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抬头看看

房间外是零下十七度的寒风,外层的窗玻璃结了薄脆的一层冰霜,老房子的保暖性不比以前,窗户缝由千军刷了一层又一层,阻止凌烈的寒风入侵这老旧的房。

隔壁父母在小声说话,身体下面的电热毯把千岱兰的脸蛋也烤得又干又红,像噼里啪啦的糖炒栗子。

冬天在被窝里玩手机是又舒服又麻烦的一件事,舒服的是现在什么都不用想,麻烦的是手和手臂撑起来的空间容易让寒气凉了胸口——可若是用被子将头、脖子埋进去玩,又会闷到喘不动气。

在千岱兰锁骨变凉之前,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终于消失。

叶洗砚:「说话这么甜,今晚吃蜂蜜了?」

千岱兰:「对呀,哥哥想尝尝吗?」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把被子往下掖一掖,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冻得发冷,她换了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等叶洗砚的回应。

千岱兰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很久,她看不到手机另一端的模样,只猜测他现在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叶洗砚:「蜂蜜?」

千岱兰:「当然是蜂蜜呀」

她翘着嘴角,飞快地回:「哥哥以为是什么呀?」

叶洗砚:「抱歉」

千岱兰的手刚敲了一下屏幕,完整的字还没打出,就看到叶洗砚迅速的第二句。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叶洗砚:「是我孤陋寡闻,原来铁岭的蜂蜜也很出名」

千岱兰:「我们铁岭可不单单出明星,好吃的可多啦,花生大米胡萝卜,榛子榛菇,菌菇炖鸡可香了,我改天赶大集给你买点,都给你寄过去」

叶洗砚:「我想要的也能寄么?」

千岱兰放下手机,两只被冻到冰凉的手去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现在脸颊热得吓人,电烤炉似的,一下子就把掌心烘得暖洋洋。

她发:「哥哥想要什么呀?」

不到两秒钟。

叶洗砚:「聪明的千岱兰不知道吗?」

千岱兰无意识地啃着指甲。

仪容仪表和手也是店里考核的内容,指甲颜色不能太艳丽,不能过长过尖,她修剪得很短,涂了一层裸色的甲油。

啃到嘴唇尝到甲油刺激的味道了,她忙不迭抽了纸,擦,丢掉。

再看手机时,叶洗砚没有回复。

千岱兰不确定他现在还在不在看手机,试探着发。

千岱兰:「我聪明表现在我“一点通”,一点就通,不点好难通——哥哥要不要点我一下?」

忐忑的心放下。

叶洗砚依旧回得很迅速,迅速到像他一直等待她的回复。

他的回复也是千岱兰发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在模仿她的语气,连那个’呀’也打了,只改了称呼,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叶洗砚:「当然是蜂蜜呀」

叶洗砚:「岱兰以为是什么呀?」

千岱兰噗呲一声笑,苹果肌都笑起来了。

千岱兰:「那哥哥可能要失望了,我现在没办法寄蜂蜜」

叶洗砚几乎是秒回。

叶洗砚:「为什么」

千岱兰:「铁岭现在太冷了,零下十几度呢,邮政的物流说不能寄液体的东西,路上就给冻裂了」

千岱兰:「等天气暖和,我回北京后,再给哥哥寄吧」

叶洗砚:「好」

叶洗砚:「小骗子,这次记得信守承诺」

……

千岱兰请了年假,腊月二十六回家,还没等到过年,自己就先吃胖两斤。

冒泡豆角,酸菜汆白肉,土豆炖排骨,番茄口的锅包肉,眨眼就是过年,瘦肉咚咚咚剁成细末,拌上葱花姜末炸香喷喷的肉丸子,炸豆腐干,千军买了个烧木碳的小铜火锅,外面雪下得又深又厚,一家人猫起来吃涮火锅。这个天气,肉和雪糕都不往冰箱里放,窗户外面一挂,冻得梆硬。

中午热气朝天地蒸了大菜包和豆包,晚上张罗着吃涮肉,千岱兰馋超市里卖的那种撒尿牛肉丸和蟹棒,噔噔噔去外面买,一来一回,淌湿了雪地靴,正在楼道低头用力蹭鞋底积雪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

“触电了?”

