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圣诞夜

和叶洗砚再见面,是吵架后的第五天。

前一天晚上,千岱兰和梁曼华谈话到深夜两点,后者第二天要飞深圳,都快到机场了,才意识到有个包落在酒店房间中,那包中有个重要文件,千岱兰便打车赶去机场,送去。

和叶洗砚的相见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在此时。

机场贵宾室的玻璃门前,千岱兰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后者表示明白,放她进去;千岱兰送完合同后,才意识到叶洗砚也在。

此刻在他身边的不是杨全,而是另外一个二、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头发梳得整齐,用发胶固定,戴金丝眼镜,介于蓝和黑色之间的西装,差不多的穿衣风格,打眼一看,千岱兰还以为是杨全。

叶洗砚在这个助理旁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白色沙发座。

身侧桌上放着一瓶玻璃瓶的VOSS,只喝了一口,他没有穿西装衬衫,而是一身休闲的黑灰色运动套装,闭着眼睛,依靠沙发,头往后仰,喉结分明,看起来睡着了。

吵架后再见,千岱兰只觉心脏又闷又酸又痛,像撒了辣椒粉的青芒果;肋骨夹角似乎都为保护她的心脏而缩小,小到她呼吸都少了。

梁曼华谢过了她,又促狭地笑着,想要去叫叶洗砚——被千岱兰拦住。

“他都睡了,”千岱兰心情复杂,“不要了。”

梁曼华揶揄:“你好贴心呀小兰,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招他喜欢了。”

千岱兰笑着摇头,她轻手轻脚地离开贵宾室,没有遇到杨全,站在门口最后一次回望,发现叶洗砚仍没醒来;

他一直保持着她进来时的姿势,闭目养神,同外界似有深深隔阂,安静得像一座雕塑,黑灰色的衣服衬得他手修长苍白——一双养尊处优、衣食无虑的手。

手背之上,凸起的青筋依旧。

这样挺好,免去很多尴尬和苦恼,她想。

打车到学校附近的避风塘,千岱兰给每个舍友都带了一杯椰果奶茶,又从宿舍楼下找阿姨拿到了快递。

赵雅涵说,有几家盗图淘宝店晒出来的买家秀,看起来和千岱兰花大钱去打版、做的那些衣服差不多。

卖的比“红”的价格低很多,’红’一件针织小衫49.9不包邮,它们定价19还包邮费。

好评最高的这家店,单条商品链接的评论就三百条了。

在舍友们一连串的“千姐好大方”“啊啊啊啊千姐我要和你结婚”的赞叹中,千岱兰拆了快递,十二月,上海稳定降温,快递的袋子外都是一层凉凉的寒气。她取出衣服,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几遍。

衣服是走线稍歪的残次品,没有钉“红”的标,但有水洗标,小小的一个,千岱兰一眼就认出了。

这种颜色的布料,这个水洗标,这个做工,就是麦神奇工厂里的。

她的心一沉。

布料是千岱兰花大价钱一版一版调色、才染出来的,版型也是她付了钱,盯着厂子里的老师傅一遍遍改的。

麦神奇不可能不知道。

千岱兰登时恼了。

她想起前段时间,有个厂老板给她打电话,想分一分订单,给的价格比麦神奇还优惠,被她拒绝了。

千岱兰冷静地想,现在不是扒二五仔的时候,控制好情绪后,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赵雅涵。

赵雅涵气得和她骂了一通麦神奇。

——不是不让他处理残次品和尾货,毕竟堆在那里也是浪费,像她们这样的店,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都清楚;但像这样,大货还在赶工,他就低价出残次品的,实在是不合适。

就算要偷偷处理,也不能再给其他的淘宝店供货啊,这不是明摆着砸饭碗么?

赵雅涵说:“这样,千姐,今天慎言哥不是要回杭州吗?你让他把衣服给我捎回来,我抽个空,明后天飞青岛,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要他以后别再——”

“雅涵,”千岱兰轻轻地捏捏山根,果断地说,“你去青岛,但先别惊动麦神奇——我给你拨钱,你买个隐形的小摄像机去,最好悄悄地录下他们是怎么倒卖的;咱们刚和他签的那笔订单,得阳历年才交货,现在预售已经开了,布料也已经运过去了,那么多订单等着发货呢,工期太赶,成衣要紧,在那之前,不好和他们撕破脸。”

捏山根是她的小习惯,初中的同桌就喜欢这么捏,说鼻子会挺,她也跟着学,后来改不掉了,一想东西就忍不住捏,和有些人喜欢啃指甲、拔头发一样。

赵雅涵慢慢地冷静了:“好。”

