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十点了。
商场的营业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
千岱兰听到梁曼华笑着说好。
叶洗砚微微颔首,握住千岱兰的手,转身走;刚迈出一步,千岱兰惊醒:“东西是曼华姐的!”
他问:“哪一个?”
驻足,千岱兰将梁曼华的购物袋还给她,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梁曼华促狭地眨眼:“没关系,下次再约。”
叶洗砚微笑:“看来下次我也该雇个人陪着岱兰,大包小包,是不是拎得手痛了?”
梁曼华说:“抱歉啊,刚刚确实让岱兰拿得多了。”
“没关系,”叶洗砚温和地说,“也是我不对,看到岱兰拎着,就以为都是她的购物袋——如果真把你的东西带回家了,再让人送过去耽误时间事小,如果影响你的正常使用,可就麻烦了。”
千岱兰说:“我也忘啦,其实曼华姐是黑钻贵宾卡,可以要求私人管家陪逛服务,下次让他们来拎购物袋就好。”
梁曼华笑着说好。
千岱兰还在说:“陪逛街的私人管家一般都是男的,186起步,身材好有肌肉长得白白净净,下次曼华姐可以——”
话没说完,叶洗砚拉住她的手:“走了。”
直到这两个字,千岱兰才意识到叶洗砚的情绪不是很对劲。
她问:“怎么了?是遇到麻烦了吗?”
叶洗砚说:“回去再说。”
千岱兰说:“那你能稍微松松手吗?拽得我很痛——我不会跑的,你放心。”
他终于松开手,没有看她,说声对不起。
千岱兰一点点地揉自己的手腕。
叶洗砚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硬,他缓声:“买了什么?”
“一个包,一双鞋,”千岱兰将手中包拎起来,笑,“回去给你看看,可好看了。”
叶洗砚问:“怎么没买衣服?”
“秋冬款的太贵了,春夏的么,咬咬牙,还能来一件,秋冬款的,无论怎么咬,都下不去口,”千岱兰遗憾地说,“还是消费水平不够,等我再赚更多钱吧。”
叶洗砚不置可否:“想买的话,现在就买;否则,等你暴富,消费水平达到后,只会看上价格更高的东西——现在不买它,之后再买的概率就不大了。”
“啊?你说得的确有点道理,但是它太贵了——”
“我们现在过去,”叶洗砚看了眼时间,“或许他们还没走。”
“算了算了,下班时间呢,”千岱兰拉住他,“我感受到商场与商场的不同了,都是晚上十点下班,我之前在JW上班,依靠的那个商城,到了十点,我们这些还在店里的销售,都得出来,站在门口,对着路过的每一个客人鞠躬说晚安说感谢惠顾——早十点开门时也一样,这边商场就不同。”
“你曾上班的店铺所在商场前身是新光天地,有一部分台资和日资关系,有这样的习惯不足为奇,”叶洗砚说,“走吧,我给你买。”
千岱兰仍执着地摇头说不要。
叶洗砚没勉强,杨全早就将车开到外面了,安静地等;
看到两人出来,手脚麻利地开车门,顺便抬手推了下眼镜。
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有杨全小心翼翼地提醒叶洗砚,说叶熙京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叶洗砚闭着眼睛,说:“不用理他。”
千岱兰想问叶洗砚脸上的伤口怎么回事,也没能问出口。
车内氛围格外沉闷,闷到杨全连音乐都关掉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酒店里,千岱兰打开绸带,穿上新鞋,换上新包,展示给叶洗砚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后,才笑一下。
“很漂亮,”叶洗砚称赞,“很适合你。”
千岱兰摘下包,脱掉鞋,光着十根脚趾踩住地毯。
“以前我听过一个故事,说商纣王用了双象牙的筷子,一个大臣哭着说我们的国家要糟糕了,”她说,“有人问为什么呢?大臣说大王用了象牙筷,那就肯定看不上陶土烧的碗,开始用犀牛角和美玉做碗碟,用了犀牛角和美玉的碗,就开始追求虎豹之类的山珍海味,追求绫罗绸缎的衣服,追求富丽堂皇的宫殿——”
她转了个圈,告诉叶洗砚。
“你看,”千岱兰说,“我现在只是有了漂亮的包和鞋子而已,就开始感觉自己的裙子有点廉价了,想要更好的去配它。”
叶洗砚静静地看着她。
“狄德罗效应而已,这种心理很正常,”他说,“你不必担心。”
千岱兰摇头:“我没听过,这个词什么意思?”
