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岭故事杂考》是清初写的。这个故事从梁代以来已经经过了一千多年。要查证它有无可凭依的典籍,还是单纯的口头传说,或者是作者的创作,恐怕是十分困难的。
不过,玉岭各峰上无数个幼稚拙劣的摩崖佛,肯定是出于外行人之手。完全可以想象,为表示六根清净而雕刻佛像,不仅不是专门的石匠或佛像师所作,而且这种技术也和射箭一样,早已在一般的民众中普及了。
这样,利用雕刻比赛来选择女婿的故事,也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了。
下一页是从两个青年参加比赛,决定雕像的地点开始写起。结果都选中了第三峰的岩面,上段由包选担任,下段由石能担任。
书上说:“石能先雕毕。”
石能具有艺术的天分,大概是兴之所至,一气呵成,很快就雕好了。而为人谨严的包选是仔细认真地在雕刻,速度当然要慢得多。
书上说“包选雕全姿,仅剩佛颜。乃一刀三拜,及只眼将成,石能心骚……”
大概是石能早已雕好了自己的佛像,怀着蔑视的心情,来看看包选的工作情况。
石能认为雕刻佛像是一种艺术,很看不起包选,认为包选头脑僵化,没有细腻的审美感,他的作品肯定不如自己的作品。他心里想“包选工作可能十分认真,要说美,肯定不如我的作品。”
可是,当石能看到包选开始雕刻佛脸,每雕一凿子,都要虔诚地礼拜三次,心里感到惶恐起来。
包选雕好一只眼睛时,石能更加惶恐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石能埋头于道教的研究,崇佛的思想很淡薄。他雕的虽是佛像,但他的心思只放在如何把美的形象刻印在岩面上。
包选是热心的佛教信徒。他使凿子的技巧可能是笨拙的,但他内心所进发出来的强烈的信仰的力量传到凿子上,传到岩面上。
在雕刻身躯和衣裳时,这种情况还不那么明显;当完成一只佛眼时,信仰的力量就明显地表露出来了。
这只眼睛里带有慈悲,含有气魄,令人感到有一种包含着人千世界的妙不可言的余韵。
“为什么包选这家伙能雕出这样的眼睛呀?”
石能并不笨。他完全理解这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借助于包选的手所产生的结果。于是他慌忙着手修改自己的作品。
他心情焦急,拚命地挥动凿子。以前他谨慎地避开凿子打不进的坚硬的岩面,而这次却不小心碰了上去,把凿子弄了个缺口。
玉岭各峰除了带有细山襞的第四峰外,到处都刻有小佛像,唯有第三峰刻着这两座释尊像。它的下部还有空隙,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刻佛像。入江对这一点也感到是个疑问也许是这两尊佛像刻得特别好,别人都有所顾忌。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第三峰的岩石过于坚硬,外行人刻不了。
“要证实这一点,那是地质学家的事,而不是美术史家的事。”入江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用自己常用的海军小刀在岩石上试凿了一下。尽管他不是专家,不能下明确的结论,但第三峰的岩质总的来说比其他的山峰的岩质要坚硬一点。而且不少地方硬得象钢铁一样。入江的海军小刀也象石能的凿子一样,在这种坚硬的岩石上碰缺了口。
这当然是后话。现在再回过头来说石能。石能象疯了似地开始修改他已经雕好了的石像。不过,不管他怎么修改也是白搭。这不是技术间题,而是因为他没有信仰,不论怎么加工,佛脸上也露不出慈容。
他完全绝望了。
自以为肯定能得到的朱家的佳人,眼看着要被包选夺去了。
不过,《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并未作这样的解释。尽管同样是绝望,却记载了另外的事情。
书上说:“……石能恃己之巧致,颇有所自负。然认为眼前包选所刻之像更称神妙,掉头动妒心。呻吟一夕,遂欲除包选之龙,使己之虎为岩面之霸者。乃独语曰:‘都为我虎儿,非朱家佳人之故也。’……”—《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这样简洁地叙述了石能产生要杀害包选的念头的经过。
石能喜爱自己所雕释尊像的优美,因而不能容忍在同一个岩面上存在比自己的作品更美的佛像。
这本书中把他的作品比作虎,把包选的作品比作龙。龙虎相斗,他所喜爱的虎将是一败涂地。而且这种胜败将会半永久性地记载在玉岭第三峰的岩面上。
这是无法忍受的。
不过,对方的龙还没有完全“点睛”。当时包选的释尊像刚刚完成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大概只刻出眉毛。
如果现在不把龙除去,石能的虎不但不能在岩面上称霸,而且它那惨败者的形象将会长期遗留于后世。一定要把龙的作者消灭掉!