“我等会儿给你发张照片,”千岱兰说,“是个工厂老板的联系方式,你过去看看他们的厂子,重点看看机器和人工、管理怎么样,然后再和老板谈谈,就说有合作意向……这人叫孟见岩,今年二十九,你喊他孟哥就好。”

她一一叮嘱完赵雅涵,又打开邮箱,想看看今天爬虫抓到的数据;

殷慎言知道她对电脑技术一窍不通,写了个程序,每天自动整理爬虫得来的数据、整理文档、发送到她邮箱里。

邮箱提示消息空白,没有未读邮件。

今天的爬虫又一次失效了。

淘宝这类的网站,反爬虫策略非常高,轻则封号,重则屏蔽访问ip地址。

千岱兰不得不继续联系殷慎言。

后者回复很快,但他晚上还有个会要开,需要一段时间修好,明天再联系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请千岱兰吃午饭,好好地谈谈关于数据抓取的更改意见。

千岱兰说好。

人就是这样,习惯了每天打开邮箱看整理数据,现在是完全不想再手动点点点;她坐在宿舍小床上,想起吵架后第二天、杨全送来的东西。

他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说里面都是她落在叶洗砚那边的书和笔记,担心会影响她正常学习,所以送过来。

除此之外,杨全还告诉千岱兰,说叶洗砚的一个朋友开家公司,专门提供类似数据服务,如果千岱兰有需要,可以联系。

他给了千岱兰一张名片,上面有手机号码、微信和Q,Q号。

五天内爬虫被封两次,千岱兰想,总不能屡次去打扰殷慎言,这也不是个办法;犹豫许久后,她还是加了那张名片上的号码。

对方是个声音甜甜的小姑娘,自称叫做邓素恩,是上海速贸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客户专员,已经等待千小姐号码多时了——

“您是否方便将接收邮箱告诉我们?”邓素恩说,“明天开始,我们早上八点会准时将数据发送到您的邮箱之中;在此期间,如果有什么新要求或建议,请告诉我,反馈时间为12个小时;我们承诺,技术人员对您要求的反馈、软件升级不会超过48小时。”

千岱兰说了声谢谢。

不到十分钟,邓素恩就发来近一周、每天的数据报告,这份文档比她们之前讨论的更详细、清楚,甚至右下角还有专业的汇总分析和整理。

她愣了很久,才给殷慎言打去电话,说不用修那个爬虫软件了。

殷慎言一停,背景音从嘈杂变得安静:“生我气了?”

“不是,没有,”千岱兰解释,“我订了专业的数据爬取服务——”

“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处理问题?”殷慎言无奈,“但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会,抽不出时间,红红。”

“没有,”千岱兰耐心地说,“就是感觉这也太麻烦你了……我不懂软件,本来以为写好就能一直用下去;没想到中间这么多小麻烦,还得频繁联系你。”

殷慎言低声说:“你的事,在我这里从来都不算麻烦。”

千岱兰语调轻快:“那我更不能这样找你了,不然就像压榨你——”

“为什么不能压榨我?”殷慎言问,“上海只有我们俩,你不压榨我,难道要去压榨深圳的叶洗砚?”

千岱兰愣了一下。

她突然想到那晚叶洗砚的反常,问殷慎言:“是你打的他?”

“你难道不关心他有没有打我?”

千岱兰说:“叶洗砚不可能打人。”

“……算了。”

殷慎言没有继续使用尖锐的语言,而是问了千岱兰一句:“你是真的爱他吗,红红?我不认为你和他会般配……你是海水里的鱼,如果为他去淡水湖中生活,迟早会窒息。”

千岱兰说:“我才不会为了某个男人去融入他的生活。”

手机另一端,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殷慎言对找他的人说了句“马上就来”,才对着手机继续说下去。

“你好好想想,红红,”他说,“真要放弃大海、往淡水湖中去吗?”

嘟——嘟——

千岱兰不能细想殷慎言话中的含义,那些潜藏在其中的东西太可怕了。

她强迫自己整理思绪,集中精力,把准备做的事情分成一二三条,先联系邓素恩,询问对方的报价,正式订购数据整理服务——

“千小姐,您已经预付了四年的钱,”邓素恩惊讶,“合同上显示,您的数据服务到16年截止,包括一对一的数据私人助理和后续升级服务——都不需要再额外付费。”

千岱兰说声谢谢,询问是谁付的钱?是否可以查到付款人信息?