“以前,法国有个哲学家,叫做丹尼斯·狄德罗,”叶洗砚说,“朋友送了他一件精美的睡衣后,他穿着这件精美的睡衣,就开始感觉到家中的家具粗糙破旧,越来越难受,并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后来,一位经济学家将其称为’狄德罗效应’,指人在拥有某件新的物品后,并不会感到安稳,而是会不断配置和它相衬的东西,借此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千岱兰说:“明白了,法国版的商纣王。”
说到这里,她又笑:“确实不平衡,我现在穿这么贵的鞋子,背这么贵的包,住这么贵的酒店,今天去店里逛的时候,就感觉我该配那么贵的裙子——要说买吧,我现在肯定能买得起,但还是感觉有点贵。”
叶洗砚说:“那为什么拒绝我付钱?仅仅是因为商场快下班了?”
“也不,”千岱兰放软声音,“哥哥,你明白吗?就是有的时候,人会短暂上头;你也说了,狄德罗效应——那种情况下,我不能确定是我想要,还是说,只是单纯的上头。”
“你对我呢?”叶洗砚确认,“我也只是你的’狄德罗效应’么?”
千岱兰正将包仔细地放入包装盒中,用脆响的纸轻轻包好,听见叶洗砚这样讲,她愕然:“不是……你的话题跳转得太快了,怎么跳到这里来的?”
叶洗砚没有继续追问。
“那我们换个顺理成章的自然话题,”他说,“最近店铺生意怎么样?”
谈到这个,千岱兰发自内心地笑了,还有点小骄傲。
“是啊,”她说,“特别特别好,出乎意料地好。你都不知道,麦神奇工厂加班加点地干,一直到这个月末,工期全都排满了,都是我一个人的订单;就是淘宝上有好几家店铺盗我图卖同款的,有点讨厌,我投诉也投诉不掉,对接的客服只会车轱辘话……”
“所以这就是你前两天去杭州的原因,对吗?”
千岱兰的嘴唇瞬间干燥了。
“对,”她说,“我是去了杭州。”
叶洗砚安静地站在她面前。
他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件衬衫,在酒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伤痕愈发明显,颧骨,下巴。
千岱兰在辨别此类伤疤上颇有经验,她想到常被父亲殴打的殷慎言。
“你的脸——”千岱兰抬手,想去摸对方脸上的伤痕,“谁欺负你了?”
叶洗砚没有躲避,也没有动,他微微皱着眉,任由千岱兰的指腹轻轻触碰完好的皮肤。
“我资助过很多因为家庭困难而辍学的孩子,”他说,“通过固定的慈善机构,我可以选择接受资助的人。一开始,我同时资助了六个孩子,读初中的,读高中的,三个男孩,三个女孩。”
千岱兰说:“你说过。”
“后来,那三个男孩,索要的财物越来越多,成绩却越来越差;甚至,有两个绕过慈善机构给我打电话,暗示我给予更多的钱和资源。”
“你怎么做的?”
“我给予了他们最基础的学费后,就切断了联系,”叶洗砚淡淡地说,“剩下三个小姑娘,都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不过,其中一个,在大学时期交了男友,学业未竟——不过也不比我担心,她的男友承担了她留学的费用,两人一同去了法国读书;另外两个,一个在毕业后选择独立创业,还有一个,至今仍在攻读博士——这些,都是慈善机构两年前转达的消息。身为一个资助者,我所提供的帮助也到此结束。”
千岱兰问:“你现在还资助学生吗?”
这是明知故问,她想让话题从“去杭州”这件事偏移,最好叶洗砚能不再提起。
“是的,”叶洗砚说,“我仍在资助,仍旧给予每一个资助者信任,只是,在那之后,我会适当酌情减少对男学生的资助,因为之前的事情令我感到失望——你明白吗?”
他很平静。
说话声音没有刻意提高,也没有压低,很平常的语气。
“我知道,我知道,”千岱兰连说两声,她的舌尖也要干了,咽喉中有团火在烧,匆匆说过的每一句谎言都燃起小火苗,“对不起,哥哥,其实那几天淘宝店爆单了,杭州那边仓库里总共就四个人,忙不过来,我也想盯衣服质量——而且,前几天你差点因为这个和我吵起来,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学习,别把太多精力分在开店上——但我是店主,我瞒着你,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叶洗砚拉着她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要她轻轻坐在沙发上。
到了此刻,他的表情还是从容不迫的。
“我知道,”叶洗砚说,“岱兰,看来你果真很擅长说谎。”
“刚刚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啊,我是说,你很擅长说谎,所有人都被你的谎言哄得心花怒放;所以,你从来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道歉,对吗?”