“都为我虎儿。”石能的自言自语极其悲惨,令人不忍卒读。
石能并不是在信仰的力量的推动下来胜刻佛像,而是以一个贪婪的美的追求者的姿态在挥动着凿子。他往往认为这样刻下的美是绝对的,而不懂得艺术应当宽容。
他说他已经不再考虑朱家的美丽的少女。他要杀害包选已不再是为了要得到少女。偏爱自己作品的艺术家,虽然专心于自己的艺术,但有一种狭隘的心理;他们的作品的美,往往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抽泣般的忌妒的声音。这两者交错在一起,一定会发生激烈搏斗的后果。
入江是美术史家,他过去就曾经多次感受到艺术作品中这种可以称之为忌妒的因素。他感到石能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石能考虑了在上段的佛像未完成之前就把包选搞掉。
他们因为是在高处进行工作,所以搭起了望楼。
自三国时代以来,由于战乱频繁,当时盛行制造望楼一般是在阵地的后方搭起比城墙还要高的巨大的望楼,让士兵待在上面,然后用车子或人力拉到城墙边。或者把望楼横倒在地上,拖到城墙边上再突然竖立起来。
这种攻城用的望楼要装载很多身着沉重的铠甲的士兵,所以要造得很坚固。而用于雕刻玉岭佛像的望楼,只是为了一个人攀登,所以它的骨架不会是很粗,与其说它是望楼,还不如说它是张开几只柱脚的立体的梯子。
当时望楼的顶部恰好跟佛像的头部差不多高,比佛像的眼部略低一点。
岩面上事先钻了许多深孔,打进木桩作为踏脚板。踏着这些木桩,下到眼部的地方。
不过,如果姿势不稳就很难进行工作。因此在佛头稍上面突出的岩石上悬上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身体,这样就能使身子保持稳定。所以包选雕刻佛像的姿态是身子脱离望楼,贴伏在岩石上。
望楼的柱脚深深地埋子地下。当包选在专心工作的时候,石能在柱脚离地面八寸左右的地方暗暗地动了手脚。
他用他熟的凿子砍着望楼的柱脚。但并不是完全砍断,而是还剩下一点点,他它联在一起。石能把所有的柱脚都弄成这个样子。
包选正在三十米的高空,一刀三拜地专心刻着佛像,顾不上朝下面张望。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会感到浑身发抖的。所以他只是怀着虔诚的信念,一心用凿子凿着眼前的岩石。
而且他的耳边是一片自己的凿子扫在岩石上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听到石能在下面偷愉地用凿子砍望楼柱脚的声音。
这样的望楼如果没有人在上面,会象平时一样耸立在那儿。可是,一旦增加了人的重量,等于是连着一张皮的柱脚马上就会折断,望楼就会倒塌。
当包选结束了工作,顺着木桩,走下踏脚板,解下系在身上的绳子,转移到望楼上的那一瞬间,也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时刻。
石能砍断了望楼的柱脚之后,直接跑回家中,拚命地喝酒。
怎么喝也不醉。
当天夜里传来了包选死去的消息。
很晚还不见包选回来,包家的人到第三峰那儿一看,平常耸立在那儿的两座望楼,一座不见了踪影。不见了的是高的望楼,即包选的望楼很快就发现它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倒在地上。
包家的人打着灯笼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了包选摔碎的尸体。
要找这个故事的漏洞,恐怕有的是。但这是古代的传说,恐怕用不着认真地去一一地查证。
入江是这么想的。可是坐在李东功身边的映翔却愤愤不平地攻击起这个传说。
“把任何事情都归结为个人的功劳,这是过去的人的一个毛病。说第三峰的大佛像是两个完全外行的青年刻成的,怎么想也有点奇怪。我认为,如果没有许多人齐心协力来搞,那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映翔噘着她那可爱的小嘴巴,指责这个传说不合情理。
李东功夫妇大概是自己没有孩子的原因,一向十分溺爱这个年轻的侄女。
“这话也有道理。”李老人一碰到映翔的事,马上就让步。他说“实际情况也可能是石、包两家富户出钱,雇了大批的人来雕刻的。到了后来就加以渲染夸大了。这本书里所写的这种神乎其神的故事,大概是后来什么时候编造的。”
两个青年争夺朱少凰而比赛雕佛像的故事,不过是这本书中的一小部分内容。《玉岭故事杂考》主要还是写梁武帝时当地的刺史(地方长官)张献平的事迹。
