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红尘深处(二)

里头仿佛已经站满了人,嗡嗡嘈嘈的?说话声。

“……老胡那边消息也?来了,说这批茶叶是上好货色,因为江西那边打的?厉害,没人敢去,再压陈了没人要,给咱们全吃下了,价钱还是平时?的?一半。货还没到,这两天就不少人来问了,等账目出来,孙儿就报给您。”

一个听起来方方正正,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压下了女人们的?声儿。

说话的?是徐致洲,徐家的?大爷。

“路上安全吗?”

一把嘶着声的?,又带了点锐的?老太太的?声音,凿子似的?挖着人的?耳朵,但?是又不得不去听。

徐致洲仿佛叹了口气,可以想象他这会儿愁眉哭脸的?样子:“就是说啊,咱们徐家在川西,知道的?还肯给几分脸面?,出了地界,路上打仗,吃拿卡要,谁知道谁啊,难!所以老胡托我特意先跟您报一声,等运到了,就算货有剩,怕也?是要出一笔老血了。”

徐老太嗬嗬了两声,语气也?听不出是褒是贬:“这老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顿了一下,“把东西给弄来,账面?别给我亏的?太难看就成。徐家的?号子不能?砸在我老太太手?里,别的?,我一要进?棺材的?,能?管得了什么?”

里屋就鸦雀无声了。过了一会儿,二奶奶招娣的?声音起了:“老太太,致海前些天托人,费了老大力气,给您弄来了两盒烟丝,说是什么马来国的?货,我也?说不来,反正是头等好货,用?的?是我屋里的?钱,不走公账,孝敬给您。”

徐老太就笑呵呵了:“我还是中意老烟丝,不过,致海孝心,老太太就收了。老丁——”她叫着老佣人老丁妈,“你跟帐房说一声,花了多少钱,下月给拨回?去,从我帐里走。”

“这钱孙儿真不能?要——”徐致海的?声音响了起来。

“磕,磕”两下,徐老太手?里的?旱烟管在老红木床沿上敲了两下,敲出一堆烟灰。

“到处都?打仗,乱,你们手?头也?紧巴,我老太太不能?要你们花钱,孝心我领了。”

对?着二房的?人,或许因为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徐老太的?态度总是要好上不少,和颜悦色,和刚才与?大爷说话的?语气判若两人。

徐致海仿佛还要推辞,嘴巴张了张,被二奶奶暗暗扯了扯,于是改为笑脸,向徐老太道谢。

接下来又一阵乱哄哄,是各屋的?奶妈领着小孩叫太奶奶,说些吃喝的?拉杂话,过了一会儿,白太太边上的?丫头翠兰出来,叫了甄朱进?去。

甄朱定了定神,跟着翠兰跨进?了那道被磕碰的?露出了些木头肉的?黑乎乎的?老门槛,走了进?去。

这种?老宅,即便是堂屋,因为进?深,就算门都?敞着,里头也?总透着些晦暗的?阴影。

徐老太枯瘦而干瘪,盘腿坐在一张老红木架子床上,身子被大的?像个布套的?深蓝大褂给围住,显得一张脸更皱,不止脸,整个人都?像只老核桃,因为一早已经说了不少的?话,一腿大概盘的?麻了,被老丁妈给抬放下来,悬在了床沿外,露出一只尖尖的?三寸丁脚。老姨奶奶,白太太,二房太太,姨奶奶,大爷徐致洲,大奶奶,二爷徐致海,二奶奶招娣,还有小孩儿,奶妈,乌鸦鸦全都?挤在里头,薛红笺的?儿子光宗也?在,被林奶妈紧紧地拽着手?,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因为这几天薛红笺上吊,嫌晦气,光宗被徐老太叫过去住她这里,现在一大一小,林奶妈和光宗的?两双眼珠子都?直直地盯着甄朱。

