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没有月色。
只有三根柱子朦胧地露在夜色中。入江弯下腰,首先摸了摸最西边的柱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木头的,但似乎十分干燥。
入江的手里握的不是凿子,而是海军小刀。但他确信这就是石能的凿子。不,他甚至觉得摸着柱子的自己已不是日本人入江,而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名门青年石能。
入江喜爱古代美术,他在鉴赏的时候,往往就把自己置身于跟现实毫无关系的世界之中。
在战争期间这个砍伐杀戮的世道下,要想从事美术史的研究,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学会这样做。在先辈的研究者当中,也不乏有迎合潮流的人。但是,入江学不会这套聪明的做法。不过,他用另一种聪明的办法逃脱过去。
他彻底逃避冷酷的现实,而钻进头脑中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
尽管他未能完全变成石能,但他终于使自己处于一种好似失魂落魄的状态。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用海军小刀砍削着柱脚。
刀子虽然崩了一点口,但还十分锋利,干燥的柱子是抵挡不住刀刃的。
砍削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期间,他那失去的魂魄也曾不时地回到正在砍削着柱脚的躯壳里。
“我在干什么呀!?”当他怎么排除也排除不掉这样念头的时候,他就想象着映翔吊在自杨树上洁白的裸体、士兵们仰视着裸体的下流的眼神,于是他握刀的手又鼓起了劲头。
在夜色中,入江一边不断地摸着柱脚,一边谨慎地砍削着。砍削得太厉害了,人体的重量还未加上去,柱子就有折断的危险。
“杀死狐狸!”入江在内心里象念经似的反复这么喊着,尽量把对方想成是一个凶恶的坏蛋。可是,他越是这么做,越觉得谢世育并不象个坏蛋。
谢世育昨晚傻傻地站在李东功家的门前,耷拉着肩膀叹气;今天早上又在第三峰前苦恼万状。一想到对方的这些样子,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入江加快他那无声念经的速度,在内心里喊道:“狐狸!坏蛋!无耻的威胁者!”
砍削下的木屑,在他的脚边愈积愈多,透过夜色,看起来就好似白色的幻影。
没有风,木屑带着微弱的声音,堆积在岩石的表面上。
入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幻想,如果刮起大风,木屑将会象白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翩翩起舞,它们将一齐大声地呼喊着“这里在杀人!”
他抓起木屑,塞满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工作完毕了。
正中的柱子好似砍削得过多了,几乎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两边的柱子勉强把悬楼支撑着。如果把左右的柱子再稍微多砍削一点,恐怕悬楼本身的重量就会立即把柱子压折。
他的脑子里没有考虑到风,这是他的疏忽。刮一点风,哪一根柱子都可能折断。
幸好当时没有风,但是不能保证明天十点之前不起风。
入江顺着几乎没有落脚点的岩石,下到山脚下。在返回李家的途中,有一块土质松软、略微潮湿的地方。他掏出口袋中的木屑,抛在那里,用脚使劲地往下踩。白色的木屑叫脚这么一踩,好似被吸进黑暗里,慢慢地变黑了。
“有猫怎么办?”他突然这么想。
人在特殊的情况下,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野猫如果在半夜里跳上悬楼,那些柱子能禁受得住猫的重量吗?
可是,柱子已经砍削了。事已如此,结果如何只好听天由命了。剩下能做的只有祈祷。他一路祈祷着回到了李家。
入江蹑手蹑脚跨进李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入江还是敲了映翔的房门。
映翔立即起来开了门,把入江让进房间。她还没有换上睡衣,看来她也没有睡。
大概是入江的脸色很难看。映翔一看到他的脸,一瞬间好似屏住了呼吸。
“杀了吗?”她低声地问道。
入江摇摇头,咽下一口唾沫之后,说道:“还没有。不过,早晨十点左右他会死的。你知道吧?他每天早晨要做早操。我干了石能所干过的事,悬楼的柱脚已经砍削得很细,用这把刀子。”
他把海军小刀让映翔看了看。
映翔后退了半步,入神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小刀。其实她早已明白了入江干了什么事情。只听她说了一声“谢谢你!”突然投入了入江的怀中。
小刀从入江的手中掉到地上,发出“咯噔”一声响。
入江两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入江发烧的面颊上。入江感到她那微微润湿的嘴唇冷凉。
入江扭过脸,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两人的肩头喘息着,接了一个长吻。
映翔松开嘴唇,小声地说“那么,等着明天吧!”,接着又把嘴唇轻轻地放在入江的耳根下面。
压住的气息悄悄地漏出来,钻进了入江的耳中。
过了一会儿,映翔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刀,说“这把小刀请你给我留作纪念吧。”
这一夜入江当然没有睡好。
一清早他就一次又一次地跑到悬楼上,瞅着隔壁人家的动静。
看来没有起风,野猫也没有来,邻家的悬楼平安无事地由三根柱子在支撑着。
早饭后不久,长谷川上等兵来李家找入江。说是从上海的医院里回来的,特意来看望入江。
“在上海的医院里,我狠狠地挨了一顿训斥。说我负了这么一点小伤就跑到这儿来,这是小题大做,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还是让我在那儿待了几天。”
长谷川上等兵一口逗人好笑的关西腔,唯有这次没有听进入江的耳朵。
时间快近上午十点了。
正当映翔端着茶盘走进房间的时候,邻家那边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声音。
一时分不清是人的惨叫声还是枪声。后来才知道那是两种声音的混合。
长谷川不愧是优秀的大兵,他飞快地站起身来。
映翔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茶盘掉落下来。
陶瓷茶杯稀里哗啦地打碎在地上。
入江无意识地朝悬楼那里跑去。
长谷川上等兵比入江更快地跳进悬楼。
邻家的悬楼没有了。
它不是忽然消失了。
支撑的柱子折断了也许是连接房屋的地方很结实,悬楼并没有脱离房屋掉下来,而是耷拉着接在悬崖上。
“啊呀!凉台散了关节,塌下来了!”长谷川上等兵尖声地喊着。接着他朝下一瞅,又补充说道“好象掉下一个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呀?”
在崖下覆盖着羊齿植物的岩石上,横躺着一个长长的白色的东西。
入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世育穿着白地细蓝直条纹的睡衣。因为是在二十多米的下面,细蓝条纹已溶合在白地里。
入江闭上了眼晴,默默地数着自己太阳穴跳动的次数。
他的颈项上扑上来一股轻微的气息。他心里想:“是映翔站在我的后面。”但奇怪的是,这股气息十分匀称,一点也不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