映翔感到不满也确有道理,这本过去写的书,极力夸张了官吏张献平个人聪明如神和大公无私的统治。
书上说:“刺史张公立举证,捕缚石能。”关于这次因比赛雕佛像而杀人的事件,张献平也立即举出证据,断定真正的犯人是石能。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也明白。跟包选争夺朱少凰的,只有石能,犯人只能是石能。”映翔说。她根本不承认张献平有什么超越常人的智慧。
“嗯,就一般常识来说,这个道理恐怕谁都会明白。”李老人含含糊糊地说:“不过,这本书里写着举出了证据,马上就找出了铁证。这恐怕还是张献平了不起的地方。”
“封建时代抓人根本就不要什么证据。”尽管对方作了一些让步,但映翔还是不妥协。她这个人就是这个性格。
石能由于张刺史炯眼看破而被捕。他提出要求说:“包选未雕毕释尊之只眼、鼻口,请以暂时之犹豫藉我,必完选之遗业,然后就法。”
他为了自己的“虎儿”,,而使龙无法完成。但是,这条龙已经脱离了包选的手,那就已经不是敌人了。石能要继续雕刻未完成的龙,当然认为它已不是虎儿的敌人,而是想把它当作兄弟。
石能得到张刺史的准许,雕刻包选遗留下来的未完成的释尊像。这时,等待着石能的只有死亡。佛脸一雕完,他就要被带往刑场。
《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没有写这时石能的心中是否已产生了对佛的信仰。
不过,他是在面临死亡的情况下雕刻佛像,当然会把他极其短促的生命,全部都寄托在凿子上。
接包选所雕的上段的佛像,也许比他所喜爱的虎儿—下段的释尊像,更是他的得意之作。总之,这两尊佛像都是由他的手来完成的,他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当雕好眉间的白毫,最后完成了佛像时,石能没有走下望楼,而是突然纵身斜跳了下来。
《毗故事杂考》暗示着张刺史已经预想到石能会自杀石能是名门的子弟,书中的写法,自然会考虑到让他选择自杀的道路,而不是被处以死刑。
那末,石能为什么要斜跳下来呢?
这个问题只能凭借想象来回答了。可能是因为在斜斜的下方有着全都是他自己雕刻的释尊像。他之所以杀害了包选,也是由于他热爱这尊佛像。他要死在下段佛像的脚下。石能可能是希望这么死去。
不过,石能的身体并没有直接坠落到地面。
第三峰的山岩,中央有一道细长的岩架。这道岩架把山岩分为上段和下段。石能脑袋冲下,先落到这道岩架上他在岩架上磕碎了天灵盖,流了大量的血,然后才滚落到地面上。
积在岩架上的血哗哗地往下流。岩架的下面就是下段佛像的螺发,血顺着螺发的线纹往下淌。
但是,血淌到佛像的脸颊上时,血流逐渐变细。淌到嘴唇时,血流已失去了势头,越不过横刻着长长的唇线,因此淌下来的血都被吸进唇线里了。
这样,不一会儿,下段的释尊像的嘴里就含满了血。
“该明白了吧!”李东功说:“十年一次在下段佛像的嘴唇上涂红的‘点朱’仪式,就是为了追悼自杀的石能和在他之前死于非命的包选而举行的。”
“据说这种点朱仪式三天之后就要举行。我来的正是时候,务必让我见识见识。”
“已定了由映翔来点朱。”李东功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侄女说。
“啊!映翔?”
“是的。点朱这种仪式,规定一定要由妇女来做。两个男人为朱家的佳人朱少凰而丧了命。大概含有朱少凰要来安慰安慰这两个青年的灵魂的意思吧。”
“哦。”入江瞅了瞅映翔的脸,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羞怯的表情。
“映翔,能干得了吗?”李东功跟侄女说。
“这算不了什么”她挺着胸膛回答说。
入江心中暗暗地估算了一下刚才看到的下段佛像的高度。
从地面到佛像的嘴唇,起码有十五米高,说不定足有二十米。第三峰岩面的下方,凸出一块约五米高的岩石,下段佛像的莲花座是在这上面雕刻的。
“那相当高吧?”入江说。
“是呀。”李东功回答说:“要搭望楼才能上去。高得令人发眩,让妇女去点朱是有点勉强的。我从小时候起,一共看过五次点朱,每次都是由健壮的男人来搞的。”
“不是说只能由女人来做吗?”
“上望楼的男人,是背后背着一个婴儿上去的。当然,这个婴儿一定得要是女孩。过去采取的形式是由男人代替这个女孩去点朱。不过,今年是由真正的女人来做,反映非常好。有的老人比我的年纪还大。就连这些人也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由女人来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