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姑一脸生意的笑,又掺杂了分外的殷勤:“怎好劳动三爷您亲自出来了?扰了三爷休息,实在过意不去,原本想?着我能进去,等在门后说?上几?句就好。”
徐致深这才将目光调到了白姑的脸上,停了一停。
白姑朝他靠近了一步:“我就是我们家姑娘的嫂子,那是他兄弟。”
薛庆涛小?时是过了几?年被人伺候的好日子,只是薛家祖上原本就是种田的泥腿子,也?是到了他父亲一辈,才中进士风光了几?年,随后就落罪抄家,再接着大清国也?亡了,哪里来的那种要数代?熏陶才能养出的大家子弟气度,加上他自己人又老实,胆小?怕事,这些?年被磋磨的早成了颗土汤圆,见徐家那个死?了又回?来的小?三爷看向自己,自惭形秽,急忙擦了擦汗,点头?躬身:“三爷安。”
对着白姑夫妇,徐致深的神色倒是见好了,竟然客气了几?分:“要是有事,进来讲吧。”
“不敢不敢,这里就好。”
白姑也?知道他是给脸,客气而已?,忙推却,看了眼一旁那个站那里一动不动的小?姑子,心里暗怪。
脸蛋生的再好,不知道怎么讨自己男人欢心,木头?桩子一根,又顶个屁用?
“三爷,原本我家是没脸寻您开口说?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当初姑娘能用八抬大轿接走,全?镇就她一个,进你徐家的门,原本就高攀的不行了,如今姑娘被送出来了,要搁我自己身上,我没话说?,领人走就是了。偏她不行啊!我放不下。她命苦,打小?没了爹娘,被我男人糙养大,又不是全?好的人儿,在你们徐家也?有几?个年头?了,方圆十里八地,没有不知道的,这么回?去了,我怕她一辈子就完了,往后再没得好……”
白姑从袖里抽出一块手帕子,擦了擦眼睛,透过手指缝,偷偷看了眼对面徐家的小?三爷。
他虽然没应,但看他的表情,自己刚才的这一番话,似乎并没怎么惹出他的厌烦,胆子一壮,于是再靠些?过去,低声继续道:“三爷,她是不能说?话,人也?笨手笨脚不讨喜,但有一样好,老实啊,三爷您要怎样,她绝对听您的。我和她哥,原本也?没奢望她能做三奶奶,好歹看在她嫁了你几?年的份,留她做个丫头?也?成,暖床洗脚,那也?是上辈子修的缘分,总强过就这么回?了……”
徐致深既不点头?,也?没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甄朱,白姑就把她强行拽到面前,向她丢眼色,示意她跟着恳求。
甄朱眼睛望着三爷身边门板上那枚泛着绿色铜锈的门环,没动。
白姑又是气恼,又是不解,正要坠着小?姑子衣袖让她强行下跪,对面三爷面色雪一样的冷:“我身边不缺这样的丫头?。放心,答应了的事,会做。”
他这话好像是说?给甄朱听的,完了看向又失望又困惑的白姑俩夫妻,脸色缓了缓,说?:“还有别事吗?”
薛庆涛自然没话,只看着白姑。白姑却是知道了,想?让小?姑子赖在徐家是彻底不成了,于是松开了甄朱袖子,一脸为难地说?:“三爷厚道,只是这话叫我怎么说?呢,实在是为难。我家姑娘,清清白白,长的也?好,原先就时常有人来问亲的,这几?年要是没给耽误了……”
三爷仿佛明?白了,点了点头?,示意白姑不必说?了,转身叫了门房过来,低声说?了几?句,随即看向白姑夫妇,和颜悦色地道:“他去帐房支钱,你们等等就好。我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抚了抚衣袖上的一道折痕,迈步转身朝里去了。
白姑目送那一抹雪白的飘洒背影消失在门里的一堵墙后,转向甄朱,用眼刀剜了她一下。
“等着!”
那个门房吆了一声,嘴唇扭了一扭,转身往里而去。
……
回?来的时候,骡车上多了个人,也?多了一包沉甸甸坠手的袁大头?。
白姑的焦躁被这包银元暂时给抚慰了下去,只是心里终究是恨铁不成钢,念了甄朱一路,大意无非是小?三爷的气派,她前所未见,出手又阔绰,小?姑子要是聪明?些?,刚才顺着自己搭的梯子向他求个好,指不定?他就真改了主意留下她了,现在这样被休了回?去,日后够她这个做嫂子的头?疼。
薛庆涛只问了声刚才小?三爷说?的“答应了的事”,问完了,意识到妹子不会说?话,问了也?白搭,叹了口气,也?就不吭声了。
甄朱任由白姑在耳旁一路念叨,回?了镇子。
这镇子名叫兴隆,距离县城几?十里地,抬头?低头?都是熟人,白姑觉得丢脸,特意等到天黑了,才做贼似的领着甄朱回?了麻油店,从后门进去。隔了几?天,街坊四邻就都知道姑娘从徐家接回?来了,白姑起头?的那阵子羞耻感去了,就趁着在麻油铺里打杂帮佣的伙计闹着要涨工钱,寻了个由头?打发走了人,使唤甄朱做事。麻油铺的生意一下好了起来,门庭若市,天天有闲汉提着瓶子上门打油,打完了也?不走,就靠在油腻腻的老柜台上,觑着甄朱扯白话。白姑也?不赶人,只是若要有人想?趁个机会沾点便宜,借着递油收个钱的功夫,摸个小?手什么的,甄朱摇一下铃,白姑立刻会从后堂里窜出来:“打个二两油还赊账,也?肖想?我家小?姑子的便宜?呸,回?去撒泡尿先照照模样,看清是蛤.蟆是乌龟再出来遛,丢人现眼!”门口哄堂大笑声中,闲汉面红耳赤,灰溜溜走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甄朱也?就见惯不怪了,只等着徐致深动身离开前,来接走她看病。
……
转眼,甄朱回?来大半个月了,到了月底,徐致深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甄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还在县城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渐渐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人虽无情,但仔细回?想?之前他两次允诺时的情景,想?必答应了的事,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这样一想?,她就又放心了,想?必他还没动身,她等着就是。
这天午后,麻油店里没有客人,甄朱坐在阴暗的,弥漫着浓郁的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油气味的铺子角落里,身下是张小?竹椅,手里拿了本千字文。
她偶尔抬头?,透过门板的空隙,正好可以看到对面走来经过的路人。
上回?她往徐致深手心写字,写的是简体,所以被他讥嘲为错字连篇。
现在使用的繁体字,其实她认识,只是除了少?数常见的,其余一时写不出来。手里的这本千字文,破破烂烂,上头?记满了陈年老账,原本被拿来垫短腿桌角,甄朱取了出来,没事正好可以学,低头?翻着书的时候,听到外头?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抬头?,见白姑进来了,她看了眼甄朱,往后堂走去,嘴里嘀咕了一句:“这也?看不上,那也?不点头?,还等着人来接回?去,想?当少?奶奶呢!可惜没这个命!”
