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入江久久睡不着觉。
他做了恶梦,梦见自己象丛林中的野兽似的被许多人追赶着。
大概是因为他心理上处于被追逼的状态,因此才做了这样的梦。
映翔也在梦中出现了。两人分别被人们包围着。入江在梦中非常焦急,心里想,同样是被人追赶着,死就跟她死在一起吧。
包围他的人并不是恶魔,也不是什么凶暴的人,而是直到昨天为止,入江还生活在他们之中,过着同样的生活,极其一般的人,所以他感到格外地悲伤。
无数支象标枪似的寒光闪闪的武器,象森林一般插在他的面前。
“我要被杀死的!”他这么想,但同时又激励自己:“不会有这种事。这肯定是梦。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叫人杀死呢!”
“哼!哼!哼!……”他呻吟着。就连这样的时候,他也客观地在想:“我是梦魔了!”
究竟是不是梦,根据旧的习惯的说法,拧一拧自己面颊就清楚了。他在梦中想起了这个说法。于是使劲地拧了拧面颊。嗯,是梦!一点儿也不痛。那种感触就好象捏着海绵一样。
“太好了!”他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他还明白了映翔也不是真的在受苦受难。
映翔已经被一些态度温和的男人捉住了。而且她自己竟然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了。
映翔的面庞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她裸露的胸脯却象白蜡般光滑。她最初脱下的,好象是在点朱时披的那件斗篷似的紫衣服。
“这可怪了记得听谁说过,梦是不会带颜色的。说不定这也许是现实吧!”入江在梦中慌乱起来。
“还是梦!糟糕的梦!映翔小姐不会自己脱光衣服的。是你这个家伙心术不正!是你平时总想看一看她裸露的身体,所以在梦中才出现了这样奇怪的情景。……”
入江在梦中想的事情还是这么合乎逻辑。他确实不知多少次在脑子里描绘过映翔裸露的身体。
李东功家吃过晚饭之后不久就烧洗澡水。在房子扩建之前,一直在厨房里洗澡。说是洗澡,但并不是象日本那样把整个身子泡在澡盆里。
他家洗澡是把大锅中烧的热水打到一只木盆里来洗。
入江的洗法是先给身上浇两三次热水,浑身打上肥皂,然后再用热水冲掉身上的肥皂沫。
他是客人,平时总是他第一个去洗。老夫妇是最后洗,入江之后是映翔进去洗。
当入江回到房间里,擦拭着湿头发的时候,厨房里传来了映翔洗澡的声音。
这声音对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啊!
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幻想着映翔白皙健美的裸体……“就是这样!脑子里平时想过这些事情,所以连梦里也出现了奇怪的幻想”
梦中的场面好似不顾他自己编造的这些理由,在继续展开下去。
映翔不仅脱了上衣,还把两手放在腰上,甚至想脱裤子。裤子也好象是点朱时穿的那条,是黄色的。她的腰身在晃动着,连腿肚子也在颤抖着。
这时,林立在入江面前的标枪突然倒下了一支,扎进了他的膝头。
“啊哟!”他哼了一声。
虽然不是剧烈的疼痛,但确实有点痛,就象皮肤里扎进了什么东西。
“感到疼痛,那就不是梦呀!”
如果这是现实,那可就严重了。最重要的是必须要尽快救出映翔。
入江在拚命地挣扎。但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好象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身子紧紧地捆住了。
入江想挣脱这条绳索,不停地挣扎着。
这时终于醒过来了,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到底是梦!太好了!”他这么说,发出了声音。
直到刚才为止,扎进标枪尖的膝头还感到疼痛,而这时却不知怎么一点也不痛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思考着梦的意思。他虽然没有弗洛伊德派的断梦的知识,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自己多么热爱着映翔,而且渴望着能得到她的肉体。
李家的早饭平常都是稀饭。李东功的太太一早就在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摆好了盛着稀饭的锅和咸菜之类的副食。
家里人起床的时间不一样,早饭都是自己随便上那儿去吃的。
入江天刚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他朝厨房隔壁的房间里一瞅,稀饭锅已经放在那儿。他洗过脸后去吃了早饭。
做了一夜恶梦,他非常想去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一出大门,孕育初夏气氛的风儿,轻抚着他睡眠不足的肌肤吹过去。
他慢慢地踱起步来。
这时,从营房那边传来了起床号声。
反正每天要去露一次面。
“得了,去看一看吧!”
