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稍后一步走进了下士官休息室。那里已有四个分队长、两个军曹和队里的翻译。
入江一进去就同村田军曹的视线碰在一起。当入江望着村田军曹的时候,对方的眼睛早已盯着他了。
“到底还是没有忘记呀!”入江这么一想,感到身体内的血液好象在缓缓地倒流。
其他的人都围着伊藤伍长,你一句我一句地在打听留守期间发生的事件的经过,没有注意入江与村田军曹的视线接触。
不一会儿,三宅少尉的勤务兵来叫翻译。
“那个狐狸带来了一个据说是亲眼看到的中国人。”勤务兵说。
所谓狐狸,当然是指那个充当日本军密探的谢世育。看来他的那张脸在任何人的眼里都象只狐狸。
三宅少尉的房间就在下士官休息室的紧隔壁。下士官们不再向伊藤伍长打听情况了。因为大体的情况他们已经知道,现在更重要的事是静下耳朵来听隔壁房间里的谈话声。
翻译和谢世育的声音很低,说的话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三宅少尉的声音很大,很响亮,尤其在他激动的时候,嗓门很尖,隔壁的房问里也能听得相当清楚。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三宅少尉的声音。最初听起来还不那么清楚,但他渐渐地激动起来,声音也随着大了。只听他说道。
“多少人爬墙头?你说是五、六个人……是深灰色的眼睛?……是把绳子搭在墙上,把弹药箱吊起来的?嗯,是呀、是呀。那墙上好象擦坏的地方,就是坠着重东西的绳子擦的吧!嗯。……”
三宅少尉把对方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要重复一遍,所以尽管翻译和目击的中国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还是可以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
“为什么不马上来报告……什么?以为是训练啊?因为营房里在忙着救火?……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情,要立即报告!给他这么说!……这个人是住在北面围墙后面的房子里……从那儿看,应当比较清楚呀。……”
下面是翻译等人嘁嘁喳喳的谈话声。
下士官休息室里的人们都向前猫着腰,竖起耳朵在倾听着。
入江感到担心,不时地朝着村田军曹那边瞅着。瞅着瞅着又同村田军曹的视线碰在一起了。
对方已有了反应!
村田军曹好象示意似的,微微地点了点头。
儿分钟之后,又传来了三宅少尉尖厉的声音:“用梯子爬过墙头的五、六个人当中,有没有女的?你给我问他!”
入江不觉缩了缩肩膀。
三宅少尉问有没有女的,这会不会是他已经特别意识到有女游击队员呢?在一般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想到有女的;很自然地会认为翻墙头的人一定是男的。三宅少尉一定是有什么根据才特意这么问的。
女人当中也有大胆地登上二十米高的望楼的人啊!
入江怀着祈祷的心情在追循三宅少尉的心理活动。目击者如何回答也叫他十分担心。他闭上眼睛在等待着。……“什么?他说不清楚?从他家里看,这不应该分辨不请呀!啊?因为太暗了?嗯,是吗。……”
入江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映翔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三宅少尉显然已经盯上了她。
入江感到焦急起来。
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向映翔提出忠告呢?
对入江来说,这是不是对祖国的背叛呢?
他的心乱了,呼吸困难,直喘气。偶然抬起头,又碰上了村田军曹的眼光。那双一动不动地在盯视着入江的眼睛炯炯发光。
“跟那个狐狸说!”隔壁房间里三宅少尉的声音突然更高起来:“一切责任都在他,把他放在民间收集情报,怎么一点成绩也做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支付他大批的经费吗?在运输途中弹药叫人烧毁了,在留守期间又叫趁火打劫的偷儿钻进来了。已经弄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抓不住游击队的间谍!这是失职!这么跟他说!大声地训他!”
叫三宅少尉这么一鼓动,这次翻译的声音也比较大了。
在一阵带斥责语气的中国话之后,声音又变小了,好象自言自语似的。那大概是狐狸谢世育在辩解吧!
“他说什么?要等五天?”又传来了三宅少尉高大的嗓门:“为什么要这么长?游击队竟然闯进到我们的营房里来了呀!他以为我能等他五天吗!?这个木偶坊你给我把木偶坊准确地说给他听!能把木偶坊译成中国话吗?”
翻译好象遵照三宅少尉的命令,向谢世育说了他是木偶坊。
这时入江突然想到不知道翻译把这个词直译为“木偶”,还是意译为“笨蛋”了。
他之所以思想开了小差,想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能还是因为害怕和逃避村田军曹的眼光而无意识中这么做的。
谢世育当面挨了这一顿痛骂,大概也慌忙拚命地辩解。
在这以前他所说的中国话只能听到很小的声音,这次声音却变得相当大。不过,入江还是听不懂。通过翻译的翻译,再加上三宅少尉又把话反复地说了几遍,这才勉强地了解了谢世育话的内容。
“什么?他说要等三天?这小子象在逛夜市,想讨价还价吧?好吧,要是三天的话,那就一定要把游击队的间谍网揭出来。一定!你给我把这叮嘱好!”
三宅少尉的嗓门大,翻译也带有感情,可以想象三宅少尉愤怒的话已经传达给对方了。谢世育大概也在带比带划、赌咒发誓地作保证。
不一会儿,三宅少尉用一种下决断的语气说道:“好吧,那就三天之后吧。我等他三天。如果到了保证日子,还没有足以摧毁地下组织的情报,那就请他小心你给狐狸说,这可不是威胁。如果不遵守保证,说不定就要他的脑袋。明白了吗?”
