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十月仍没有降温的意味,白天的太阳仍又烫又晒,只早晚的风开始悄悄凉爽宜人。
晚上八点钟,杨全收到叶洗砚的消息。
叶洗砚:「身体是革命本钱,不用急着回来上班,治病要紧」
杨全打着喷嚏,回复说谢谢洗砚哥。
忍不住看玻璃窗外,杨全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厦,心知今晚的叶洗砚恐怕又要加班到凌晨了。
已经一周了。
距离送千岱兰上飞机已经过去一周了。
杨全毕竟是个成年男性,当第二天去接千岱兰时,发现平时活力满满、一拳能砸死一头公牛的千岱兰病恹恹、脖子和锁骨上还有可疑痕迹的时候,他就知道完了完了完了。
老板和岱兰单独相处那么长时间,原来不止是吵架。
肯定也有吵架。
当鼻塞的杨全去找叶洗砚汇报时,正好遇到快递员将叶洗砚召回的快递送回;
叶洗砚将打包好的快递拆开,把里面一封信拿出,不知怎么,想到了什么似的,打开信封,抽走里面两张明显写满的信纸,又将空信封放了回去,让杨全重新打包。
杨全也是在这个时刻注意到叶洗砚耳朵和脖子上的抓痕,好几道,似乎也不止这几道,衬衫遮盖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
他的八卦心和担心同时亢奋了好几天,失望地发现叶洗砚似乎并没有为此困扰,也没再提千岱兰的事情。
照常上班,异常地加班,还让感冒的杨全下班——
“我给你批病假,工资和奖金照旧,全勤也算,”叶洗砚说,“你好好休息。”
杨全一边感激一边想,还是社会主义红旗下生长起来的资本家好啊。
至少,叶洗砚“剥削”起来,是连自己的身体一起狠狠“剥削”。
十月中旬,叶洗砚力排众议,要求做的第一款手机游戏内测,内测三天后,也试玩一段时间的叶洗砚将团队的人拉去开会;
杨全当天并不在场,他只是听人说,开会前,大家的心情犹如清明节上坟;开会中,批评进行到一半,就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同事偷偷掉金豆豆抹眼泪;但开会完成后,个个都犹如打鸡血,斗志昂扬地回去着手重做。
是的。
要优化到“堪比重做”的程度。
之后的叶洗砚开始不停地加班,开会,加班,开会。
早晨八点钟到公司,晚上十点离开。
张楠有些不忍心,劝叶洗砚再招个管理人员,或者,张楠有个朋友,有这方面的经验,也可以过来——
“不行,管理人员越多,开的会越多,太冗余,形式主义,浪费时间,”叶洗砚摇头,“当初组建这个团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前期不需要管理人员,要能干实事的,有热情,有自驱力那种。”
张楠笑:“像千小姐那样的?”
叶洗砚说:“你如果不想谈公事,现在就请出去。”
“别啊老叶,”张楠笑眯眯,拿着叶洗砚桌子上的钢笔看了看,又放回去,“哎,我那朋友,真不行?”
“不考虑,”叶洗砚说,“最忌讳的就是招熟人,张楠,我们上次吃的亏,你都忘了?”
张楠长叹:“那你也得适当放权啊,我听小朱提到了,现在你什么都要管,各个环节都是你盯——不累吗?”
“现在不是时候,”叶洗砚不容置疑,“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好比进入战时状态的国家,分秒必争。”
张楠调侃:“那你这么忙,沈阳的千小妹妹呢?我听小刘说你让他订了去沈阳的机票,怎么又取消了?”
叶洗砚敲敲桌子:“你要是真闲着没事,就帮我把桌子擦擦。”
张楠哈哈大笑,扬眉:“上次你推荐的那个律师帮了大忙,现在我妹妹和那个男彻底撇清关系了;我爸妈一直想请你吃饭,他俩这几天来深圳玩——你看看,你哪天有时间?”
“如果不介绍女朋友,哪天都有时间,”叶洗砚拿起钢笔和笔记本,说,“如果要介绍女朋友,那永远都没有时间——好了,我要听他们阶段汇报了,请自便。”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张楠说:“我早就说了,论漂亮,没几个能比得上千千;论机灵能干,那更是凤毛麟角……哎哎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老叶!”
叶洗砚置若罔闻,推开玻璃门,去会议室。
他在这次的会议上仍旧没有口下留情。
“不需要解释这么多,你的描述太抽象,直接说吧,你这个创意是从哪里借来的?”