入江朝营房的方向走去。
这是发生大事件的第二天,但营房的早晨仍和平常一样充满了生气。
点名、早操、炊事班繁忙的工作情况,人的生活一幕接一幕有条不紊地在展开。看到这些,就连入江也觉得那些怪梦在脑子里慢慢地淡薄了。
“生活就是这样啊!”入江很有感慨地这么想。但是,营房里展开的生活是被军号声和命令烫平了的,没有一点皱褶。人的喜怒哀乐往往是隐藏在生活的皱褶之中。军队的生活中没有这些,所以它是缺乏人性的。
唯有这种生气是可以吸收的。长住下去,恐怕就会厌倦那种松松散散的生活。
入江准备跟三宅少尉打个招呼就回去。尽管他很不愿见他。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三宅少尉的情绪肯定不会好的。
正当入江跟伊藤伍长站在那儿说话的时候,三宅少尉恰好从旁边经过。
“今天早哇!”三宅少尉主动跟他打招呼说。
“噢,今天想早一点上玉岭去”入江回答说。
三宅少尉象在考虑什么问题,不一会儿,好象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说道:“入江先生,你能来一会儿吗?有点话要跟你说。”他话说得很郑重,好象就是命令。
入江打了个冷战。他现在可是个心怀鬼胎的人啊。
守备队出动新林镇的事,他曾从村田军曹那儿听说过,并在无意中透露给了映翔。如果没有其他泄露的渠道的话,那末,只能认为他透露给映翔的消息是昨天事件发生的原因。而且通过这件事也可证明映翔同游击队是有关系的。
“是,马上就谈吗?”入江情绪紧张,这么问道。
“嗯,时间不长。”
三宅少尉走在前头,长马靴上的马刺嚓嚓作响。入江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队长室。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一进房间,三宅少尉立即开口这么说。说了一句,又把话断了,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入江的脸。
入江在小肚子上憋足了劲,承受着对方的视线。
“住在李东功家里怎么样?”少尉孤零零地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马马虎虎,总算还可以自由自在。”
“我说,”三宅少尉眼睛望着窗外说道:“那个李东功一家人都上了黑名单啊。说不定跟游击队有关系。”
“是吗!?”
“当然罗,那个老头是不可能扛起枪来胡作非为的。但可能是后面的支持人。他有向游击队提供经济援助的嫌疑。”
“这可万万没有想到!”入江极力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我一开始就提请你注意过,他们有什么可疑的言行,希望你能来报告。”
“到目前为止,还一点没有发现这样的迹象。”
“那也有可能。你是日本人,他们在你的面前恐怕不会说什么的。”
三宅少尉一口一声“李东功一家人”、“他们”,说的是多数,这更叫入江担心起来。
“我以为如果真的和游击队有关系,那就不会让日本人住在家里,冒这样的危险。”入江慎重地回答说。他极力加强辩解的语气,以解除三宅少尉的怀疑。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也会将计就计嘛。”
“将计就计?”
“让日本人住在家里也可能是危险的,但是,也可以采取办法从这个日本人那里获得情报。”三宅少尉故意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避开不看入江的脸。但当话说到关键的地方的时候,则飞快地向入江瞥一眼。三宅少尉的这种眼光,对入江来说简直就象鞭子一样。
“这种事……”入江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慌,加重语调反驳说。
“我明白。”三宅少尉冷冷地说:“从你那儿获得情报,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天只来营房露一次面,其他的时间你几乎都在玉岭的佛菩萨那儿泡掉了。他们如果期待着从你那里得到情报,那恐怕是大大的估计错误。”
入江加强了警惕。三宅少尉的话说不定是麻痹他的。
他心里想“他怀疑上我了。面且映翔他们也危险。非常危险。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
入江焦急起来,他赶快说:“我没看出他们想要从我这里获得情报。”
这确是事实。守备队向新林镇出动的事,是入江未加思索,顺口说出来的,并不是映翔诱导他说的。
“对方要是个强手,会隐藏得很巧妙的。不过,我希望你记住,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而且我希望你要特别小心,要注意他们的言行,注意在他们家出入的人。觉得有一点儿可疑的就马上来报告。我再一次向你提出这个要求。”
“明白了,我注意吧。”
“地下组织这个玩意儿,抓住一个地方,把它揪出来,就可顺藤摸瓜,把它一网打尽。摧毁抗日组织,对我们,对日本军的战略,乃至战争的目的,将是多么重要,我希望你能充分地认识。”