千岱兰哑口无言。
“我可以略微提供道歉的经验,”叶洗砚坐在她旁边,双手温柔地捧着她的脸,不许她看周围,逼她看自己,“当谎言被戳穿,正确的道歉流程,应该是先说清自己的责任,再角色互换,说明其中利害关系,再拿出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最后提出弥补措施,而不是一味地讲清你的苦衷——这是道歉的大忌,明白吗?”
千岱兰从善如流。
“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欺骗你;我知道,哥哥关心我,却被我这样骗,现在肯定特别伤心,也很失望;我辜负了哥哥的信任,对不起哥哥;但那个时候,淘宝店需要我去处理,我也不想给哥哥添麻烦,才会做了这样的事情——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我一定不会再瞒着哥哥;这次骗了你是我不对,为了补救,我亲你一口,你就原谅我这一次的谎言,好不好呀?”
这样说着,她往前一探头,啾咪一口,亲了亲叶洗砚的唇;后者垂眼看她,又被千岱兰往上够了够,鼻尖靠鼻尖,轻轻地贴贴蹭蹭他凉凉的鼻子。
“我原谅你,”叶洗砚说,“我只会因为这件事生你一点点的气。”
千岱兰刚想搂着他脖颈撒娇,冷不丁,又听他下一句话。
“所以,你能和殷慎言断了联系么?”
千岱兰愣住:“什么?”
“和殷慎言断了联系,”叶洗砚说,“从今往后,不再单独和他吃饭,不再单独和他约会,不再单独坐他的车。”
“不行,”千岱兰断然拒绝,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又缓和语调,“哥哥,我和他有一个重要的合作。”
“什么合作?”
千岱兰把殷慎言帮她写爬虫抓取数据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也可以,”叶洗砚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问,“为什么不向我寻求帮助?我让人给你写一个,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明天早上就可以给你。”
千岱兰说:“没有这样的……”
“现在有了,”叶洗砚不容置疑,“现在,把他联系方式拉黑,将他从你所有通讯软件中删除。我会和他好好谈谈,让他改掉他的名字——”
千岱兰越听越震撼。
“你们男人怎么都一个样?”她不可思议地打断,“怎么动不动就让人改名字?”
“还有哪个男人?”叶洗砚蹙眉,“还有谁?”
“熙京啊,一吃醋就让人改名是你们家族传统吗?”千岱兰仍在震撼,“当初他就这么无理取闹——你们俩真是亲兄弟。”
叶洗砚表情不变:“我不希望他继续顶着你取的名字,以此为傲,还自以为掌握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你知道改名字有多麻烦吗?他现在大学毕业了,很多证件都改不了——”
“我知道,我会补偿他。”
千岱兰一下冷静了。
“补偿?”她反问,“什么补偿?金钱吗?”
叶洗砚没有反驳。
千岱兰懂了。
“你看,你一边劝我说,不要因为赚钱而耽误学业,校园生活的体验感远远比金钱更重要,”她说,“另一边,你又用钱肆意践踏他人的自尊,以为金钱能买断一切。”
“岱兰,”叶洗砚语气缓和,“我只是想让他改掉你亲自取的名字,换一个,什么都行,改名殷慎行也不错。”
“你太双标了叶洗砚,”千岱兰指责,“你不能这样虚伪,因为你自己家财万贯就阻挡我赚钱的脚步,用道德来约束我赚钱,另一边又用钱去买他人的尊严——你和那些一边把工厂建在发展中国家用它们的资源人力、污染他们环境、一边又从道德上去指责他们不够环保的发达国家有什么区别?啊?”
叶洗砚赞赏:“你的地理也很好。”
“谢谢夸奖,我一开始也想选文科——这不是重点,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这一个,”千岱兰说,“我们在讨论你的双重标准,这样不公平。”
“世界上会有人不双重标准吗?”叶洗砚问,“岱兰,你对我,和对熙京也不同——这样对我公平么?你想过么?”
