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慢慢地散了,甄朱回屋,独自坐在床沿上,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黑白遗像。
遗像应该是?从某张合照中单独.裁出放大的,像素模糊,但即便这?样,隔着?玻璃相框,那种?十五六岁少年?特有的张扬和?英气还是?扑面而来,少年?有着?一双明亮清辉的眼睛。
她看着?被?嵌在扁平玻璃里的那个少年?的眼睛,对面的那双眼睛,也一直盯着?她看。
甄朱出神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老丁妈亲自过?来了,叫丫头把遗像给取下,连同遗像下的那张小?供桌和?上头的东西,以及衣柜里压着?的薛红笺的孝服,一并搬了出去,听她的意思?,是?要?立刻都拿去烧了,消除晦气,明天再?请和?尚道士来家里做法事。完了又?指挥丫头将床上素白的铺盖,帐子,统统换成鲜艳的颜色,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陆陆续续地抬进抬出,最后整饬的焕然一新,俨然洞房,临走前,她的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还不放心地把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全都扫了一遍,以确保这?屋里真的不再?有任何沾着?悼亡意思?的东西留下。
最后只剩一样烧不掉了,那就是?甄朱这?个活人。
老丁妈看了眼在一旁沉默着?的甄朱,也没说什么,掉头走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小?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院落,静的仿佛只剩下了甄朱自己的呼吸之声。
甄朱慢慢走到新搬来的梳妆台前,坐了下去,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她熟悉的,和?她原本的少女时代一模一样的脸庞。
第二天,和?尚道士来了,徐家大院里,透着?喜庆的铙钹声响了整整一天,半条街听的清清楚楚,到了当?天晚上,大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徐家三?爷没死,不但没死,还当?了大官,很快就要?回家的消息。
“我就说嘛,三?娃子我看着?他大的,天庭开阔,耳轮宽大,一看就是?富贵之相,怎么可能就那么夭了?”
徐家族人议论纷纷,俨然都成了未卜先?知只是?从前没有说出口的智者。
没有人记得薛红笺,那个三?年?前被?抬进徐家大门和?木头灵牌成了亲的女子,她像是?被?彻底地遗忘了。
那张原本摆着?供桌的地方?,现在靠了一只五斗橱,上面摆了个景泰蓝罩玻璃的西洋时钟,滴答滴答声中,恰好遮住了墙面上原本留下的那片颜色发浅的鲜明的长?方?形相框的轮廓印记。
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被?巧妙地掩盖住了。
隔了两天,光宗也被?送走了。在跟前养了几年?,徐老太原本就不喜欢这?孩子,现在三?爷既然要?回了,也就没理由再?留他在跟前了。徐老太的话说的好,亲自见了来接人的,说孩子虽搬出去回他自己爹娘那里了,但拜过?了祖宗,她老太太就不会不管,她活着?,管这?孩子的吃穿用度,等她死了,分家也会给这?孩子一份体己。对方?千恩万谢,带着?给的馈赠,拽着?哇哇干嚎死活不肯走的光宗离去了。
没两天,在下面镇上麻油铺里的薛庆涛和?白姑也听说了徐家三?爷没死的消息,两夫妻一夜没睡。
薛庆涛起先?狂喜。毕竟是?自己的妹子,当?年?父亲死前把她交托给他,他也是?信誓旦旦将来要?把她嫁个好人嫁的,如今人家虽嫁的不错,但男人却?是?块灵牌,他总觉得心里对不住妹子。没想到阴差阳错,多年?以后,原本以为死了的妹夫竟然衣锦还乡了。
他还没来得及笑,就被?白姑一蒲扇给拍醒了。
“做你的梦吧,徐家当?初肯抬你妹子进门,是?要?她守三?爷的活寡,如今三?爷回了,你以为徐家还把她当?三?奶奶供?我听说那个过?继的儿子都给送走了,下一个,怕是?轮到她了!“
薛庆涛恼了:“岂有此理!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薛家祖上……”
他瞥见白姑斜眼俾睨自己的模样,满腔的不忿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立刻瘪了下去,怏怏地叹了口气:“当?初是?你做主非要?送她过?去的,如今这?样,你倒是?拿个主意?”