三宅少尉的眼睛已不再东张西望了,而是紧紧地盯视着入江的脸。
入江表面上使劲地点了两三下头,但从内心深处感到疲乏极了。
一出营房,就觉得腿上无力,好几次站不稳脚跟。
入江坐在路旁,把手放在额上,嘴中小声地呼唤著映翔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他不愿再回到李家去。
“好吧,去玉岭吧!”他这么决定了。从五峰尾脚下的小道朝玉岭走去。
早雾还没有消尽。
五峰尾山腰上的两家跨山厝,好似把它们的悬楼的脚亲密地垂放在一起。其实它们的关系一点儿也不亲密,住在其中一家的狐狸谢世育,正象瞄准着猎物似的在瞅着他的邻居。
入江站在第三峰的面前。
佛像太高了,站在紧下面看不清楚。他往后退了一点,站在点朱时摆桌子的地方,仰首望了好一会儿两尊佛像。
因为是点朱之后不久,下段佛像朱红的嘴唇十分鲜艳,迎着朝阳闪闪发亮。
一看到这鲜艳的朱唇,映翔的面影就慢慢地扩大开来。
不仅是在入江的脑中、心中,而是在他的全身扩大开来。
入礼感到自己的心灵已成为映翔的俘虏。一定是因为作了俘虏,所以才做了象昨天晚上那样的梦。
他感到头晕目眩。心情本来就不好,面对这朱红的嘴唇,实在叫他无法忍受。他的两腿哆嗦起来。他走到由第三峰通往第二峰的小路旁边的草丛中,躺下身子。他把两手枕在脑后,伸开双腿,想把自己的脑子变成真空状态。
但他越是这么想,映翔的而影越是紧紧地依附在他的脑海里不离去。
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不觉迷糊起来。一定是打瞌睡了,但没有做梦。最多不过打了十分钟的盹,他感到好象有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翻了一个身,俯伏在地上,抬起头,从草丛的缝里看到一个男人站在第三峰前面,他刚才站过的地方。
那人不仅是站在同一个地方,而且跟入江刚才的样子完全一样,是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入江当然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他马上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站在那儿的人简直象自己的分身呀!
这人比入江的个子略微高一点,一条长鼻子象垂挂着似的长在长马脸上。他不是谢世育还是谁呢?
入江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人。
谢世育抬头仰视着第三峰上的佛像。不用察看,入江也知道谢世育的视线是对准着下段佛像的嘴唇。
谢世育也跟入江一样,两腿不时地打哆嗦。
“这简直是在看镜子里的我呀!”入江这么想。
谢世育的肩头好似露出痛苦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入江的肩头哆嗦了一下。
一定是谢世育也在热恋着映翔。
他大概是早就觉察到映翔与游击队有关系。因为他就住在她家的隔壁,可以探听她的动静。
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些情况报告守备队的三宅少尉,是因为他早就倾心于映翔。情况一定是这样。
昨晚谢世育之所以会是那个样子,也可以由此得到说明。他站在李东功家的大门前,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决不是一个密探在瞅着他盯上的人家。他冲着自己热恋的女性的家叹了一口气。
入江是住在李家。如果他也住在营房里的话,恐怕也会呆呆地站在映翔家的门前,把自己的忧思连同叹息一起悄悄地吐露出来。这时入江的样子,一定和昨晚的谢世育一模一样。
谢世育的内心里一定比入江斗争得更激烈。
只给了他三天考虑的时间。他必须要把自己热恋的女性出卖给日本军。这三天的时间就是要他下这个决心的时间吧?谢世育仰视佛像的面孔,突然无精打彩地低垂下来。
他大概也是无法忍受那鲜艳的朱红的嘴唇吧。他后退了两三步,他的腿在打哆嗦。
“怎么和我的样子一模一样呢?!”入江感到恶心起来。
别人跟自己过于相似,往往会引起反感。入江害怕、憎恶自己照在镜子里的样子。他接紧了拳头。如果能办得到的话,他真想把照出这种样子的镜子打得粉碎。
谢世育把他那水蛇腰的弓背弯得更低,迈开了脚步。他朝着五峰尾那边返回去。
入江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一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揭色的草丛中。
谢世育的影子一消失,入江才清醒过来。
“他还不是镜子里的我,他是另外的人。”他低声地说。
反感与憎恶在入江的胸中翻腾着。好一阵子在他的心中再没有其他的感情;他的心中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明显的憎恶。
他偶然一低头,只见他紧攥着的拳头的第三个指关节握得露出一道白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