千岱兰怔住。
“如果我不曾见过你如何为他改变的模样,如果我不曾见过你怎样爱他,现在的我或许也不会明白,你并不是真正的——”
叶洗砚的语速不自觉加快,却又在最后两个字上停顿;这样的事情让他感到难堪,就好像动物园中、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永远在向配偶急切开屏、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孔雀。
他平息一下心情,说:“这不会对他造成损失,我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
千岱兰生气了。
她一言不发,推开叶洗砚,站起来,收拾她的包和鞋,就要往外走——叶洗砚自身后死死抱住她:“岱兰。”
“你放开我,我不是千岱兰我是神仙!”千岱兰说,“好啊,我回去后就开始有道德感地赚钱,你看看,看看有道德感的我,什么时候穷到破裤烂衫地破产!”
“岱兰,”叶洗砚抱住她,“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我可不敢和你谈,”千岱兰说,“现在就开始花钱让人改名字了,我害怕再谈下去,你该花钱送他坐火箭升天了。”
“……我们先不谈他,抱歉,”叶洗砚暂且妥协,他低下头,说,“我们好好地谈谈你和我的未来打算,好吗?”
千岱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现在也是一点点的生气,生叶洗砚的气。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像十七八岁的人那样吃醋?
他今年到底几岁啊?那么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忽然在这里变得这么幼稚?
话音刚落,服务台打电话上来,说是有东西要送给千小姐。千岱兰明白,是梁婉茵让人送来的珍珠项链,让他们送过来。
谁知道,在看到那熟悉的包装盒后,叶洗砚瞥一眼,直接将它丢进垃圾桶。
千岱兰愣住了。
“明天我们去选一串更漂亮的,”叶洗砚说,“这个不能再戴了。”
千岱兰说:“只是婉茵和伍珂试戴过——我知道,将你送我的礼物转借给她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是——”
“东西送给你,就是你的,”叶洗砚说,“你想借给谁都没关系,我丢它,是因为——”
“因为伍珂戴过?”千岱兰聪敏,她紧皱眉,“就因为这个?”
叶洗砚沉默了。
片刻,他问:“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在意?”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千岱兰费解,“只是戴了一次而已,你刚刚还说,送给我就是我的,那我不想丢。”
她弯腰,想从垃圾桶中将它捡出,但叶洗砚按住她的手,不许她碰垃圾桶。
“之前几年,叶平西想撮合我和伍珂,所以那段时间,有了很多让我困惑、却不方便直接澄清的流言蜚语,”叶洗砚看着千岱兰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你当时还在和熙京……所以,应当也听说过。”
“是啊,确实听说过一点点,”千岱兰说,“他们都默认伍珂会是你的未婚妻,怎么了?”
叶洗砚很失望:“你不在乎?”
“这有什么呀,”千岱兰不以为然,“我爸说他想招殷慎言当上门女婿啊,这不是也没人当真吗?”
叶洗砚慢慢松开千岱兰的手。
他的瞳孔因为这句话而缩了一缩。
千岱兰已经顺利地从垃圾桶中拎起装珍珠项链的盒子,但下一刻,叶洗砚从她手中拿走,再度将它重重丢掉。
“你干什么呀叶洗砚——放开我!!!”
千岱兰的尖叫终止于被丢到床上,她挣扎着想从松软的床上坐起,但叶洗砚双手撑在她身体旁边,将她牢牢地困在这小小空间。
“岱兰,”叶洗砚叫她的名字,“有人看到伍珂戴过那条珍珠项链,今后如果你再戴,被其他人看到,他们可能会污蔑你,攻击你——”
千岱兰说:“我又不是明星!”
“比起明星的八卦,有很多人反而更爱议论这些,”叶洗砚忍耐着,终于开口,“伍珂戴那条项链去见了叶平西,还有很多亲朋好友。”
千岱兰有点点明白了。
伍珂是无意的,但问题是,叶洗砚很多亲戚、朋友都见过她戴那串项链,包括叶平西——
“尤其是叶平西,”叶洗砚说,“他会以为,你戴的项链是伍珂戴过的。”
“可是这好像也没什么呀……”千岱兰说,“有什么问题吗?”
她看到叶洗砚脸颊的肌肉跳了跳。
“有什么问题吗?”他俯低身体,支撑的双臂暴起青筋,“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岱兰?难道你真的完全不在意?一点点都不在乎?不在意伍珂和我曾经的流言?”