白姑哼了一声,冷笑:“算我倒霉。当?初徐家自己来问亲,我敢往外推?好处没贴我身上,倒被?人在背后指点。这?就算了,我认,如今倒好,连你也埋怨起我了。”
她话这?么说,第二天还是?拿出那身平时不穿的整齐衣服,铺平拿放了烧红火炭的洋铁罐熨了一遍,收拾一番,把头发梳的溜光油滑,提了铺子里的两瓶麻油坐骡车进了县城,找到徐家,被?带了进去,等了半晌,才知道自己今天挑错了日子。
徐老太、白太太都去了普光寺,做还愿法事去了,家里只剩身子不妥的老姨奶奶,在一间侧厅里露了面,说什么都是?不清楚,白姑知道说也是?白瞎了口舌,把原本想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改口说想去见小?姑子一面。
这?个老姨奶奶倒是?痛快地应了,叫老妈子带着?白姑去了。
甄朱在屋里见到了薛红笺的嫂子。等丫头们?都出去了,白姑说:“徐家兴许是?要?打发你出来了。你想想,怎么甘心就这?么白白耗了几年?的光阴?还陪了一个名声。你要?是?聪明,他们?说什么也不能点头,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徐家要?脸,不会就这?么强行把你送回来的,实在不成,做不了三?奶奶,留下来当?小?,也比回来强。”
她再?三?地叮嘱,吃了一盘糕点,喝下半壶茶,推脱了一番,最后带着?老姨奶奶叫人准备的回馈,终于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徐老太白太太一行人还没回来。
甄朱有点心浮气躁。
她有一种?感觉,还没见着?真人的那个徐家三?爷徐致深,或许就是?这?一辈她要?遇到的向星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遇到之后,又?将会发生什么?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面墙原本悬挂照片的地方?,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那座景泰蓝西洋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动。屋子里安静极了。
外头有婆子喊小?莲,小?莲去了,甄朱和?衣,侧卧在了铺的花花绿绿的软绵绵的床上,微微闭目,陷入冥想的时候,听到房门外轻轻两声叩响,起先?以为是?小?莲回了,下床过?去开门,才开了一道门缝,立刻要?关,却?被?伸进来的一柄黑折纸扇给顶住,接着?吱呀一声,一个男人就迈了进来,将门一关。
他一身绸纱马褂,暮光投在他脸上,他摇着?手里折扇,对着?她,笑吟吟的。
甄朱蹙眉,往后退了几步。
“别怕!上回是?我不好,忒急了些,吓着?你了,我保证往后会对你好。”
二爷变戏法似的收了折扇,从身上摸出一个印着?英文字母的漂亮洋铁皮扁盒,送到了甄朱面前:“外国来的擦脸油,就这?么一盒,二奶奶我都舍不得给,送你了。”
甄朱盯着?他,一动不动。
二爷将擦脸油放在桌上,环顾了下屋里的摆设,叹了口气:“可怜的……”他啧啧了一声,“你不会真以为老太太和?太太打算让你当?三?奶奶吧?就算她们?肯,我三?弟那种?性子,在外头又?混了那么多年?,身边女人不知道多少了,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把你也带走?你等着?瞧,他这?一趟回来,铁定留不久的,等他一走,你不照样守活寡,无依无靠……”
他一步步朝甄朱走来,甄朱被?迫后退,被?他逼到桌边,靠在了那里。
“我就不一样了……”
二爷低头,俊秀的脸庞,望着?她的目光温柔无比,声音仿佛灌了蜜,软绵绵的。
“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对你好。女人一辈子,长?着?呢,你何必苦了自己?也不怕你笑话,外头相好的,我也有几个,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了你的,就是?没一个能像你这?样能把我魂儿给勾住的。上回你也太傻了,我又?没真对你怎么样,你何必想不开去做那种?事,你要?是?真没了,二爷我要?心疼死了……”
他胳膊抬了起来,手飞快地一啄,甄朱还没来得及反应,插在发髻里的一支钗子就被?他拔走了。
他把钗子送到鼻端下,深深地嗅了一口。
甄朱急忙伸手去夺,二爷个子却?高,手一举,甄朱就够不到了,他仿佛得了趣儿,轻声地笑,故意朝她一靠,甄朱险些栽到他怀里,被?他扶住了肩膀,顺势要?搂住。
甄朱浑身泛出鸡皮疙瘩,奋力挣脱开来,飞快地拿起二爷放桌上的那盒擦脸洋油,跑到门口打开了门,冲了出去,来到院子门口,将手里那盒东西直接给丢在了地上,然后转头,冷冷地盯着?他。
二爷一怔。
他总觉得她仿佛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对着?他时,那双水眼里不再?是?恐惧,倒像是?只磨着?爪子的猫,随时准备要?跳起来挠他一脸血似的。
这?样的她,倒更有趣了。
瞧她这?会儿的应对,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可惜了,今天只能先?到这?了,老太太白太太虽然还没回,但因为老三?快回,这?里丫头婆子经过?也变得频繁,要?是?被?人看到路上丢的这?盒子东西,传了开来,是?个麻烦。
他立刻快步走了出去。经过?她的身边,故意停了一停,当?着?她的面,将那支钗收进怀里,看了下四周,见无人,靠了点过?去,低头盯着?她白腻的一段脖颈,压低声道:“爷看中的人,还没弄不到手的。等你被?送出徐家,除非你真上吊抹脖子了,要?不你等着?,总有一天,爷要?你乖乖自己来爬上爷的床。”
他说完了,走了出去,迅速捡起地上的东西,收了起来,掸了掸衣袖,若无其事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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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在徐老太和?白太太掐着?手指的盼望中,终于来临了。
徐家三?爷徐致深,提早一天回到了县城,轻车简行,身边只带了两个副官。县长?亲自出城去迎接,将他送到少年?时代离开的已经阔别十年?的徐家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