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的本质

千岱兰脚趾的伤口,两天后才彻底愈合,不会再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和跑步而摩擦到流血。

那枚尖锐的玻璃茬,被她放在书桌上,每日,清晨晚上,一睁眼都能瞧见。

她仔细对比过,发现这枚玻璃茬的来源应当是某种玻璃瓶饮料,上面还残余了一点点标签,是一种特殊的手写印刷体和简约的线条一角,0.3。

这是唯一的线索。

千岱兰没告诉任何人,她悄悄调查,只从Luna不悦的话语听到,那天下午,Ava一直频频出入更衣室和卫生间。

一周后,店长麦怡重新回来上班,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一看就知道解决了眼前的麻烦——

开门前的晨间训话,她严厉地批评了迟到的Ava、Linda和Beck,作为店里唯一的男员工,Beck颇有些不服气。

“只是迟到了一分钟,”Beck辩驳,还有点阴阳怪气,“客人也不会因为这个投诉我吧?”

“一个月,迟到五次就记警告,一次警告扣一百块,”麦怡就像没听到,“记住了,一分钟也是迟到——下个月开始,店里会升级考勤卡,严禁代刷考勤卡、迟到早退等现象,明白了吗?”

几个人齐声喊明白。

麦怡点头,又叫千岱兰:“跟我来一下。”

去了贵宾休息室,千岱兰刚关上门,就听到麦怡说:“这次的事情,谢谢你了。”

千岱兰笑:“没事没事,这一年,多亏了您对我特别关照,之前麦姐对我也好——我没什么能耐,其他的事情帮不上忙,这种事上要是还袖手旁观,我可就真对不起当初您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

“唉……”麦怡长叹口气,眼神复杂看她,“只是没想到,你看着乖乖巧巧的,居然还认识那样的人。”

千岱兰装聋作哑,暗暗试探:“您是说张楠先生吗?只是凑巧吃过饭。”

“不是他,是另一位……”麦怡欲言又止,探究地看她,“那位女客人告诉我,说是你去找了叶先生;据我所知,张楠先生的游戏公司,另一位创始人就姓叶……你和他们很熟吗?”

“您是说叶洗砚吗?”千岱兰笑,她很聪明,话留有遐想和进退的余地,“也不是很熟,就是经常一起打打网球,一起吃吃饭而已。”

麦怡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片刻后,她若有所思,告诉千岱兰。

“这次初秋秀场系列到店后,你可以提前给你的客人打电话,”她说,“只要是这一季初秋画册上有的,你都可以优先卖——记住了,只能选三件,毕竟你去年刚来,我这边也不能给你太多权限。”

千岱兰梨涡深深,惊喜极了:“谢谢店长。”

众所周知,为了维持住一定的格调,很多品牌都会小小地搞“饥饿营销”。

除却费时费力、造价高昂、产能低下的手工坊系列,JW一年九个系列上新,每个系列都会出三到五个左右的爆款。

其中必定有一两个单品,严格控制数量和产能,每个店只能分到十五件左右,一般不对累计消费额度低或一次消费少的客人出售。导购手中会分到一、两件的销售权限,为了维护大客户,基本都是优先打电话联络手中的客人,倘若她们都不看中,才会卖给一些愿意为此配货的客人——

毕竟,一个品牌,不可能每一品类都能够做到受人欢迎;只单单讲女包,HERMES遥遥领先,CHANEL紧追其后,再之下,DIOR和LV平分秋色,但在成衣方面,HERMES却要排在三者之后。

想要买一个HERMES的包,基本要先购买与包同等价值、或1.5倍的其他单品,而一些拼色、甚至稀有皮的包,只对消费账户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老客户开放预定。

JW虽无法同这些奢侈品牌相提并论,但每季总会有精心安排的限量发售小爆款,控制产能,需要抢。

这也是维持品牌忠诚度的一个途径。

按照常理,每一季的新品种,千岱兰只能分到一个限量名额、至多再申请一件,现在店长麦怡主动给她三个名额,还是优先挑选,显然是为了“报答”。

离开前,千岱兰又问了麦怡,关于副店长人选的事情。

“嗯?”麦怡诧异,“是不是Luna让你问的?”

不等千岱兰回答,麦怡有些头痛地开口:“我的确有写推荐信的资格,目前也的确在Luna和Emma之间考虑,但你也知道,Luna近半年业绩下滑严重,Emma业绩做得不错,但她性格太火爆……Mila,这些话,你别告诉她们。”

千岱兰用力点头。

她突然意识到,麦怡没有考虑过她。

哪怕现在千岱兰每个月的业绩仅排在Emma后面。

但只有业绩是不够的,千岱兰冷不丁,想到麦乐乐的话。

可,没有业绩,显然也不行。

她需要这个机会。

这种店的晋升通道并不算宽广,每一次副店、店长的名额都抢破头。麦怡这次的错误可大可小,估计也是有人暗中撺掇,瞄准了她的店长位置。

会是谁呢?