“可你也说了,那是流言啊,”千岱兰推他胸膛,“让开,我去捡回来,那么贵——”
“我会给你比它更好的项链,什么都行,随便你选,只要你喜欢,”叶洗砚克制地说,“那个我们不要了,乖。”
“凭什么呀?”千岱兰也恼了,她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原来是仇富的,“说丢就丢,还不让人捡——你做事再过分也得有个限度吧叶洗砚?”
“那我们各自后退一步,”叶洗砚说,“你去和殷慎言断决关系,我就可以捡回那串项链。”
千岱兰用力推他:“滚你爹的蛋,让开!”
叶洗砚不肯相让,他隐约觉察到,今天如果让她就这么离开,事情又会像上次的争吵一下,没有下文。
千岱兰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叶洗砚?天底下的人都得捧着你,对吗?你的确很牛,很成功,年纪轻轻就赚了大钱——世界上资本家是不是都和你一样啊?自己赚了钱就阻拦别人的路子,不许其他人发财分蛋糕?”她越说越气,开始口不择言,“凭什么你天天指导我的工作、指导我的学习,我的人生是我的,我自己的,你不是我爸爸也不是我妈妈,咱俩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
“是啊,”叶洗砚问,“我们什么关系?”
千岱兰气得咬牙:“炮,友的关系,不然呢?”
这俩字成功激怒了叶洗砚。
“炮,友?”他重复,忽然笑了,那笑容冷冷的,“果然是我在犯贱。”
“不然呢?”千岱兰问,“难道叶老板还有其他的想法?你想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关系?不是吧?你向我表白了吗?你捧着玫瑰向我告白过吗?你跪下来祈求我当你女朋友了吗?没有吧?——别,你别说你现在就做,如果你诚心诚意的话,就不会拖到这时候才做!!!”
叶洗砚说:“你以为我将你当炮友?你怎么敢这么想?”
“我不仅敢这么想,我还敢做呢,”说话间,千岱兰忽而起身去堵他的唇,亲了不到一分钟就松开,她飞快伸手一抓,被烫一下后即刻松开,说,“一个亲亲就能让叶老板忍不住了,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我们更合拍的炮,友吗?”
“别故意说惹我生气的话,”叶洗砚闭一闭眼,他真的很难控制情绪,沉沉地说,“我们好好谈谈。”
“怎么好好谈?你一晚上说了好几次’好好谈’,实际上,每一次都是在高高在上地教育我,”千岱兰说,“退上一万步来讲,即使我们是男女朋友,你难道不认为对我人生的占有欲太强了吗?”
叶洗砚问:“我何时高高在上过?”
“意识不到吗?”千岱兰问,“从三月份、你在北京拦下我、说要我打那个什么’赌约’的时候,你就已经高高在上了。凭什么要我去攻略你?我去攻略任何一个男人都行,何必通过攻略你来证实自己魅力?”
“因为我就是不想让你去攻略其他男人,”叶洗砚说,“别说这话。”
“我偏要说,我就要说,”千岱兰说,“叶老板,你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你没有体会过在学校食堂连菜都买不起,只能吃五毛钱馒头配两毛钱辣条的滋味——对了,叶老板,您知道什么是’毛’吗?哦,对不起,我忘记了,您是文化人,应该用书面语——‘角’——读初中时候的我,一顿饭只需要七角。我们自带饭盒去食堂盛粥,喝完粥后自己刷——心疼家长的父母会给孩子买一大堆一次性塑料袋,套在饭盒上,这样喝完粥就可以丢掉,不用再刷。但我家困难到连这样的钱都是负担,所以冬天的我每次喝完粥后都要去冷水管下刷饭盒,冻得十根手指又肿又裂——”
她情绪上头。
这些不堪的、肮脏的、窘迫的过往,也全一股脑地倾倒出。
“叶洗砚,你没见过冻疮,那我就告诉你,被冻伤后先是红,再是痒,最后发热,又热又痒的痛,我挠啊挠,直到把它挠破了淌出透明的水,偶尔还有血丝——”千岱兰用手碰他的脸,“洁癖如你,是不是认为很恶心?没错,穷就是会让人很容易变得’恶心’,是我不想保护好手吗?是我不想体面吗?是我不想干干净净温温暖暖的吗?叶洗砚?”
千岱兰从叶洗砚眼中看到心疼。
可她不要心疼!