三宅少尉好似已经下了决心。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谢世育当然也会表示要尽一切努力来收集摧毁游击队的情报。
映翔愈发危险了。
入江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该怎么办呢?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抚育过自己的日本的山河。那播州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金黄的稻浪!那平原后面耸立着的苍郁的群山!他必须要忠实于这样的祖国。
在村中神社的树林中游玩的天真的孩子们!他们不是战斗人员。但入江觉得应当尽一切力量来保卫他们。
但当映翔的健康美丽的面庞覆盖在这些上面的时候,这一切马上都崩溃了。
“在这么大的大陆上的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影响大局。”入江想制造行动自由的根据来说服自己。
实际上他早就听说过,这地方几乎没有发生大战的可能性,最多不过同游击队发生点小摩擦,这当然不会关系到国家的命运。
卧龙和映翔在游击队的院子里的谈话,也说到中国方面的方针已不再重视个别城镇的争夺。
日本方面的气氛也倾向于只要能保住主要补给线就行了。
这个瑞店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据点,看来不过是保护重要补给线的后方。入江制造了这些理由,并极力把它夸大。
要庇护映翔,就要作这样的辩解。这对入江来说确实是可悲的。
战争确实是个悲剧。他切身地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翻译回到了下士官的休息室里。不过,谁也没有向他打听队长室里发生的事情。因为通过三宅少尉的大声叫嚷,大体的情况已经都清楚了。
分队长们因为要回内务班,走出了房间。其他的人也站起身来走了。
入江和村田军曹并肩朝走廊里走去。这是军曹主动向他靠近的。入江激励自己不要溜掉,因此也未摆脱军曹。从走廊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村田军曹停下了脚步,入江也不由得站住了。
村田军曹是一个快四十岁的老下士官。他满脸皱纹,动作有点迟钝,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要老。他朝四周看了看。
他们是最后离开房间的,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
“入江先生!”村田军曹到底向入江发话了。
“有什么事吗?”入江抑制着心头怦怦的跳动,反问说。
“我感到好象跟你说过去新林镇的事,你还记得吗?”村田军曹小声地问道,他的语气很慎重。
“嗯,记得。”入江极力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回答说:“我记得你说那儿的寺庙里有古代的佛像,劝我跟着一块儿去看看。”
“你没有把这件事跟谁说过吧?”
“那当然罗。这种事怎么能跟别人说呢。”入江好象早就等待着似的,这么回答说。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队长大人说了之后,我可真担心着哩。我真想举手,可是又觉得弄不好会没事惹事,这才打消了念头。”村田军曹的眼角堆起了皱纹。他笑了,看来是松了一口气。
“这太感谢你了。我也想过要不要自己说出来。可是,在你没说之前,我要是举手的话那未免有点爱出风头了。再说,我想我这么做的话,也会给你带来麻烦。”入江一边瞅着对方的脸色,一边这么说。
村田军曹的脸上露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他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说:“是呀。要是你说出从我这儿听到的,那我可就大大地麻烦了。我的年岁已经这么大了,国内还有妻室儿女,在这样的问题上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可就太愚蠢了。这件事就算了吧。”
“这太好了。”入江高兴地说。
入江出了营房,在夜色中朝着五峰尾匆忙走去。
来到李东功家的附近时,他看到前面有个人影。虽然是背影,但可看出是个高个子、水蛇腰的男人。
“谢世育!”
这家伙叫人感到是在垂头丧气、没精打彩地走路。他刚才挨了三宅少尉狠狠的一顿训斥,走起路来没有精神,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好象是谢世育的男人在李东功家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发傻地抬头望着大门。
入江把身子紧贴在墙上,等待他离去。
这家伙聋拉着肩膀,好似叹了一口气。因为相隔有一段距离,当然不可能听到叹气声。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入江似乎感到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认为这一定是谢世育叹了一口气。
“这家伙有什么苦恼吗?”
入江尽管已经听到了三宅少尉对谢世育的怒骂声,但他还是觉得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谢世育在李家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又聋拉着肩膀,慢慢地迈开了步子。
入江定神地望着他的背影走进相隔约五十米的邻家的大门之后,才迈开了脚步。
进了李家的大门,右手是客厅。平常很少用的客厅,这天晚上里面点着灯。
客厅的门是半掩着的,入江朝里面瞅了瞅。
李东功和侄女儿映翔坐在那里。
“啊呀,今天回来晚呀。”李东功笑嘻嘻地跟入江打招呼。他今天晚上好象特别高兴。
“嗯,出了一点事情。”入江答话说。
“哈哈!我知道了。是失了火又挨了盗吧。怎么样?三宅大人很惊慌吧!”
“嗯,遭了突然袭击嘛。”
“好,你进来坐一会儿。”
入江听从了李东功的邀请,走进了客厅,坐在紫檀木的旧椅子上。
“要向映翔提出忠告!”他心里这么想着。
“那么,”李东功好象是接着刚才的话头,冲着侄女儿说:“为什么不威武堂皇地打进去呢?听说当时他们的人数很少呀。”
在日本人入江的面前,李老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样的话。看来他不是信任入江,就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不成。伯伯。”映翔好似在安慰老人说:“人数虽然少,但他们毕竟是正正经经的正规军呀。这次袭击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弹药和为小汤报仇,所以要避免无谓的牺牲。如果正面进攻,也可能打死他们几个人,但我们也保不住要有伤亡。卧龙司令是作了慎重考虑的。”
入江仰首望着天花板。他在内心里小声地说:“今天晚上的气氛很难提出那样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