千岱兰慢慢地想。

初秋画册已经送到店里,千岱兰翻看后,给客人们打去电话;累积消费到一定额度后,客人们每月都会收到品牌方寄去的季度新品画册,供他们挑选。

果不其然,这一天下午,就有三位客人到店,挑选了不少新品,扬长而去。

一眨眼,她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限量购买名额了。

千岱兰犹豫片刻,还是拨打了叶简荷留下的手机号码,询问对方,店里到了秋季新品画册,她是否需要一份呢?店里会免费邮寄。

叶简荷答应了。

她话不多,很礼貌地告诉千岱兰住址。

千岱兰记在纸上,发现那是一家酒店的地址。

“嗯?”Beck站在千岱兰身后,他个子又瘦又高,一眼看到千岱兰写的东西,“这么贵的酒店?你要去住?啧啧啧,住一晚上,顶我一个月工资了。”

“没有,”千岱兰矢口否认,她说,“是客人的住址,要邮寄画册。”

Beck不以为然:“别不好意思嘛,大家都懂。”

他又叹气:“还是做女人好,难怪我应聘的时候,还说优先考虑女性呢。”

千岱兰笑笑,说了声真没有,去小仓库取画册,冷不丁撞到Ava。

Ava一手藏手机,另一只手把不慎泼洒在地板上的饮料收好,气急败坏:“Mila!你没长眼睛啊!”

千岱兰盯着她的饮料瓶。

透明的长颈玻璃瓶,瓶身贴着的标签是可可爱爱手写印刷体,标签左下角印着含量的手写数字。

「0.33l」

和千岱兰鞋中那枚玻璃茬,一模一样。

她知道让脚趾受伤的玻璃茬来源了。

“喂,”Ava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讥讽,“不是吧你?连瓶饮料都盯着看,没喝过啊?也难怪,这是我哥哥从德国专门带来的,你没见过也正常……要不要喝喝看呢?反正你不是最能学习了么?来——”

Ava握着那瓶只剩半瓶的饮料,递到千岱兰面前:“喝呀,我请你,喝完告诉我呗,什么滋味的。”

上次那个客人加了千岱兰的联系方式后,之后几次到店消费,都是指名千岱兰,Ava本身业绩就平平,现在更不高兴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千岱兰后退一步。

“我不知道这个饮料是什么滋味,”她平静地说,“只知道,被店长抓到躲卫生间玩手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Ava气:“你!”

千岱兰不和她吵架,登记后,拿了初秋新季画册,去打包台仔细包装,又写了一封信,打电话给店里合作的邮政同城投递员,请他将画册寄去给叶简荷。

又是一年九月,道路两侧的梧桐叶还不曾泛黄,凉风悄悄驱赶暑热。

万里晴空如洗,千岱兰亲手系的双层蝴蝶结缎带,在包装盒上随风轻轻飘荡,邮递员一路骑到酒店中,放到前台。

身着浅蓝制服的侍应生登记后,取走它,忍不住给同事看了眼这漂亮优雅的蝴蝶结缎带,才走向楼梯,送给住在顶层套房的客人。

穿着珊瑚红睡衣的叶简荷,刚结束视频,合上电脑,刚想休息,又一眼瞧见侍应生刚送来的东西。

双层蝴蝶结的手打缎带,漂亮规整,十分精致。

叶简荷顺手拿起,拆开蝴蝶结,瞧见里面崭新的画册和手写信。

“字写得不错,”忍不住赞扬,叶简荷看完信,重新拿起画册,随手翻了翻,“……嗯?”

字写得不错,信也写得很好,不是冷冰冰的模板;叶简荷看了许久画册,沉吟片刻,用手机打去电话。

“洗砚,”她说,“等会儿帮我去店里买三件衣服,吃饭时顺路带给我——等会儿我把货号和店铺地址发给你。”

另一侧,网球场的公共休息室中。

“好,”叶洗砚说,“还需要其他的吗?嗯,八点见。”

他收起手机,坐在对面的张楠还在试图劝说他:“洗砚,我知道,你当初辞职,就是因为前公司反对你做手机游戏……我不是要限制你,只是,咱们得从实际出发,对不对?想想看,这个时候,你不趁着《四海逍遥》的成功出续集,也不过问《四海逍遥》的ip授权、影视改编——还要一门心思地继续研究手机游戏——好,我承认,现在市面上几款小游戏是挺成功,但这也还是休闲类游戏——谁会为手机游戏花那么多钱?你想过没有?手机屏幕太小了,目前的网速也负担不了你所说的那种游戏运行和加载——”

叶洗砚将手机推给他。

“看看这个,”叶洗砚说,“这是苹果公司六月八日在旧金山发布的新产品,这个月的二十五日会正式在中国市场售卖。”

张楠拿起手机:“苹果?不是,我说,洗砚,咱们做手机游戏,也得优先考虑适配诺基亚的塞班系统吧?”