甄朱知道她是为前几?天的事还在怪自己。
那天麻油铺里来了个妇人,进来两只眼睛就盯着甄朱,先是头?脸,再是腰臀,又掀她裤腿要看脚,一看就是媒婆。
她回?来才这么些?天,媒婆就已?经来过几?拨了,但介绍的男方,白姑大约都瞧不上眼,去了也?就作数,还被白姑在背后讥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这个媒婆,白姑却异常热情,果然,媒婆一开口,就说?对方是邻县开大当铺的,知道麻油店薛家女儿的事儿,也?不嫌弃她是哑巴,只要能生养,就娶过来当小?。
白姑和媒婆热情招呼着的时候,甄朱把油壶砸在了媒婆脚边,媒婆和白姑两人裤子都沾了一腿的油,跳脚个不停,媒婆气哄哄走了,白姑知道小?姑子不肯从婚,晚上等薛庆涛从榨油坊回?来,把事情跟他说?了,原本是想?让男人帮自己向小?姑子施压,没想?到他闷了片刻,冒出来一句“那人都过了半百,能当我爹。徐家给的钱,养我妹子足够了,不用你多操心”,把白姑气的不行,这几?天看见甄朱就没好脸色。
甄朱装没听到,等白姑“啪”的掀开帘子扭进了后堂,继续低头?记字,没片刻,听到对面又起了脚步声,这回?来的人,却是斜对面布庄里那个名叫金生的伙计。
金生上过塾学,能写会算,站柜台,生的也?眉清目秀,镇上不少?有闺女的的人家常来打听他的事。从甄朱回?麻油铺子的第一天起,金生就时不时往对面看,渐渐借故串个门,和甄朱也?算熟了。这会儿进来,他手里拿了本书,有些?不敢看她,眼睛盯着油腻腻的柜台,耳根子泛红,把书递给她,说?道:“你那本千字文太旧了,上头?还好些?墨迹,字都看不清。这是我从前读过的,比你那本要好,你要是有不认识的,我也?可以教你。”
……
徐致深回?乡,转眼已?经大半个月了。到了月底,这天应邀去临县出席了一个政府新式县民委员会的成立典礼,回?来后骑马在田间路上,感到有些?口渴,正好附近是徐家的一个田庄,于是带着王副官进去歇脚。
田庄管事老张头?是徐家多年的老人儿,看见三爷转了过来,殷勤接待,徐致深歇完出来,老张头?送他到了庄子口,王副官牵马过来,徐致深正要上马离开,岔道上飞快地扭来一个肋下夹着把长雨伞、媒婆打扮的老妇人,打听去兴隆镇的路。
老张头?热心指点了一番,说?这里离兴隆镇很近,不过几?里路,又问了一句:“老妹子这是要去做媒?”
媒婆笑露出一只大金牙:“可不。就镇上薛家麻油铺子里的姑娘,老哥知道不?有个客人出手阔绰,那是一心求娶,说?只要我能做成媒,就给十个袁大头?哪!”
老张头?自然知道薛家那姑娘就是东家里从前三奶奶的事,看了眼边上的三爷,见他神色冷淡,怕惹他厌恶,赶紧拂了拂手,打发媒婆走。
媒婆却留意到了一旁的徐致深,两只眼睛立刻发亮,上下打量着他:“哎呦,这是哪个府上的公子?好人才!贵庚几?何?,说?了亲事没?不是我夸口,这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大户小?姐……”
老张头?赶紧打断了媒婆的话,撵走了人,陪笑:“三爷别计较,僧道尼媒,混饭吃的,没脸没皮,就剩一张大嘴,上顶天,下戳地。”
徐致深望了眼媒婆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问道:“家里在镇上,有没有铺子?”
老张头?一愣,随即点头?:“有,一个药铺,没什么赚头?,大爷早两年就说?给关掉,只是老太太要开着,说?只要不赔,就经营下去,方便十里八乡人看病抓药,也?是积德。”
徐致深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我去药铺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