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adeniz——如字面所示,土耳其语意思即“黑色的海”。同爱琴海被称为“白色的海”相反,黑海反正就是“黑色的海”。
至于为什么称之为黑色的海,实际到那里一看就明白了——在所有意义上都是黑色的海。那里没有光灿灿倾泻在地中海那样的阳光。我们去时虽然九月刚刚过半,但已满目秋光。那种光美丽动人、晶莹澄澈,却又怡静温和,无需戴太阳镜。
不仅光,海本身也温和怡静。无波无浪,较之海,看上去更像巨大的湖。海岸没有堪称沙滩的沙滩,有的只是铺满黑色小石砾的海岸线。海岸没有水声,海水蹑手蹑脚地赶来。每当渔船通过远处,海面便像突然想起似的轻轻摇颤一下,很快归于静止,纹丝不动。水是透明的,不存在爱琴海那种炫目耀眼的艳蓝,仅仅透明而已。黑石砾海滩仿佛被那透明拽进透明的底部沉潜其中,不知不觉消失于映在水面的光照中。
在我们转过的地方之中,这里是面部表情最为柔和的土耳其。没有安纳托利亚东部的激昂,没有地中海和爱琴海沿岸的西欧式喧闹,没有色雷斯的单调。秋光静静降临那里,人们在田里三三两两采烟叶。他们和她们——其实女性更多——被卡车拉来田里,晚上白月浮上天空的时候再乘卡车返回村子。我们挥手,她们也挥手。她们都身穿类似日本农村妇女干活时穿的裙裤那样的五颜六色细花长裤,头上包着头巾。
翻阅任何一种导游指南,黑海地区都必然放在末尾,记述也最少。历史遗迹也少于其他地区,有也不显眼。夏天短,一年四季两天就一场雨,作为海滨度假区来开发也不适合。山咄咄逼人地伸向海面,地形多为崇山峻岭,道路也跟不上。景致诚然无可挑剔,但行路颇需魄力,因此交通工具也不发达。除了特拉布宗,没发现有魅力的城市,所以特意来此观光的游客为数不多。但是惟其如此,人们才表现得悠然自得,人情味也浓。以日本来说,大概类似山阳一带。
我们从伊斯坦布尔往东,在萨潘加湖前面的萨卡尔亚离开高速公路,进入黑海沿岸一个叫卡拉苏的小镇。这一带路旁的城镇都一个个小巧玲珑,或者莫如说一刮风就能刮跑乡间小镇。我有事要往日本打电话,每有城镇就停车在PTT(电话局)打国际长途,但一次也没打通。我一说“请接国际电话”,马上应道“NO”。到这种地方,不去很大的城镇日本电话是接不通的。
下一站是去阿马斯拉。沿岸道路相当糟糕。熟悉土耳其情况的人曾告诉我黑海沿岸的道路极差,已经做了相应的精神准备,但情形还是出乎意料。接连都是山路且柏油路面不时中断,这且不说,道路本身还整个消失不见。地图上明明有线路记载,而实际上道路却时不时中止其作为道路的存在,这很令人吃惊,而狼狈又大于吃惊。下车,查看车辙,估计是路面,然后再从人家后院和工厂用地上穿过。如此行驶一阵子,见路面又一下子冒了出来,于是舒了口气,这回好了!可是这样的反复相当占用时间——一百二十公里竟花了两个半小时。
从伊斯坦布尔来到这种地方,不由切切实实感到原来这才是土耳其。倒不是落后不便的地方才像土耳其,只是置身此地之后终于对最初踏上土耳其时所感到的那种独特空气有了切肤之感。伊斯坦布尔当然也并非没有如此情形,但那里毕竟人太挤、车太多、车尾废气呛人、噪音不绝于耳。我在伊斯坦布尔停了三天,转了好多好多地方,但我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感觉空气的时间。
