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客厅里布置着一条棕黄色的花纹小地毯,几把白色和玫瑰色的椅子,一座黑大理石壁炉(配有高高的黄铜薪架),凹进墙里的高大书架,还有米色粗窗帘,遮着拉下的软百叶窗。

这间房里没有任何女人味的东西——除了一面大穿衣镜,镜子前面的地板上留出了一道空位。

我半坐半躺地陷在一把深椅里,两腿搁在一只脚凳上。刚才我喝下了两杯清咖啡,接着是一杯酒,接着吃了两只溏心蛋,并且插入了一片吐司作为两只蛋的间奏,接着又是一杯掺了白兰地的清咖啡。我是在早餐室里吞下所有这些东西的,但我已经记不得早餐室的样子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身体现在又状态良好了。我差不多清醒了,我的胃也直冲三垒,而非扭扭捏捏地瞄着中外场旗杆。

安·赖尔登坐在我对面,向前探着身子,标致的手托着标致的下巴,做成蓬松发型的红褐色秀发下面,一双黯淡的眼睛上罩着阴霾。她看上去很忧虑。我刚才告诉了她一些事情,但不是全部。驼鹿马洛伊的事情我特地没有跟她说。

“我以为你喝醉了,”她说,“我以为你只有喝醉了才会来见我。我以为你和那个金发女郎在外面呢。我以为——我不知道我都以为了些什么。”

“我敢打赌,你不是靠写作换来这个好地方的,”我边说边左顾右盼,“就算有人花钱买你的那串‘你以为’,那也还是不够。”

“这里也不是靠我爸爸收警察的贿赂换来的,”她说,“可不像他们如今弄上去的那个肥猪警察局长。”

“这不关我的事。”我说。

她说:“我们在德尔雷伊有些地产。买地的人骗他说,那些只是沙地。结果是油田。”

“这里可以住进来一个小伙子,”我说,“直接搬来就行。一切都为他备妥了。”

“如果他真是个棒小伙子的话。而且还得有人要他进来。”她说。

“没有管家,”我说,“这就有点难办了。”

她脸红了。“可是你——你宁可让人把你的脑袋打成肉酱,在你的胳膊上扎满麻药针头,拿你的下巴当球篮板。我的天啊,这实在是够你受的。”

我一言不发。我实在是太累了。

“至少,”她说,“你还想到了去检查那几只烟嘴。就凭你之前在紫苑路上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你根本是一头雾水呢。”

“那几张名片没有任何意义。”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人叫两个坏警察揍了你一顿,还把你扔进一家两日戒酒诊所,以此教训你不要多管闲事,可你现在却坐在那里,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件事明显得就像一根棍子高高地戳在外面,就算是把它截掉一码,你也还是可以拿剩下的半截当棒球棍。”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的,”我说,“完全是我的风格。粗俗。哪件事这么明显?”

“这位优雅的精神大师不过就是个高级匪徒罢了。他挑选有利可图的目标,榨取她们头脑里的信息,然后让那些打手出门抢劫珠宝。”

“你真觉得是这么回事?”

她瞪着我。我喝干了杯里的酒,脸上又摆出那副无能的神情。她看也不看。

“我当然这么觉得,”她说,“你也这么觉得。”

“我觉得事情比这要复杂。”

她露出一个既温馨又尖刻的微笑。“对不起。我一时忘了你是位侦探。事情必须复杂,对吗?我猜简单的案子也许对你而言是有失体面的。”

“事情比这要复杂。”我说。

“没错。我洗耳恭听。”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这么觉得。我能再来一杯吗?”

她站起身来。“我说,你总得时不时地喝杯水吧,哪怕只是为了换换口味,寻点刺激。”她出了房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冰块的叮当声;我闭上眼睛,听着这些细小琐碎的声音。我来这里毫无道理。如果他们对我的了解真有我怀疑的那么多,那他们说不定会来这里找我。真要那样的话,事情可就一团糟了。

她拿着杯子回来了,握着杯子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指——冰凉的玻璃杯把它们也冻得冰凉;我将它们放在手中,握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放开,就像放开一个梦,一个你在撒满脸庞的阳光下、在一片魔幻山谷中苏醒时放开的梦。

她脸一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后煞有介事地摆了好半天的坐姿。

她点了一支烟,看着我喝酒。

“亚姆瑟是个挺心狠手辣的家伙,”我说,“可我就是觉得他不像是一个珠宝盗窃团伙的幕后策划者。也许我错了。假使他是的话,假如他认为我抓到了他的把柄,那依我看,我是不可能活着逃出那家麻药医院的。可有些事情让他害怕。他起初没有来硬的,直到我开始胡说什么肉眼看不见的字迹。”

她平静地看着我。“真有什么字迹吗?”