“小何,我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现在、立刻、马上去楼下公园散步;清醒清醒,把逻辑理清楚了再回来,别浪费大家时间。”
“恭喜你,你那复杂又无用的讲述,已经成功掩盖了你照着抄都抄不明白的缺点;现在直接把你想抄的东西拿给我看看。”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玩家受众群体的事情,以这个游戏成品,我想能被它吸引的个位数玩家还不配用’群体’这个词。”
……
冷静辛辣的一顿批评加提出改进措施和方向后,叶洗砚站起来,合掌,拍了两下手。
一整个会议室的人或委屈或沮丧或难受地看着他。
“我们将会在元旦左右进行二测,我不希望那个时候继续出现一测时的同样问题,”叶洗砚环顾四周,缓缓地说,“未来两个月,我将和大家一同努力。多余的话不提,就一句——今天起,正常工作时间外,加班费都按三倍来算——身体撑不住、感觉头脑混乱,可以随时找我请假,按病假算,每人每月三天,等调养好了再来工作。”
事实上,从他说出“三倍加班费”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人,眼神都重新亮起了精光。
要知道,这支团队,从一开始组建的时候,就给予了优渥的薪酬。
“大家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团队伙伴,我知道大家都很年轻,我允许年轻人犯错,也不怕大家犯错,真是希望大家早点犯错;现在是测试期间,在正式上线前,我们犯的错越多越好,毕竟没有错误,就没办法改进,现在就是我们改进的大好时刻——”叶洗砚说,“时间紧任务重,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能做到吗?”
“能!!!!!”
……
会议结束,叶洗砚在自己办公室吃了简单的晚餐,他忌口的东西太多,晚餐是一份只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还有一份烤牛肉,一碗粥。
晨起时的锻炼和超负荷的工作量令此刻的叶洗砚开始疲倦,但他仍旧没有下班,而是继续看总策划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他不能让自己空闲。
一旦空闲,某些东西就会趁虚而入。
比如被掐红的腘窝,比如手指用力按后的痕迹,情绪失控的人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力气,叶洗砚也清楚他压抑暴力太久太久了;
比如她那些故意说出来的话,出于意料,闻所未闻地刺激叶洗砚的神经;她有太多充满想象力的称呼,什么哥哥舅舅小叔叔,什么无耻坏蛋大女干夫。昏暗的店,潮湿空气,乱糟糟到反而适合情绪宣泄,把两人的假面也一起撕裂;
比如如翠竹般一节节绷起的脊柱,比如凶狠咬破的嘴唇,叶洗砚的脖子也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下,如强行跑进玫瑰花丛抱花中时、却被狠狠刺伤。
和她打架像是仗势欺人。
叶洗砚并不介意被抓伤。
他一直收着力气。
对于千岱兰来说,就算她用尽全力来打他,对于一个精于锻炼的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可千岱兰不行,茶底就喘不动气,只以掌心抵他,好像下一秒就会如阳光下的彩色泡泡般一击即碎。
她的眼泪是抚慰剂。
叶洗砚第一次尝到眼泪的味道,和她别处的泪相同,淡淡的海盐,是安慰,也是一种激励,一种别别扭扭、基于男人劣根性而出现的隐秘激励。
因为千岱兰的眼泪为他而流。
至少这点骗不了人,不像她那可爱又可恶、伶牙俐齿的一张嘴,总是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语。
叶洗砚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该继续想。
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那样气人,那样地翻脸不认人。
不该继续想。
忘掉吧。
忘掉她留在他耳侧的呼吸,忘记她吵架吵不过时、气得按他的头去吃雪糕,忘记她反复叫着“叶洗砚”,明明已经吃饱了,吃到T恤下月土有艰难隆起却主动贪吃,忘记她的眼泪,忘记她的汗水,忘记她的话语。
最应该忘记的,还是当叶洗砚将衬衫团起帮她擦时,千岱兰只抱着膝盖,坐在他那件已经皱皱巴巴的西装上,看他。
叶洗砚那个时刻已经再度低头。
他都想象不到,在被她婉拒后,他还会再发起请求。
“继续在沈阳开店没关系,”叶洗砚已经一退再退,“我们好好谈谈,我可以给你请专业家教。”
那个尺码过小的衣服约束到叶洗砚要发疯,紧紧的约束就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也像一些店售卖的延迟的环,哪怕衬衫已经完全被三场茉莉暴雨打湿,他最后还是让她握紧了手,抵住她掌心的生命线。
千岱兰问:“接下来呢?你是不是打算在沈阳也买套房子,让我去住?”
叶洗砚说:“的确在考虑。”
他的确不能理解,为何千岱兰屡次、屡次拒绝他的好意。
他只想让对方的生活更舒适些,不必那般窘迫。
乐于接受他好意的受资助者太多了,包括一些受捐助的机构,也会定时邀请叶洗砚去参与他们的活动,期望叶洗砚能再慷慨解囊——以至于叶洗砚无法正视她的这种抗拒。
她像是要撇清和他的关系。
现在,甚至连叶熙京都比他们关系更亲密。
明明她和叶熙京的恋爱也没有太久。
接下来,千岱兰回应他的,让叶洗砚生气的言语。
她问:“你对很多人都这么好吗?”