千岱兰抬头,从楼道那窄窄的窗户透过的雪光中,看到了殷慎言。

俩人自从上次吵架就不欢而散,由夏到冬,他们错过了一整个秋天,现在才是见的第一面。

她瞪大眼睛:“你来干什么?”

殷慎言住同一家属院,不过在后面那一栋楼。

千岱兰还以为殷慎言不会回来,毕竟现在他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去年过年,他也没回家,和她一块留北京,在一家东北菜馆吃了“年夜饭”。

难得回家一趟,千岱兰买了一大堆东西。

铁岭冬天的水果贵,翻倍地涨,爸妈舍不得买,她买,龙眼橘子大菠萝,提子香蕉红苹果,还有桃汁雪碧和可乐,勒得她手掌都红了,坠得又辣又热。

殷慎言没说话,沉默着一步步下了阶梯,从她手中接过这些沉重的东西——离得近了,千岱兰才注意到,他换眼镜了。

新眼镜不再是那种黑框,是很细、很细的镜框,不是金也不是银色,很低调的一种淡金属质感。透明镜片折射着头顶小窗里的一点细微雪光,镜片下遮挡的双眼却是浓黯的黑。

千岱兰把两手沉重的东西都丢给他,勒红的手放在唇边呼呼吹气,她问:“我爸请你来吃饭?”

“嗯,”殷慎言拎着东西,慢慢往上走,“叔的手机坏了,我来帮他修修。”

千岱兰知道,昨天爸确实说手机不太好使了,屏幕里好像进了水,有一块显示不出东西。她拿吹风机呼呼呼吹了老半天,也没用。

“修好了吗?”千岱兰问,“修不好就算了,赶明我再去给他买一块。”

“没修好,”殷慎言稳稳地走在她前面,“也别买新的了,工作需要,我换了新手机,把旧的给叔,先用着。”

千岱兰喔一声。

她没想到,殷慎言口中的“旧手机”,也是一块智能机,看起来甚至和新的没什么区别——殷慎言解释,工作需要,这个不能满足工作需求,才又买了更新的。

千岱兰和千军在厨房忙着洗白菜、切土豆片、切肉片,殷慎言教周芸怎么用智能手机。他帮俩人也注册了微信号,加上千岱兰微信后,又开始教他们怎么和千岱兰打视频电话。

大白菜梆子微微冻了些,掰开时能看到里面的纹理,最外层像半冻半不冻的冰沙,凉飕飕,冷丝丝,千岱兰熟练地掰开白菜,洗干净后,切几刀,梆子和叶子分开,装进不同的不锈钢小菜盆里。

“打小我就喜欢小树这孩子,学习好,有出息,也知恩图报,勤奋又孝顺,”千军看外面,殷慎言将周芸按下,他主动拿起苕帚扫地上的瓜子壳,千军感慨,“我没看错人。”

“嗯,”千岱兰低头,“是挺孝顺。”

冷不丁,她想起殷慎言父亲过世的前一周。

她忘带家里钥匙,进不了家门,去找殷慎言玩——因为殷慎言家中总有许多许多的书,还有她没写完的数学作业。

那时候殷慎言快要高考,千岱兰也乖,没去打扰他学习,只拿了一本爱好者自发翻译的中文版《白夜行》,埋头看。

对于那时的千岱兰来说,这本书看得有点吃力,全是一堆日本名字,不过,一看进去就入了迷。

她对那天看到的情节记得清楚。

因为故事中的“雪穗”和她一样,也没有带钥匙,回不了家;好在岱兰能向殷慎言求助,而“雪穗”也向公寓管理员求助——

公寓管理员用备用钥匙打开“雪穗”家的房门时,发现了“雪穗”的母亲因为煤气中毒在家中去世。

看到这里时,殷慎言醉醺醺的酒鬼老爹忽然闯进门,笑着问千岱兰要不要去看他养的小金鱼;千岱兰心里好奇,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有股怪味的卧室,四下看,没发现鱼缸,她正好奇,殷慎言就铁青着脸走进来,一拳打了他老爹眼眶,砸得后者哀声干嚎。

千岱兰差点被吓傻了,被殷慎言拽出去;他扯住千岱兰胳膊,问她知不知道别随便跟男人走、别随便就进人卧室?