我咧嘴一笑。“就算有,我也没能辨认出来。”

“在一个人背后写上几句坏话,然后用这种方式藏起来,这真的是很奇怪,你说呢?居然藏在香烟的烟嘴里。要是没人发现它们的话,那又会怎么样呢。”

“我认为,这件事的关键在于马里奥特害怕某件事情,如果他遭遇了不测,那么这些名片就会被人发现。警察会用一把细细的梳子把他的口袋梳理个遍。这就是让我困惑的地方。如果亚姆瑟是坏蛋,那他是不会留下任何东西让人去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亚姆瑟谋杀了他——或者让人谋杀了他?可马里奥特对亚姆瑟的了解也许和这起谋杀没有直接关系。”

我身子向后一靠,背贴着椅子,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做出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样子。我点点头。

“可是这场珠宝劫案和谋杀案有关联。而且我们目前认为亚姆瑟与珠宝劫案有关联。”

她的眼神有一点羞涩,“我看你一定是累了,”她说,“你不想上床休息吗?”

“在这里?”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发根。她倔强地昂起下巴。“正是此意。我又不是小孩子。鬼才管得了我做什么,何时做,怎么做呢。”

我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我难得有拘谨的时刻,但这样的一刻却恰好降临了,”我说,“你能开车送我去最近的出租汽车站吗,如果你不是感觉太累的话?”

“你这该死的傻瓜,”她生气地说,“你被人打成了一团烂泥,身体里还注满了天知道多少种麻药,我觉得你需要的正是好好睡上一觉,这样你第二天才能精神抖擞地早早爬起来,重新做你的侦探。”

“我想我会迟一点睡觉。”

“你应该待在医院里,死呆子!”

我耸耸肩。“听着,”我说,“我今晚头脑不是很清醒,我想我不该在这儿逗留得太久。关于那些人,我还没有抓到一件我可以证明的把柄,可他们似乎都非常讨厌我。不管我说什么,那都会是以我的话同法律对抗,而这座小城的法律似乎是烂透了。”

“这是座挺不错的小城,”她不高兴地说,呼吸有一点急促,“你不能仅凭——”

“好啦好啦,这是座挺不错的小城。芝加哥也挺不错的。你可以在那儿住上好久都撞不见一挺汤普森冲锋枪。没错,这是座挺不错的小城。也许这里也不比洛杉矶更黑。可在一座大城市里,你只能买到一小块地皮。而这种规模的小城,你却可以把它整个儿买下来,连同原装盒子外加包装绵纸。这就是差别。而正是这一点让我想要退出。”

她站起身来,扬起下巴对着我。“你现在就给我上床去,就睡这里。我有一间空卧室,你直接就可以睡进去,另外——”

“你保证会锁门?”

她脸一红,咬了咬嘴唇。“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她说,“另一些时候我又觉得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可恶的混蛋。”

“不管是哪种情况,你能不能把我送到一个我能招到出租车的地方?”

“你给我留下,”她厉声说,“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你是个病人。”

“我的病没有重到让某人不撬我的脑袋瓜。”我没好气地说。

她冲出房间,脚步飞快,险些在联结客厅和门厅的两级台阶上绊倒。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已经回来了,宽松便装上披了一件长法兰绒外套,头上没戴帽子,一头红发看上去疯狂得就像她的面庞。她打开一扇侧门,一把将门甩开,猛地冲了出去,车道上随即传来她噔噔噔的脚步声。我隐约听到了升起车库门的声音。一扇车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点火器吱吱作响,引擎启动,车灯亮起,强光透过一扇敞开的落地窗射进客厅。

我拿起椅子上的帽子,关掉两盏灯,发现落地窗上有一把耶尓锁。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关上窗户。这是一间美好的房间。在这样的房间里悠然地穿着拖鞋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我关上房门,那辆小轿车平稳地开到了我的身边;我从车尾绕到另一边,钻进汽车。

她直接把我送回了家,一路上双唇紧闭,一脸怒容。她开车开得飞快,仿佛胸中怀着一团怒火。我在自己的公寓门前下车时,她只是用冷若冰霜的声音说了声再见,紧接着那辆小汽车就在街道正中央忽地掉了个头,不等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它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门厅大门十一点钟就锁了。我打开门锁,走进那间永远散发着霉味的门厅,然后沿着门厅直走到楼梯和电梯前。我乘电梯来到了自己的楼层。惨淡的灯光照着整条走道。服务门前放着一只只牛奶瓶。后头的红色防火门隐约可见。门上面有一扇打开的纱窗,一丝空气慵懒地透过纱窗渗了进来,但永远不足以驱散里面那股做饭的味道。我回家了,回到了这个沉睡的世界——它无害得就像一只打盹的猫。

我打开自己这间公寓的房门,走了进去,闻着里面的味道——我呆立在那里,靠着门站了一小会儿,这才打开电灯。一股家的味道,一股灰尘与烟草的味道,一股男人世界的味道——他们在这里生活,并将继续生活下去。

我脱掉衣服,爬上床去。我做了些噩梦,从梦中醒来时惊出了一身汗水。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是一条好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