邓素恩给了她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叶洗砚。

是上午贵宾室中偶遇、从始至终都在睡觉、不曾看过她一眼的叶洗砚。

千岱兰终于拆开杨全留下的那个礼物盒,里面装着她的读书笔记和四本书,中英文版的《野性的呼唤》、《小鹿斑比》,一支笔和一个国王木的梳子。

她意识到少了两本。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英文两本都不见了。

千岱兰下意识拿起手机,许久后,自言自语。

“重新再买吧。”

之后两周,淘宝店终于发完所有预售订单,开始处理零星的售后退换货问题;同时,类似风格的店铺也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只是暂时没有一个能与千岱兰店铺的质量所媲美,销售额渐长,但差评也多。

2012年圣诞节如约而至,千岱兰也收到了JW所提供的顾问费尾款。

她用这笔钱做了很多事情,聘请梁曼华口中那位刚退休的优秀制版师,对方可以按照图片打版,眼睛毒辣,甚至能调整到超越原版;

带爸爸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定了新的疗养方案;

认真上课,学习法语,去了解如何办理法国的旅行签证,她想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

……

她还买了漂亮的衣服、鞋子,确保至少有三套能出席重要场合、撑门面的衣服。

千岱兰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和叶洗砚大吵一架后,心脏处就有了一小块空空的区域,里面回荡着他的呼吸——必须要用更多、更多的金钱来填满这一块。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金钱不能弥补的,如果有,那就是金钱还不够多。

她和叶洗砚都不曾再联系彼此。

这种状况其实也不像是冷战,在此之前,两人忙的时候,也经常两三天、四五天地不联系。

只是这种“不联系”的时间延长了很多而已。

除此之外,千岱兰仍不觉有什么不同。

毕竟,先前她也不知道叶洗砚最近的消息、不知道他生活如何、事业如何,不是吗?

在这方面,殷慎言真是杞人忧天。

她这尾来自大海的海鱼,从未涉足过淡水湖的领域。

圣诞节,梁曼华邀请千岱兰参加她开的私人派对,就在上海——她养父梁亦桢的一幢大别墅里。

千岱兰欣然应允。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梁曼华已经彻底把她当成在上海的小姐妹,没事就约她喝茶吃饭,介绍朋友给她认识;

比如方琦英,千岱兰就凭借七寸不烂之舌打动了她,后者欣然给千岱兰一大笔钱做天使投资,支持她去做原创女装品牌。

冤家路窄。

千岱兰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圣诞派对上,再度撞见叶洗砚。

还是三次。

梁亦桢的这幢别墅极大,上下五层,还有个漂亮幽静的小花园,从三楼到一楼,到处妆点着圣诞节的饰品,客厅中还有个巨大的圣诞树,站在三楼栏杆旁,可以伸手摸到圣诞树尖尖的星星。

第一次遇见叶洗砚,是千岱兰将送梁曼华的礼物放到圣诞树下。

刚放好,她一转身,看到面无异色的叶洗砚;

后者客气地微笑,叫了她一声“千小姐”;放下礼物后,转身就走,礼貌到像两人只是普通的点头之交。

第二次偶遇叶洗砚,是千岱兰去洗手台前清理裙子上不小心沾染的红酒渍。

今天穿的是条柔软的大摆棉布裙,她撩起裙摆,露出两条腿,专心在洗手台中清理裙摆上的污渍;刚拧干,千岱兰从镜子中看见走到她身后叶洗砚。

后者发现她在洗手,说了声抱歉,极为绅士地转身离开,去二楼的洗手台。

第三次偶遇叶洗砚,是千岱兰发现梁亦桢手腕上的镯子——

那个卡地亚的镯子,当初由她亲手锁在梁亦桢腕上;现在仍旧不变,牢牢地戴着。

……就像是,他欣然接受了千岱兰强行套给他的锁链。

察觉到梁亦桢居然仍在戴时,千岱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后者坐在轮椅上,不知无意有意,还举起那只手,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千岱兰后退一步,不小心踩到身后某人的脚。

她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温和舒适的乌木香气与疏离的“没关系”一同被她感知,千岱兰抬头,看到叶洗砚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是叶洗砚故意让她踩的。

——仅仅是怀疑。

实质上,在她转身的瞬间,叶洗砚为保持礼节,礼貌性后退一步,拉开和她的社交距离。

他也看见了梁亦桢。

对方手镯上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闪耀光泽。

“第一次见千小姐这样失态,”今晚,叶洗砚第一次对千岱兰说出了不那么人机的话语,亲近不足,客气有余,“难道是看到了恐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