她不想要这种心疼!
她不想撕开伤疤只为了博取同情——她不要。
……可是,为什么还是说出口了呢,千岱兰?
为什么在他面前,你总是不能控制好情绪呢?
叶洗砚说:“你之前吃了很多苦,我都清楚。我不是阻挠你,只是想要你保持学习和事业的平衡——如果你担心淘宝店,我可以为你请专业的运营,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我可以出钱——”
“难道你不明白,上一次我们激烈的吵架,是因为什么吗?”千岱兰失望,“单方面接受你的钱,和被包,养有区别吗?”
叶洗砚皱眉:“我无法理解。”
“很容易理解,”千岱兰说,“我一旦接受了你单方面的供养,是不是接下来就不能再和其他男性打交道?仅仅是取一个名字就让你今天醋意大发,哪天,我如果拉赵慎言、孟慎言的投资,你岂不是会想打断我的腿?”
叶洗砚说:“别说这种话来气我。”
“不是吗?”千岱兰质问,“你也是会和人谈判的,难道你不知道,如果你只有一个投资人,就会处处受到掣肘?”
“我们是投资的关系吗?”叶洗砚忍无可忍,按住她肩膀,将千岱兰压在床上,他问,“你对我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插手我的工作和生活,”千岱兰倔强地说,“那我现在的想法只有请你快点松开我,拜托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叶洗砚。
他低下头,用唇堵住身下千岱兰的嘴,不想再听她说出着么刺激心窝子的话;千岱兰没有抗拒他,只是狠狠地回吻,更深,也更猛烈,咬破了他的嘴唇和舌尖,叶洗砚也不在意,就这么同她拥吻。
两个人都恨不得吞掉对方,把他/她一口吃下去,咽到肚子里,永远不分离。
唇齿相接处,满是血腥味。
长久的深吻终于结束,千岱兰大口喘气,叶洗砚再添伤痕、唇舌挂血,都是被她咬破的痕迹。
他哑声问:“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你同我在一起,我不会阻挡你的事业,我只是想让你生活更顺利些。”
“这就是我说过的——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傲慢,”千岱兰说,“你不是救世主,我也不需要你去’救风尘’;把自己的重要事业寄托于男人的良心太可笑了,叶洗砚,你没发现吗?这么长时间以来,只要你不想见我,我根本就见不到你,我甚至不知道你最近的消息,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知道你的朋友——”
叶洗砚想去摸千岱兰的脸,但后者侧脸,轻轻避开了。
他强势地捧住她的脸,大拇指轻轻摩挲被吻肿的唇。
“还有你的生活习惯,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我干这行,免不了和各种各样的布料打交道,”千岱兰说,“每次见你,灰头土脸的我就得打扮干净漂亮,因为你是个连梳子都不能与人共用的大少爷,而我和别人共用一块肥皂都不介意。”
叶洗砚说:“只是一点个人生活习惯。”
“对你来说当然是一点,”千岱兰说,“因为别人都必须迁就你,因为你高贵,不是吗?你当然不必为此改变,因为你足够有钱,因为你有能力保持这些个人生活习惯——你当然不会直接开口让别人必须按照你的意愿生活,可你敢说,你潜意识中没有这么想过吗?你当初从梳子上丢我头发的时候,难道就不是嫌弃我吗?”
叶洗砚压抑不住了:“我如果嫌弃你,怎么会和你作艾?”
“是因为你的征服欲和你的嫉妒,我知道男人是没进化完全的生物,大部分都是可以人机分离的,”千岱兰说,“你说过,你会对我做春梦,因为我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因为你曾嫉妒过叶熙京——承认吧,你一开始对我的觊觎,本身就不干净。”
“你呢?”叶洗砚问,“岱兰,你对我的心思,难道就干净吗?”
千岱兰答不出。
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她接近叶洗砚的开端全是假意,没有半点真情。
只是聪明人都不会戳穿。
“你骗我太多次了,岱兰,”叶洗砚沉声,又痛又压抑,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曾高声,怕惊着她,只肯低声,“人说谎太多次,便将其他人也当作骗子。你都不愿意细细看一看,我对你到底如何。我什么时候拿你当过炮,友?哪次不是照顾着你的感受?哪次不是你喊晓雪快破了我就立刻停下?嗯?哪次不是你一捂肚子皱着眉说贝柑得痛我就扒出来?自从你说厚乳会难受后我之后每次都不舍得曹太甚。说话,岱兰,难道你以为我全是装模作样、全是来骗你的?我图什么?如果我真想只和你享受一刻的欢,爱,我何必一次又一次地主动找你,一次又有一次地将自己的尊严都撕下来任你践踏?”
