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拉布宗前面的海岸认识了一户伊朗人家。两对夫妇开两辆车外出旅游,有小孩,小女孩很恋人,又漂亮。车都很有年头了,车身坑坑洼洼。车牌上写着德黑兰。居然能从德黑兰开到这里,令人佩服。秃得比较厉害的那个男子手指车身的凹坑,解释说是在伊斯坦布尔造成的。“你也最好当心,土耳其人开车最不守规矩。我在伊斯坦布尔被人撞了车,去警察那里报案。不料车停在警署门前,又给人撞了另一侧。喏,就这边,够意思吧?要好好当心才是。第一次来土耳其?我搞贸易,一年有一半时间待在土耳其。工作嘛。现在休假,大家这么转一转。爱琴海?不去那边。物价高,挤。黑海可以。东西便宜,安静,悠闲。往下去哪儿?凡湖?那么来伊朗好了,好地方!战争?不要紧,结束了,和平了。没护照也容易进(这是说谎)。地方好着呢!”
我们一起照了张纪念相。
第二天在特拉布宗街上散步,又同他们不期而遇。
“你们住哪家宾馆?住宿费多少?嗬,够贵的。我们租公寓套间……要里拉(的确是我们的一半)。不过嘛,我们同老板有私人关系,也有这个原因(这就没有办法了)。反正祝你们一路顺风(谢谢)。”
由特拉布宗去苏联边境的路比这以前的好了不少,估计是为了使部队迅速推进到苏联边境,实际也见到好几次吉普和运兵车在这条路上往来。沿路不时有适于海水浴的海岸,停下车在那样的地方游了几次泳。若有自来水,就在那里煮冷面吃。在黑海沿岸吃冷面也极有情调。我想,冷面这东西总好像是奇妙的食物。无论在哪里吃——我是说在日本以外的地方——都会产生一种远走他乡的感慨。黑海几乎水波不兴,极易游泳,觉得就像一个独自租到清晨的游泳池似的。水也漂亮,心旷神怡。水比看时的感觉温暖得多。
特拉布宗和霍帕之间的地区,也有人称之为“土耳其的香格里拉”。从海滨路往山里迈进一步,就已置身于潮乎乎的雾霭之中。云绕青峰,雨林茂密,溪流淙淙,石桥横卧,小村庄的房舍均由木材和砖瓦建成。
这一带曾是因伊阿宋率领土耳其人前来寻觅金羊毛而闻名的科奇斯王国的土地。伊阿宋在这里被公主美狄亚一眼看中,在她的指点下找到金羊毛,顺利返回希腊。可是在悲剧《美狄亚》中,如大家所知,伊阿宋后来因飞黄腾达而背叛了美狄亚,痴迷于其他女人,放弃王国且被丈夫遗弃的美狄亚在异乡死于非命。
往里居住着亦被称为科尔喀斯王国后裔的拉兹族人。拉兹族人金发碧眼,保持着独特的风俗习惯。据书上记载,拉兹族人“自立欲望强烈,精力充沛,具有洗练的幽默感,即使在土耳其人之中也大放异彩。而且有在异乡揭竿而起的美狄亚遗风,土耳其不动产经营者大部分是拉兹人。此外,他们一手控制着土耳其面包制作业,在餐饮业也很活跃”。
不动产商和面包商这样的搭配极为幽默有趣。诸如举行法事的时候,面包商和不动产商想必汇聚一堂。不过我猜想,既然能制作那么可口的面包,肯定是优秀的种族。
我们没有在拉兹人居住的山中热心探索,但多少离开海岸进入山中后,常常为眼前纵使不算是“香格里拉”也恍若到了阿尔卑斯的风景感到惊异。树木苍翠,清溪道道,房子结构根本不像是土耳其。双坡屋顶,俨然用圆木建成的登山窝棚,如此充分使用木材的住房在土耳其是很少见的。
雨水充足适于农作物栽培,使得这一带成为有名的红茶产地。土耳其开始生产红茶是十九世纪的事,历史绝对不算长,但如今红茶已取代咖啡,成了土耳其国民性的饮料。咖啡价格世界性上涨是这一转换的主要原因。反正土耳其人坐在茶哈内一边闲聊或赌博、一边从早到晚喝得津津有味的茶大半是此地生产的。街上有红茶厂,黑烟从大烟囱里滚滚冒出。红茶厂居然有烟囱,这以前我压根儿不知道。红茶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制作的呢?一个谜,红茶厂之谜。
这地方女人头上全都披着既像披肩又像头巾那样一块布。去大些的街头市场,大约从乡下来卖茶的妇女全都缠着这样的头巾坐在地上,从八十岁的老婆婆到少妇模样的女子,形形色色。头巾分纯白和有花纹的两种。花纹有艳丽的大花,有素雅的箭翎形,各式各样。至于其中有什么规定还是任由个人出于爱好挑选,我就不得而知了。缠法也分几种,有只缠脑袋的,有仅仅露出眼睛然后像木乃伊那样一圈圈缠得密密实实的,因人而异。我想这大概来自其世界观的开明或保守。
这些农家妇女分成几伙坐着,感觉上大概是左邻右舍和妯娌什么的。前面摆着筐篓,里面装着葱、西红柿、青豆、青椒、大蒜之类。也有一伙全缠同样花纹的妇女。这地方在市场卖东西的差不多全是女性,所以气氛欢快明朗。顺便说一句,在凡湖去市场时,卖东西的清一色是男人,买东西的也全是男人。傍晚因买晚饭用料而热闹起来的市场里全部是脸色阴沉的老伯们。这个无论谁怎么说都相当令人不是滋味。