她嗫嚅着说,可那是你爸爸,是郭叔叔呀。

殷慎言忽然一下子沉默了,他弯腰,发抖的手先摸摸她额头,又去牵她的手,说出去找个地方看书,家里太闷热了。

俩人最后去了附近一个小公园,殷慎言点燃了晒干、拧在一起的艾草团,一边驱赶蚊子,一边背英文范文,千岱兰捧着那本《白夜行》,怎么都看不下去,只记得公寓管理员听到的、从雪穗书包里传来的叮当作响铃声。

殷慎言的高中同学发现了他们,问殷慎言高考后要不要去钓鱼;起初,殷慎言不假思索地拒绝,低头看到拳头上砸爹砸出的擦伤后,突然又叫住他,点头说好,到时候提前一天给他打电话。

他们钓鱼的那天晚上,殷慎言的爹因为误食了头孢和酒死在家里;而千岱兰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呕吐。

往后好几个晚上,她总能梦到《白夜行》那本书的画面,梦见“雪穗”背着书包跟在男人后面后,书包里叮叮咚咚,是一串钥匙来回碰撞的声响。

……

“红红?红红?”

千岱兰回过神,看到千军:“爸。”

“你和爸说,”千军弯下腰,低声,“和小树吵架了?”

“没,”千岱兰闷闷地说,“他说话我不喜欢,是我不愿意理他。”

“唉……他摊上那样一个拉屎不擦腚的爸,他妈也不愿意要他;这孩子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心倒是不坏,”千军看千岱兰,“有时候我看这小子天天往咱家跑,也觉得吧,也不是不行。咱这家属院,小孩里面,就数着你和他长得好看……”

千岱兰说:“爸爸。”

“我知道,”千军乐呵呵,“成不成,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爸不管,就是觉得小树挺好的,除了年纪比你大太多外,没别的毛病。”

千岱兰咚一下把菜刀末端的尖尖砍进了木头菜墩子里。

这一声好吓,吓得客厅里周芸和殷慎言也抬头看。

“别说这个了,”千岱兰认真地对千军说,“我现在大好年纪,得先忙着赚钱——其他都往后放,不着急,赚钱才是正经事。”

热辣的一顿涮肉火锅,疼爱女儿的千军果然没再提这回事。千岱兰啃啃啃,只觉还是这里的白菜好吃,黑土地里种出来的白菜,温差大,霜打后都是甜的,哪怕用清水煮也香,光吃白菜,她就能吃饱。

殷慎言不是空手上门,除了水果礼物之外,还带了几样涮菜,牛肉片,小羊羔肉,大连产的鱼肉丸子。千军喝酒,他不碰,细心地给千岱兰夹了几次肉片,烫得不老不生,刚刚好——俩人在北京吃了那么多次烤肉火锅,他已经知道把肉片煮多久最好吃。

涮肉吃完再下饺子,看春晚,热热闹闹中,千岱兰在客厅守岁,发现沙发已经被殷慎言占据了。

她也没赶人。

殷慎言在这边已经没有家了,他那旧屋子,没人住了,也没交暖气费,孤零零的,被褥也不晒,哪里还能住人呢?赶他出去,不是要他冻死在外头么?