叶洗砚示意他先看看手机。

“我知道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但手机也不能光看好,还得是性能……”张楠点了几下手机,随意点开上面那个《愤怒的小鸟》,不多时,愣住了,“这……”

“刚看完发布会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叶洗砚平静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它的销量,也用了一个月,张楠,别固步自封。手机的更新迭代只会越来越快,电脑游戏市场将会被替代。想想看,未来几年,人在等公交的时候、在地铁上,随时随地,都可以掏出手机玩游戏。”

张楠沉默了。

“你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叶洗砚起身,他说,“最好在下周一前给我答案——这个手机你留着用,不用还我,希望它能让你改变主意。”

离开公共休息室后,叶洗砚去了一次网球场。

千岱兰仍旧不在。

雷琳正在教新学员,看到叶洗砚后,笑着和他打招呼:“叶先生,谢谢您送的药和祛疤膏,王庭和我都用过了,确实很好用,但是太多了,我们俩——”

“岱兰今天也没来呢?”叶洗砚看了眼网球场,“她怎么了?生病了?还是不舒服?”

“好像是说这几天忙,”雷琳说,“我昨天还说给她也送份药,她说不用了,这几天忙,估计要等闲下来后才能打网球。”

“这样啊,”叶洗砚颔首,“谢谢你。”

雷琳问:“叶先生又想练习混打了吗?我可以打电话给她。”

“不用,”叶洗砚笑,“我只是问问。”

和雷琳告别后,叶洗砚独自离开网球馆。

刚出门,冷不丁瞧见一个和千岱兰极为相似的背影,穿着和她第一日时同款的白色连体百褶网球裙,也扎了个同样的高马尾。

叶洗砚脚步一顿,瞧着那背影,怔了一下。

不过片刻,他又自嘲一笑,稳步离开。

杨全和车一起在外面等着。

他戴着眼镜,眼下贴着眼膜,眼皮上也涂了一层东西。

“祛黑眼圈的,”杨全说,“洗砚哥,你说我这几天黑眼圈好点儿了吗?”

“很好,”叶洗砚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

杨全心满意足地问:“去新荣记?”

“不,”叶洗砚说,“去JW……”

杨全回头:“什么?”

叶洗砚递给他一张名片。

“去这里,”他说,“拿几件衣服。”

杨全看清楚那名片。

上面印着Mila,手机号码,店铺地址,边缘微微起了一层纸张特有的毛屑,像被人用力摩挲过。

这名片很眼熟……记起来了。

杨全有印象。

去年,他接千岱兰去参加叶熙京的升学宴,千岱兰随身带了很多这种名片,坐车时还笑眯眯地告诉杨全,她要去“拓展客源”。

她还给了杨全一张。

只是后来,杨全怎么都找不到。

杨全从后视镜偷偷看,只看到叶洗砚闭目养神,面容淡然。

放下名片,杨全感慨,千岱兰这种能力,真是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叶洗砚在车上睡着了,直到杨全将车停到停车场后才醒;去乘电梯的时候,有个穿着JW店制服的女孩握着手机哭。

叶洗砚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制服上的员工铭牌,刻着“Ava”。

“哥哥,我想辞职了,我不想在这里干了,”Ava抱怨,“真干不下去了,店长凶巴巴,动不动就扣我工资;业绩要求也高,我不能全靠哥哥你和朋友帮我完成业绩……最最最讨厌的,还是店里的Mila,就去年刚到店的那个女生。”

杨全悄悄看叶洗砚。

叶洗砚还是冷冷淡淡的表情。

电梯到,三人一同上电梯。

“就是她,”Ava低头抽泣,“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了业绩能做到什么地步,低声下气,什么人都去讨好,什么人都去攀关系谈交情。我太讨厌了,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她以为自己招财猫啊?她有什么啊她,之前我写信投诉她学历,店长都帮她解释说业务能力过硬所以破格录取……什么业务能力过硬啊,不就是靠抢客人吗?她已经抢了走我一个客人了,今天还抢了一个……对,就是黄荣哥。”

她哭的声音很大,委屈坏了:“黄荣哥到店前,Mila突然说我衣服没熨好,店长就让我去熨大衣——等我出来,她就和黄荣哥有说有笑的了,还说晚上要请黄荣哥去吃饭,吃什么辽菜——烦死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出来给你打电话——哥哥,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求求你了,和爸爸妈妈说一声吧。”

叮。

电梯到了。

Ava收起手机,擦掉泪,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补妆。

不远处就是JW的透明落地大玻璃,刚出电梯的角度,能瞧见里面干净宽敞的中岛台,沙发上坐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身着制服的千岱兰站在他面前,一手拿一件衬衫,笑容灿烂,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又会冒出多少动听的谎言。

那愚蠢的、轻而易举就被她欺骗的男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到晕头转向的浅薄家伙,被她轻松当作狗一样戏耍。

前几天,有求于他时,千岱兰也是这么笑。

只有用到时才会用心。

叶洗砚冷静地告诉杨全:“去店里找她,就说是取叶简荷叶女士的裙子——刷我的信用卡,我把货号短信转到你手机。”

没说“她”是谁。

但杨全知道不会有别人。

杨全接过信用卡,点头:“好的,洗砚哥。”

他往前走了几步,犹豫几步,又回头,看到叶洗砚还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

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淡。

“洗砚哥,”杨全犹犹豫豫地安慰起叶洗砚,“洗砚哥,那天你说,不能岱兰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让我心里有数,我还记得呢……”

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你说,她对谁都这个样——您自个儿可别千万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