佛起了动静,急忙下床出去,打开门,看见徐致深上了楼梯,正朝卧室走来,就靠着门,双手背后?,笑?眯眯地等?在那里。

徐致深两只眼睛盯着她,加快脚步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抱起她,关了门,把她压在门后?,低头就是一阵亲热,最后?可算躺平了下去,他把她抱在胳膊里,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千字文学完了?又开始学洋文了?”

辞典其?实也是甄朱故意留在床头柜上的,就用?英语说道?:“我爱你。”

徐致深嗤的一笑?,睁开一双因为刚刚得到了极度的满足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拧了下她红扑扑水润润的面颊:“小丫头片子,哪里学来的,和我来这套?学那么多干什么,想?爬我头上去?”

甄朱躲开他的手:“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说吧。”

他的手改而抚她后?背,闭上了眼睛。

甄朱抱住他的腰,下巴颏支在他的胸膛上,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说道?:“我今天去约翰逊医生那里,得知?英商公会?要招一个中方工作人员,类似于面向国?民的一个简单岗位,对英文要求不高,简单的日常听说就可以了,我很有兴趣,就请医生推荐我,医生帮了我很大的忙,那边看在医生的面上,也同意用?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他脸色。

徐致深睁开了眼睛,眉头皱了起来,神色诧异。

甄朱急忙抬手,抚摸他的眉头:“你听我说。我父亲是前清的进士,你应该也知?道?的。我小时?候,他在北京做官,从事的就是洋务,他思想?也开放,向往西方制度,就是因为这样,后?来才被同僚陷害,扣上和变法?党私通的罪名给下了狱。我跟我父亲在北平住的那几?年,家里曾请过洋人教过我哥哥英文和格致,我哥哥不感?兴趣,我那时?却很感?兴趣,在旁听记,学了些,我记性好,到现在还没忘,加上前段时?间,从训练我语言的医生那里也学了不少,他都?夸我有语言的天赋,不但说话恢复的快,学英文也进步快,我想?着,你整天那么忙,我在这里也没事,不如就去那里做做事,既能学东西,长见识,也算是打发……”

“不行!你找什么工作?我养不了你?”

甄朱还没讲完精心准备的游说之辞,徐致深就断然否决了,一脸的不快。

甄朱其?实也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他比想?象中还要不客气,咬了咬唇,拿开他搂住自己的那条胳膊,转过了身,躺下去背对着他。

徐致深转脸,看了眼她朝着自己的一片雪背,靠过去啃了一口,甄朱躲开,不让他碰,他想?了下,将她强行抱到了自己胸膛上,语气放缓了,哄道?:“外面那么乱,你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我怎么放心让你出去做什么事?我事情本就多了,整天焦头烂额,你总不想?我还要为你提心吊胆吧?听我的,别想?这些,在家待着就好。”

他想?了下,又说道?:“这些天我忙塘沽的事,过两天又是督理五十大寿,确实没多余时?间陪你,知?道?你没意思,等?过了这阵子的忙,我要去趟上海,到时?候带你一起去玩儿,怎么样?”

甄朱心里郁闷,只是对着他这样软硬兼施的态度,她也实在没法?强行不顾他的反对坚持去做事,怏怏了片刻,转念一想?,这次机会?放弃了,虽然有点可惜,但以后?也不是没别的机会?了。既然他这么强烈反对,要么先不去做事也好,先给自己的“英文”水平来个缓冲时?间,以后?要是再有用?到的地方,至少不会?太过突兀。

在他目光注视之下,她终于垂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徐致深显然非常满意,摸了摸她的脑袋,亲了亲她嫣红的小嘴:“乖。以后?想?要什么,跟我说就行了。不疼你,我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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