千岱兰只专心守着电视看春晚,听完周杰伦和林志玲的《兰亭序》后就熬不住了,不客气地挤了挤沙发上的殷慎言,把他赶去另一边,自己窝在沙发上,订了23点55分的闹钟,决定小眯一会。

这一觉眯得舒舒服服,只是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俯身,变态一样地嗅她的头发,悄么声地摸她马尾。

刺耳的闹钟叫醒了她。

千岱兰一骨碌坐起,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妈妈给殷慎言的被子。

后者坐在离她挺远的沙发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电视。

千岱兰吃了块他带来的糖,含在嘴里,耐心地等着时间,当春晚上的人倒计时结束、窗外接二连三地爆起烟花声,她也挨个儿给一些加了微信的客人发去新年快乐的祝福短信。

不是群发,称谓都是对方的姓氏+先生/小姐,祝福短信也不是模板,是她一早想好、针对性地编辑不同文本,写在备忘录里的,现在只需要粘贴复制。

然后再是那些回购三次以上的客人,没有加微信的就发短信,一条条,忙完后,千岱兰一抬头。

00:10。

她刚想给叶洗砚发新年祝福短信,却发现,他其实早就已经发来了。

显示是00:00。

叶洗砚:「千岱兰女士,新年快乐,恭祝你在新的一年升职加薪,发大财,天天愉快」

千岱兰回复:「谢谢哥哥!也祝你身体健康、事业顺心,越来越帅哇!」

叶洗砚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忙完了?”

窗外或远或近的烟花声中,殷慎言站起来,他看千岱兰:“给客户发完短信了?”

不知怎么,千岱兰有点心慌,她把手机屏幕关掉,放在旁边,点头:“嗯呐。”

“现在有时间和我谈谈了吗?”殷慎言沉沉地看着她,“快半年了。”

千岱兰说:“谈啥啊?”

殷慎言沉默很久,才说:“对不起,我那时候看了一些不好东西……不该那样说你。”

千岱兰说:“啥东西啊?”

“不聊这个,”殷慎言说,“红红,咱俩能和好吗?”

“不行,”千岱兰说,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殷慎言,“我上次真的被你的话伤害到了,就这样和你和好,你根本就感受不到任何教训。”

殷慎言苦笑:“半年多不理我还不算教训吗?”

“这算什么?”千岱兰说,“我那个时候可比这还难过得多。”

殷慎言沉默了。

“……以后我肯定还会理你,毕竟在北京就咱俩个了,”千岱兰看着他,“但是,以后别再说那种话了,好吗?”

殷慎言颔首:“我保证。”

千岱兰把自己已经盖热的被子盖在他头上:“走了,我去睡啦,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关掉——遥控器在瓜子盘旁边,拜拜。”

殷慎言在沉闷的被子里说好。

千岱兰放心地走了。

她不知道,被子遮盖下,殷慎言脸红到爆炸,正虔诚又小心地将脸贴在那被子内侧,感受着她身上残余的体温和味道。

他呼吸急促,脸红耳热,沉默了很久,动也不动,呼吸也轻轻。

——只怕一个用力,吸掉了她全部的温热味道。

眨眼间,春节假期结束了。

这次,千岱兰和殷慎言一块回北京。

临走前,俩人吃了一顿四个人一起包的大水饺,带走的行李箱和背包里全是吃的,还有沉甸甸的一塑料袋,打开看,熏肉红肠干豆腐卷,橘子苹果小猕猴桃,说是留着路上吃。

大包小包回北京后,千岱兰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叶洗砚寄去蜂蜜。

不是铁岭的,是辽宁朝阳的枣花蜜,朝阳的枣好吃,枣花蜜也不错;她还多带了一瓶,预备着送给店长麦怡。

人在异乡漂泊,最想故乡的东西。

可麦怡没来。

她主动辞职了。

辞职的消息,还是麦乐乐告诉千岱兰。

麦怡工作压力太大,乳腺出了点问题,长了几个结节,子宫也有小肌瘤。不是什么绝症,但动手术后也最好静养一段时间——

她主动选择辞职,今后也不愿意再回北京了。

辞职前,麦怡主动向上写了推荐信,推荐千岱兰接任自己的店长职务。

“……八九不离十,”麦乐乐长吁短叹,“唉,不过回来也好,麦怡不是你们小年轻,她年纪也大了,干这么多年店长,年年都有大大小小的事;在那里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回来休息,稳稳妥妥地自己开个店……”