可是我刚刚踏上黑海地区,我觉得这里已是另一天地。首先人的长相变了,眼睛充满生机。我们每次通过村镇,孩子们全都出来挥手。这一带的孩子统统剃着光头,很有些像战争刚结束时日本的情景。大概观看过路车也是一种娱乐。我们也报以挥手。但后来累了,只是稍微抬一手,毕竟挥起来没完。而到了第二天,就仅仅微笑一下,手都几乎抬不起来了。不光孩子,大人们固然不挥手,但也都坐在路边餐桌旁似看非看地悠悠然打量过路的汽车。停车问路,全都“哗”一下子围过来,争先恐后地指点。实在是个悠闲地方。
这一带种烟草的农户和牛集中,很少见到绵羊和山羊,这在土耳其是很稀罕的。路旁放牧的牛一口口闷头吃草。过路的车不多。拖拉机和驮运烟叶的驴们慢慢悠悠在路上移动。由于烟叶驮得过多,驴都几乎看不见了。不单驴,老大娘和年轻姑娘们也扛着好大一摞烟草。
到巴尔滕时天彻底黑了。不晓得去阿马斯拉的路,在加油站向两个年轻人打听。对方说“跟我来”,用小型卡车把我们带到半路:“从这往前一直走。拜拜!”这才折身回去。不管怎么说土耳其人待人亲切。从欧洲进入土耳其,一开始肯定对人们的反应感到不知所措。因为欧洲人和土耳其人关于“亲切”观念的定义完全不同。在欧洲问路,人们当然也亲切相告;但土耳其人的亲切不那么适可而止,他们指路务必指到最后的最后,让你彻底明白。问开车的人,用车领路;问走路的人,当即跳上车来,把你引到那里。而且到达目的地——往往很有距离——后说一声“就这里”就转身快步走开。以日本人或西方人的感觉来说,这也完全超出“亲切”领域。老实说,这种亲切让我们多少为难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帮了大忙一点不错,但有时候并不符合我们的做法和习惯。但这种说法我想是不大合适的。因为这在土耳其乡间属于常识范围内的亲切,他们做的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偿服务。不过一问路对方就一声不响地突然蹿上车来,一开始还真吓一跳。
在阿马斯拉,我们住在一家饭店上面的家庭旅馆,住宿费一人三百五十日元。这里没有宾馆,加油站也没有。短暂的旅游旺季早已过去,除了我们几乎没有客人投宿,八人房间只睡我们两个。如大走廊一样细细长长的房间里摆着八张床,随便睡哪一张。蛮奇特的房间。从窗口看得见海,但那是秋日萧瑟的海景。太阳一落,空气急速变冷。仅仅一星期前我们还在爱琴海擦汗、还晒得黑黑地游泳来着。应该出热水的公用淋浴室只出冷水,但由于累了,懒得抱怨,默默地用冷水擦洗了一下。下面的餐厅里也空无人影,我们各要一盘烤鱼,喝了一瓶白葡萄酒,吃了色拉。鱼非常新鲜。问有没有有名的黑海葡萄酒,少年服务生说夏天过去就没有了。饭钱为一千四百日元。饭后上街看了看,街上利利索索的什么也没有。最大的店是液化气店,店门口堆着大大小小各种液化气瓶。一个不适合有商店橱窗的镇。
早上起来,见镇上的老伯们正一个劲儿打量我们那辆停着的三菱帕杰罗,问是不是我们的车。我答说是的。随即让我们打开车头盖看看。打开以后,大家像要吞进去似的定定地注视着引擎和电路系统,并且这个那个热心评说了一番。这些人一旦买车,势必自己修理着彻底用到最后(像使驴那样使到死,死后还可能剥皮),因此对机械结构极有兴趣。
从阿马斯拉到锡诺普的路也相当险恶。山伸向海面,海岸线几乎全是悬崖。一路上分明全是荒僻地区。小镇和渔村像挤在山与山的夹缝里似的勉强探出脸来。黑海西部沿岸没有多少像样的产业,三分之一人口跑去德国打工。我也去过柏林的土耳其人街,那里简直就是土耳其本土。他们在德国工厂做工,把宝贵的外汇带回土耳其,所以留在村里干农活的差不多全是老人、年轻姑娘或小孩。应该是穷地方吧。但奇异的是没有阴暗,相反,气氛竟那么悠然自得,甚至让人觉出充裕。沉静舒展的黑海风景和人们的生活景况似乎很好地融为一体。