“这就算把你尊严撕下来任我践踏了吗?”千岱兰被他的荤,话吓了一跳,直到听完后,才反问,“你果然从不曾低下过你那高傲的头。”
叶洗砚:“我不曾对其他人——”
“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千岱兰说,“这一点,你甚至都不如熙京——”
叶洗砚说:“别提他。”
“他是你亲弟弟为什么不能提?”千岱兰说,“他曾偷偷地带我去放烟花,曾经给我送了一卡车的玫瑰,曾经在人挤人的商场中跪下来向我告白——如果你仅仅是主动找我就算撕下自尊,那熙京做的算什么?拿自尊给我洗脚?你难道认为在窗上先让我霜就算疼我爱我?难道你认为,其他男人就不能——”
话没说完,叶洗砚捂住她的嘴。
千岱兰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眼中看到严重受伤和难堪的情绪。
她用力一推,推开叶洗砚。
一通吵发泄过后,千岱兰也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
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叶洗砚本身就是这种性格,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的确不必像她一样到处低头求人、陪笑来换面子——
她不能因为别人没有过类似的体验、无法理解而去谴责他。
只是她期待太高了。
“你今晚同梁曼华说那些话,我知道什么意思;你舍不得我去给她拎包,但那是我抓住的主动示好机会,”千岱兰站起来,她没有看叶洗砚,说,“我知道,你一直强调,面子不能丢,用多了也就不值钱;但像我这样本身就没什么可丢的,所以无所谓,总好过穷到只剩下脸。”
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经很伤心了,伤心到喉咙都发干。
现在的千岱兰甚至期望,这次吵架的争端是因为叶洗砚犯了很糟糕的错误,就像叶熙京当初——那样,她的难过会被狠狠冲淡。
她伤心的是对方没有原则性错误,叶洗砚发怒的理由,甚至都是因为过分吃醋和对她的过于照顾——拎起来甚至可以占据道德高峰,她都没办法发泄心中的怨。
——都不能朝他的脸来一拳。
“无财不养道,我看了《道德经》,知道老子认为世界上所有财富都是道生出来,所有的财富都该用于‘道’;哥哥信奉这个,很正常,因为原始资本的积累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血,而哥哥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可能,等我拥有了那么多的钱后,我也会信奉这一点,”千岱兰说,“但现在的我只想赚钱,不择手段地赚钱,就算被唾弃,就算是拿我的脸去拖地,只要能赚钱,我都肯干。”
叶洗砚没有继续说“我可以给你”。
他清楚,千岱兰口中那么多的赚钱途径,没有一个和婚姻相关。
她拒绝依靠这个途径来共享财富。
她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还有赚钱的能力。
——但他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微末起?看着她去向那些人一个个地赔着笑脸?看她一路艰辛地往上走?
他有可以托举她的能力。
她可以完全依靠他。
但她不肯。
叶洗砚此刻也在愤怒,怒她的口不择言,恨她如此肆无忌惮地伤他的心。
他再一次意识到,千岱兰没有那么爱他。
或许是喜欢,但绝不是因为爱——
所以才会口无遮拦地说那些伤他的话。
她果然够聪明,也够狠。
“我走了,叶洗砚,”千岱兰已经走出去,她站在套房外面,整理好头发和衣服,控制着语气,“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了,反正……我还是要说,再见。”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他甚至没有看千岱兰。
千岱兰停了一下,没等到他的话,也没有再看卧室内,拿起自己的购物袋,不忘拎走垃圾桶中的昂贵珍珠项链,慢慢地走下楼。
她什么都没想,游魂似的,坐电梯,出酒店。侍应生为她打开玻璃大门,关切地问,女士,需要我们提供帮助吗?
千岱兰摇头。
她迈出去,风一吹,脸凉凉的,抬手一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兰小妹——”
叶熙京急急跑到她面前,看到她,不可思议。
他快走几步,双手握住千岱兰肩膀,上上下下看,难以置信地问:“你真和我哥谈恋爱了?你们什么时候搞——”
啪——
千岱兰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她骂:“松开你的脏手,大半夜发什么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