千岱兰仍旧将那枣花蜜寄给了回沈阳的麦怡。

她冷不丁地想起,回家火车上,麦怡疲惫地告诉她,有些东西,比赚钱更重要。

现在千岱兰隐约有点懂了。

但现在的她还是想要钱,更多更多的钱。

麦怡当店长当了五六年,也不缺钱了,可千岱兰缺呀。

这个事情不算秘密,不到两天,就静悄悄地传遍了整个店,Linda暗中恭喜了千岱兰几次,千岱兰也积极地想,如果她真能当店长,等稳定后,就给Linda写推荐信,推荐她去当副店长——

一切美好的期望,在三月初被狠狠击碎。

麦怡正式办了离职程序,名字从JW的店员系统中消失;但千岱兰的名字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出现在店长的位置。

空降了一位新店长,中文名字梁艾米,英文名字Ami,北京本地某985大学的优等生,去年刚毕业,履历光彩。

更光彩的,是她身份。

JW某大股东的侄女。

显然易见,对方来JW的店里出任店长,也算得上“纡尊降贵”,只是来给工作履历添个花,攒够经验和工作年限,就能顺理成章地进总部管理层。

只是在这给工作履历添花的过程中,会碾碎多少杂草生长的机会——他们都不在乎,因为他们从不看脚下踩过的痕迹。

新官上任三把火,梁艾米到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店内的“不良风气”。

千岱兰不幸地首当其冲。

她甚至没有犯任何错误,刚开了一笔大单,下班后,梁艾米冷漠地告诉她,今后不用再来了。

“你的学历完全不符合公司聘任要求,”梁艾米说,“很抱歉,但我也是按公司规章制度办事。”

千岱兰说好。

她其实为自己写过辩解信和说明,熬夜写了厚厚一叠,但梁艾米看也没看,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管理层的田嘉回,提前一晚给她打过电话,提醒千岱兰,别和梁艾米硬杠——梁艾米不是一般的有背景,她表叔梁亦桢是JW的大股东。

现在叶洗砚不在北京,田嘉回也委婉建议千岱兰,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内部操作,将千岱兰推荐去深圳的店。

只是,这样的跨区域调动,以千岱兰的学历,很难让她去那边也做副店长。

学历是短板。

田嘉回也为此感到遗憾。

千岱兰谢过了田嘉回,告诉他,不用了。

在梁艾米要求她交出自己记下的工作手册和联系客户用的手机卡时,千岱兰下意识看向Luna。

这个曾一手将她带起来的师傅,现在正冷漠地看着脚下的地毯。

千岱兰很平静:“储存了顾客联系方式的手机卡可以上交,毕竟那张卡也是公司为我办理的;但是,我自己写的工作手册,为什么要交给公司?”

——那些工作手册,实际上是变相的顾客档案。千岱兰详细地记下了那些重要大客户的喜好、穿衣风格等等,包括他们的生日和重要纪念日。

“因为那有很多顾客的秘密,”Luna打圆场,“尊重客人隐私,我们不能让你带走。Mila,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但……”

千岱兰点头:“可以,跟我来拿吧,我放更衣室了。”

梁艾米不在意这些,她懒得和一个被辞退的员工说话,摆摆手,示意Luna跟着千岱兰去拿;

千岱兰进了更衣室,在Luna逐渐热切的注视下,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三大本厚厚的工作笔记。

Luna忙不迭伸手去接,但千岱兰重重地将三大本狠狠地砸到她手上,痛得Luna呲牙咧嘴,一个哆嗦。

千岱兰一把薅住她马尾,狠狠一拉。

第一次闯广州的狠辣劲儿出来了,千岱兰问她:“我敢给,你敢要吗???”

Luna被她的表情吓到了。

——千岱兰一直笑着对人,花朵般的一张脸,乖乖巧巧,今天怎么就忽然疯了?