不止他两个,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落在了甄朱的?头上。

大爷三十出头,发蜡油亮,把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显得仪表堂堂。

甄朱也?看见?过悬在自?己屋里的?那个死了的?丈夫的?遗像,虽然还只是少年的?容貌,但?眉目也?十分英俊。

徐家的?男人,长的?都?很不错。

屋里一股混合着头油、脂粉、旱烟、以及因为洗澡不勤所积下的?体?脂的?古怪味道,因为徐老太讨厌风,窗户难得开,只有门口帘子那里,稍稍能?进?来点外面?的?空气,刚进?去的?时?候,甄朱呼吸都?有点困难,但?是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气味,怡然自?得。

这种?时?刻,甄朱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什么都?不用?她说,她只站在那里,低下了头,听见?徐老太冷冰的?声音传了过来:“起来了?”

她垂目,点头。

“我们徐家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好好的?要给我老太太寻死看?”

徐老太声音落下,屋里就死寂了。

白太太伤心、气愤,侧目以对?,大爷夫妇因为刚才被徐老太扫了点面?子,现在报复般地一脸事不关己,二爷唇角微微弯起,看似不经意的?微笑表情,实则目光微微闪亮,盯着他面?前的?那个年轻女子。二奶奶看在眼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愤恨的?表情,但?这愤恨却流向了甄朱,也?像二爷似的?那样盯着她。

甄朱沉默。她也?只能?沉默,然后把头垂的?更低。

“当初八抬大轿把你从大门里给娶进?来,风风光光,别的?地方我老太太不敢说,就这长义县里,你摸着良心,哪个女子出嫁有你这么风光?你这才几年,就给我闹这一出,传出去了,你叫我老太太还怎么见?人?徐家是能?让你这么糟践的?吗?”

徐老太显然余怒未消,手?里的?旱烟管不停地磕着床沿,仿佛那就是甄朱的?脑袋,冒着红色火星子的?白烟从烟管里被抖了出来,一颗火星子飞溅到了站在近旁的?二奶奶的?衣摆上,衣服是上月新做的?,才穿了没两水,立刻被烫出了一个米粒大的?洞,鼻子里闻到了一股丝绸燃烧的?焦糊味,二奶奶心疼的?要命,又不敢声张,也?不看甄朱了,不漏声色地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两只眼睛改而紧紧盯着徐老太手?里的?那杆烟枪,以防火星子再次跳过来。

徐老太是不会给薛红笺留任何脸面?的?,她连大爷都?要当众削,何况是薛红笺?

“当初花那么多钱娶你进?门,看中的?就是你老实,能?守,想着你能?替我的?小孙儿留个门面?,现在倒好,你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连自?己斤两都?记不清了?我老太太把话放在这里,今天就当没这事,你领了你儿子回?去,好好过,这晦气,我老太太就自?个儿吞下去了。下次你要是再闹出不安分,可别怪我老太太咸口了!”

她终于敲完了烟杆,两只尖刻的?眼睛,扫过屋里的?奶妈丫头们。

“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放老实些!我自?己的?孙媳妇,怎么教是我老太太的?事,她再怎么着,那也?是你们要伺候的?人,敢挑三拣四嚼舌头,被我老太太知道了,拉去打死,我老太太也?不用?吃官司!”

她这并不是在说大话,在长义县,徐老太要是打死个人,还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奶妈丫头立刻全都?屏住了气儿,连一声咳嗽也?听不到。

徐老太好像有点累了,抽了一口烟,叫人都?出去。

刚才死了的?屋子又活动了起来,人影晃动着,纷纷朝外去。白太太觉得就这么放过了薛红笺,有点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心里不满意,但?是徐老太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她也?没办法?,只好叫林奶妈带着光宗回?去,光宗和薛红笺半点儿也?不亲,也?不想回?那屋,死死地抓住门框,干嚎了起来。

林奶妈哄了两句,被光宗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吐到了她的?衣襟上头,流了下来,她赶紧擦了擦,嘴唇扭动,无声地抗议,负气似的?也?撒了手?。