但这里情况不同。其中也有蛮够漂亮的年轻太太。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很容易以为她们会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其实根本没那回事,全都安安静静席地而坐,神情认真地默默卖茶。甚至不像高山早市那样说一句“太太今天萝卜不错啊来一根”。在土耳其,女性在人前大声说话、张大嘴笑或随便袒露肌肤——即如日本妇女平时做的那样——是极不光彩的事。松村君想为一位女子拍照,遇到相当大的抵制。最后她丈夫从哪里出来劝道:“喂,照就照一张嘛,不就是拍照吗!”(土耳其人实在亲切得很)然而硬是不点头。想必这女子具有牢不可破的世界观。
霍帕。
霍帕是黑海最东端的城市,再走三十公里就是苏联边境。前面已没有宾馆,这里有五六家,都大同小异半斤八两。较之宾馆,说是简易旅店更为接近。我们住的我想算是比较好的,一个人也才三百日元。单人房,毯子倒是有的,只是磨得没了毛,又硬如木板。三张榻榻米大小,天花板上吊一个电灯泡。躺在床上看电灯泡,不由觉得人之弱小人生之有限。霍帕便是这么一个令人心里难过的城市。
从窗口可以看见建在海滨的粗糙的游乐园。以晚空为背景的摩天轮简直像罚没物品一样直挺挺凄冷冷立在那里。也有类似滴溜溜旋转的火箭那样的劳什子。模拟射击场、摊床……廉价游乐园必须具备的东西大体齐全,全都涂着夸张的颜色。对面是灰濛濛空茫茫的黑海。大概夏日黄昏时分那里也曾多少有过热闹场景,响过欢快的音乐吧,可现在是黑海早秋的傍晚,看上去只像是专门以让人黯然神伤为目的的庞然大物。
角落里有一座大约住着看管游乐园的一家人的帐篷,里边一闪一闪晃动着仿佛开电视机的蓝光。一股做饭味儿飘来。鸡在帐篷周围漫无目标地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我蓦然心想,不巧生在这等地方的鸡们到底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尽管想这个也解决不了什么。
宾馆服务台里是神色凄惶的年轻男子。大厅在二楼(一楼是茶哈内),两个中年男子坐在人造革沙发上看汉城奥运会电视转播。拳击。日暮时分正坐在这大厅阳台上往外打量,服务台青年送上茶来。大厅一角有个煤气炉,我们用来再次做了个冷面。见青年人很稀罕地看着,松村君便给了他点尝尝,他吃后做出甚是复杂的表情。也是理所当然,即使日本人不蘸调味料吃起来也不可能好吃。
宾馆似乎没有员工用房,到了夜间,青年人就回自己家住,早晨又返回。这倒无所谓,问题是他回家时从外面给门上了锁。门结实,锁也结实。因此,我们住宿客人从晚间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一步也出不得宾馆。我原想早上六点起来散散步,却未能如愿,只好躺在床上看弗拉纳里·奥康纳的短篇消磨时间。发生火灾可如何是好呢?
早上在房间里煮咖啡吃面包。往下既没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又无事可做,于是拿起钓鱼竿走去突堤前端。一个风平浪静的星期日早晨,当地人也都坐在突堤上悠然垂钓。看钓线,知道尽管没浪但潮流意外强劲。一开始夸下海口,宣称若钓上大家伙就裹上面油炸来吃,不料一无所获。我们用的是从日本带来的有转轮的钓竿,而用这东西的只我们两个。别人都不用竿,直接抛线,但都钓上不少。钓上来的全是顶多够炸着吃的小鱼,偶尔也有针鱼那样的家伙上来。水很清,可以看见鱼群在脚下游动,针鱼的肚皮不时一闪反射出太阳光。
由于什么也钓不上来,周围一位老伯看得不忍,走来我身旁教我正确钓法。见我们把面包和奶酪摆在一起做鱼饵,老伯说那不行,把自己的鱼饵分给我们(说了好几次了,人们实在亲切)。他是用鱼肉作饵,把鱼肉连皮用小刀切成小块扎在钩上。鱼皮极硬,很难咬动。另外还把鱼尾切得细细的作散饵。我谢过老伯又钓了一个小时。结果我的饵光是被鱼们巧妙地吃来咬去,而鱼一条也没钓上来。大家都很同情,但不上钩也是奈何不得的。
与此相比,观看在突堤钓鱼的一伙老伯和在附近游泳的一伙少年吵架更有意思。孩子们一靠近,老伯就大吼不许影响钓鱼,孩子们根本不理睬,只管继续游泳。这地方除了钓鱼和游泳没有其他活计,想必年轻人都想去外地当面包商和不动产商。
结果我们花了两个小时也没钓上来一条鱼。不过星期日早上望着黑海懒洋洋地晒太阳的确心情不坏。过了霍帕,往下一段时间就看不成海了。要过几个星期不清楚,反正下次看海就是看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