头皮被扯得剧痛,Luna眼泪都被扯出来了,千岱兰将怀中笔记本放下俩,只拿了一本最轻、记最少的笔记本,重重拍了拍Luna的脸。

“记得,我就这么一本,”千岱兰说,“反正我在这里干不下去了,赶明我就收拾东西回老家;这回家前,有人要惹了我,我可不愿意再咽这口气。扇巴掌打她都是轻的,毕竟谁让她当初往我鞋子里放碎玻璃茬了呢?我泥里土里滚大的,打架最在行——你还有儿子吧?”

儿子是她软肋,Luna身体一僵:“Mila——”

“别叫我Mila,”千岱兰打断她,“老娘有名有姓,叫千岱兰。”

Luna还是有点懵。

英文名字把她们都异化了。

冥冥之中,世界上满地的Mary到处的Aana,往外企公司楼下丢个鞋,能砸中十个Moria。

工作的花名会让我们忘掉同事也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另取的、脱离生活而存在的工作英文名,模糊了真实的血肉,把身边的同事变成日复一日的工作机器。

朝夕相处的同事只以“花名”存在我们的工作中,像一个扁平化的符号,符号下是争斗到你死我活、疯狂内卷的牛马。

——谁知道资本家的下一把屠刀会突然落在谁脖子上?

“记住了,”千岱兰把笔记本按在她脸上,“我是千岱兰——只有这一个工作笔记。”

千岱兰换了自己的衣服,上交了公司发的手机卡,俩大笔记本往书包里一塞,冷静地大步离开公司。

没人敢拦她——唯一蠢蠢欲动、和她有过节的Beck,非要千岱兰交出她自己的手机卡,狡辩说担心她私下联络顾客,被烦不胜烦的千岱兰踹了裆。

她丢了十块给Beck,让他找个宠物店好好洗个牙,现在整个店里都是他的臭味。

真好,千岱兰想,刚好卡在房租快到期的时候,她不用再纠结要不要继续留在北京。

这里真是没意思透了。

她独自乘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回家,想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还没吃完,可以送一些给殷慎言——不,他天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吃公司食堂,早就不自己做饭吃了。那还能送给谁呢?可惜叶洗砚不在北京……

这样想着,千岱兰习惯性打开微信,敲。

千岱兰:「哥哥,上次送你的那些菌菇和蜂蜜,你还喜欢吃吗?」

叶洗砚这次回得很快:「喜欢,怎么了?」

千岱兰:「没事,哥哥喜欢吃就好,我还想着再给哥哥多寄一些」

天色已经渐渐晚了下来,政府中负责市容和居民环境的人来过几次,把这个旧小区内里的路重新修了一遍,修得非常平坦,两边的房子和一些堆积的东西也处理了,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千岱兰低头,边走,边看叶洗砚的回信。

叶洗砚:「真巧,我今天吃到了不错的乳鸽和沙井蚝,准备带回给你」

叶洗砚:「刚下班?今天工作这么晚?」

不知道怎么,看到这句话,千岱兰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对话框——「我被开除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什么的全用衣袖狠狠擦干。

千岱兰才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弱点和软肋。

好奇怪,以前没什么事的时候,千岱兰乐意向叶洗砚装可怜,趁他的同情心,借机谋求利益;

可现在,她真丢了工作,反倒不愿意对他讲,不想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怜。

她这要命的自尊心。

就像很久之前,再怎么为穷苦而难堪,也不肯接受叶熙京过分给予的钱。

千岱兰擦掉眼泪,继续若无其事地回:「是的呀,哥哥怎么知道?」

刚发出去,就收到了短信。

叶洗砚:「抬头看看」

千岱兰愣了一下,抬头。

新安装的路灯在此刻一盏盏亮起,从她身侧一跳一跃着向前,一直跳跃到狭窄的巷道最前,那最前处站立着身着黑色羊绒大衣的叶洗砚。他头发剪短了些,皮肤也比去年分别时更白了,这种变化让他比千岱兰梦中得更要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叶洗砚向千岱兰走来,含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