徐老太脸上的?疲乏之色更加浓了,拂了拂手?:“他要待,就让他再待会儿吧……”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橐橐的?脚步声,直愣愣地朝着徐老太屋冲来,徐老太有点不高兴,嘀咕了一声:“天是要塌了吗,规矩都?哪去了……”

话音未落,管事老田上气不接下去地跑了进?来,因为跑的?太急,险些撞到了正预备出去骂人的?大爷身上。

“老太太,老太太——”老田的?嗓子使劲的?扯,就跟唱戏的?在吊嗓子似的?,撇下恼怒的?大爷,也?不管规矩了,径直冲到里屋,噗通一声,跪在了徐老太的?门槛前。

“三爷来口信了!三爷来口信了!三爷他没死!”

这一声,宛如?平地炸下了一个雷,差点没把屋顶掀翻。

原本要走的?大爷二爷全都?停下脚步,猛地转头,人人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徐老太原本看起来就要躺下去了,竟然噌的?一下,从床上敏捷地滑溜了下来,两只三寸金莲没站稳,险些歪倒在地,幸好边上的?老丁妈眼疾手?快,一下给扶住,她一把推开老丁妈,扭的?飞快,眨眼就到了老田的?跟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说啥子?啥子?”

她的?声音发抖。

“刚来了个送信人,说咱家三爷,这会儿去了南方有事,等事情完了,他就折回?来看老太太您!因为多年没回?,怕老太太您见?了要揍,所以先派了个人传个口信,说,老太太您真要揍他的?话,他也?老老实实接着,让您多攒几天的?力气,等他回?了,怎么狠,就怎么揍!”

老田是徐家的?老人,看着几个少爷大的?,这会儿学?着学?着,眼泪就冒了出来。

“我的?孙儿……我的?孙儿……他还活着,他还这么猴皮……”

徐老太两眼发直,嘴唇抖着,喃喃念叨了两句,忽然眼睛一翻,人就往后倒去,正好甄朱站在她近旁,见?她后仰,下意识地一把接住了,老丁妈赶紧上来,和边上的?人把徐老太给弄到了床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拿水的?拿水,乱成了一团。

白太太也?不管徐老太,自?己回?过神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拽着老田追问详情。

“快——把那个送信的?给我叫来——”

仰在床上的?徐老太忽然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老田哎了一声,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急匆匆跑了出去。

……

关于薛红笺上吊的?事,很快就没人提了。这一天,整个徐家都?沉浸在三爷徐致深在离家十年之后突然快要回?来的?这个消息里。

送信人是徐致深的?一个副官,姓王,被徐老太和白太太当宝贝疙瘩似的?给供了起来,追问之下,讲了些他知道的?关于徐致深的?事。

十年之前,他考取了南方陆军学?校,因为作战英勇,屡创功勋,在同辈中出类拔萃,极具号召之力,得到了时?任校长的?南方大鳄张效年的?赏识,从此被归入南陆张系,一路高升,从那场起义大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他重新招募军队,复立番号,随张继续北上,就此成为张的?得力干将,进?入了军部,现在不过二十六岁,就已是正师衔,手?下一支王牌军队,战无败绩,军官都?是当年从南陆出来的?,以他为令,全国皆知。现在张和大总统矛盾,发生府院之争,张以退为进?,下野回?了南方,成立临时?督理政府,和省城的?省长行署公然叫板,拒接电话,也?拒见?一切来使,总统府深感压力,知道徐致深和张效年的?关系,亲自?会见?了上月还留在北京的?徐致深,请他代为转话,从中调停,徐致深于是动身南下。

大约也?是想到自?己少年离家,如?今十年过去,于是派了这个副官回?来,先替他传个口信,说要是顺利,月底就能?回?。

“吉人自?有天相啊!徐家祖宗保佑!”

白太太跟着徐老太,来到祠堂,毕恭毕敬地下跪,嘴里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