叶洗砚怒极反笑,风度也不在:“你以为我对谁都好脾气?”
千岱兰侧过脸,不看他。
过了很久,她才说:“你走吧。”
叶洗砚几乎是压着情绪,问她:“不考虑我的提议?”
千岱兰说:“不考虑,别对我人生指手画脚——我们最好还是得保持点边界感吧。”
边界感。
边界感。
这三个字足够令叶洗砚不悦。
他一言不发,点头说好,然后用冷水洗干净那件满是两人气息的白衬衫,走过黑漆漆的旅馆,上了杨全的车。
杨全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问他,火车站这边很乱,尤其是晚上——真不管了?
不管了。
叶洗砚说,不管她了。
但等转过一个转角,他还是让杨全联系专业人士,去住在千岱兰隔壁,免得大晚上一个小姑娘家出事。
吃饭住店,远离车站。
叶洗砚又痛又恼地想,她为什么偏偏不记得这点?
……
已经一周了,那件羊绒西装外套没有送去洗,衬衫也是,叶洗砚把它们丢进了家中的洗衣机,暴力洗涤到无法再穿出门,但叶洗砚看到变了形的它们时,看到被千岱兰膝盖磨出的簇簇小毛绒球时,却还是会想到千岱兰的手,彼时她如何将这件西装外套握紧,将它攥到指节泛白,眼睛掉泪,嘴巴说着讨厌他讨厌非常讨厌他,实际上却还是会更深地将腰塌下去,再塌下去,直到后来想跑乱爬时被他拽着月却拉回。
都过去了。
叶洗砚将两件衣服放在额外的袋子中,沉默地挂进衣柜最深处。
十月底。
杨全收到叶熙京寄来的裙子,犹豫很久,还是告诉了叶洗砚。
当他说“我今天收到个快递……”时,叶洗砚放下东西,看着他。
叶洗砚问:“沈阳寄来的?”
杨全说:“呃,英国寄来的。”
杨全清楚地看到叶洗砚的眼神变化,他看起来很希望英国boom地炸掉——不,或许说,这一瞬间,他希望英国的某个人会炸掉。
所以杨全快速地将叶熙京委托的事情讲了一遍——
很好。
现在叶洗砚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想把叶熙京从英国揪回来、亲自让他炸掉。
叶洗砚平和点头,说好,让他去转寄给千岱兰。
末了,他又问:“还有其他给我的快递吗?或者信?”
杨全说没有。
重新打包、寄件前,杨全试探着问:“洗砚哥,你还有其他想寄给岱兰的东西吗?我一块儿寄过去。”
“没有,”叶洗砚低头看书,“什么都没有。”
杨全说好。
他用专业的礼盒重新打包,冷不丁,听到叶洗砚说了句话。
“连这样的都愿意收,”他说,“偏偏不愿意收……”
后面的声音低了,杨全大气不敢喘;打工人就像以前宫斗剧里的小丫鬟,知道老板的秘密越多,越危险——区别在于打工人容易丢饭碗,小丫鬟容易掉脑袋。
杨全将这纸箱打包好,交给快递员。
他还专程问了,有没有沈阳寄来的东西?信也行。
——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千岱兰非常硬气,真得没有再和叶洗砚联系。
十一月初,深圳的温度终于开始松动,早晚时穿外套的人越来越多。
周天,叶洗砚跑马拉松,漫无目的地跑,他给自己订下的小目标是十五公里,跑了一个半小时。
没有定位仪、不看地图的情况下,叶洗砚只觉眼前建筑有些熟悉,直到看见熟悉的“潮州汤粉”招牌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跑到了千岱兰上次去的那个南油服装批发市场附近。
千岱兰连续两天在这里吃猪脚双拼饭。
叶洗砚缓缓停下。
他驻足,站在路旁,看着陈旧的招牌和脏兮兮玻璃窗,看着玻璃橱窗中照着红光的各色肉,红彤彤的光让它们看起来更新鲜,更香。
叶洗砚清楚地知道这种路边小店卫生状况堪忧。
店里的生意不错,来档口拿货的人络绎不绝,还有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坐在简陋的小凳子里,点一份双拼饭,一份小菜,分着吃。
叶洗砚慢慢地走进店里。
他点了一份猪脚双拼饭,皱着眉头,坐在看起来积了油污的桌子前。
凳子没擦,叶洗砚打算回去后把运动裤扔掉。
热腾腾的猪脚双拼饭很快端上来,白气氤氲,香气扑鼻。
叶洗砚安静地坐着,看它很久,最终,只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一点点米饭,尝了一点点。
洁癖严重的人上次用一次性筷子,还是和千岱兰吃的那一顿辽菜。
他不吃筷子接触到的任何米饭,只吃顶端的一点点。
一点点。
叶洗砚放下筷子,平静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