锡诺普。
锡诺普本身不特别有趣,虽然以哲学家第欧根尼的出生地而闻名,但与传说不同,实际上第欧根尼并未在洗澡桶里生活,也没见过亚历山大大帝。锡诺普是位于土耳其最北端的城市。几乎没有东西可看,惟有凄清的港口和残存的城墙。风凉飕飕的。这里的宾馆也几乎见不到客人。半夜宾馆突然停电了,下到大厅一看,服务台里一个人像斯克尔吉老头儿那样正借着烛光数一天的营业额。此处没发现多少令人感到温馨的元素。
巴夫拉。
在此小憩吃午饭。向银行保安员老伯打听附近有没有美味餐馆,老伯照例说一声“跟我来”就走了起来。我们只好尾随。大约走了十分钟,老伯在一家餐馆前停下:“就这里。”我说谢谢,他说不必不必,转身归去。其亲切只能让人感谢,问题是这时间里银行里来了小偷可如何是好呢?不过这家餐馆只有薄薄的羊肉饼,吃不来羊肉的我们很有点为难。饼本身刚刚烤好,热气腾腾,但羊肉没有熟透,香辣调料也过于刺激。不过在当地人中间似乎很有人气,全都来问“好吃吗?”“香吧?”以致我们到底不好剩下,以吃得有滋有味的神情全部吞进肚去,要啤酒,照例没有啤酒,喝了没有凉透的可乐。
巴夫拉旁边有条河流过,前面长长的岬角一直伸向大海。沿河边没走多远,路不见了。后来找出车辙,循辙行进。越过一道浅溪之后,给人以神奇之感的田园风光在眼前舒展开来。道路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点点处处散在着农舍,其余全是桌面一样平展的土地。土地一看就知很肥沃,草木绿得艳丽。路面有羊群、牛和鸭大摇大摆地穿过。也有水洼样的湿地。长达二十五公里的路程遇到的只有一个领着狗的羊倌。
路尽头铺展着以黑海来说漂亮得出奇的沙滩。沙滩前面横陈着鸦雀无声的黑海。再往前一无所见。径直过去就是苏联。另外,这里有一座好看的灯塔。风很大,滩头草丛轻声摇曳。灯塔附近堆着当柴用的黑木材,看样子准备过冬了。也有狗吠声传来。尽管从爱琴海到这里开车仅半日路程,却好像来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萨姆松。
人口二十五万,地处交通要塞,是黑海边最大的城市。机场也有。但不妨说是了无情趣的城市。只是大、嘈杂而已。像那么回事的宾馆也有几家。在此住了一晚,仅仅投宿罢了。傍晚到达,清早出发。
特拉布宗。
这倒是座极有情趣的城市,仍留有拜占庭时期的面影。君士坦丁堡陷落、东罗马帝国灭亡后,唯独这座城市作为由基督教徒统治的特拉布宗王国存留一段时间。古城仍在,不过这里留在我记忆中的全是与历史没多大关系的事。
半夜两个警察碰见一个酩酊大醉的青年,当即把他打翻在地,原因无从得知。
早晨五点,清真寺尖塔(minaret)播放的祈祷声把我们从床上拖起。没想到清早会用扩音器做什么祈祷,一开始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过来。扩音器音量同日本右翼宣传车不相上下,在尖塔顶端安了四个,面向四方。所以,如果想好好睡个早觉,最好别住在清真寺附近。
早饭后正在街上散步,一个擦鞋少年走来问我能否擦我的白色旅游鞋。白色旅游鞋到底如何擦法倒让我有些兴致,问题是弄糟了很麻烦(十有八九),遂拒绝。
土耳其这个国家的某些部分,好也罢坏也罢都凌驾于我的想像力之上。
还有一点,特拉布宗鞋店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