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土耳其饭食吃不来。问题首先是以肉食为主,而且几乎全是羊肉。我平时不怎么吃肉,羊肉更是一口不吃。其次,油腻东西也接受不了。蔬菜种类倒是丰富,但餐馆里端上的土耳其菜大多烹调过度,味重。因此,烹调味往往压过蔬菜本身的味,进餐厅光一闻味就食欲全无。土耳其的餐馆同朝鲜餐馆一样,跨进一步,一股特殊味道就扑鼻而来。喜欢这个的人或许不在乎,而受不了的人就相当麻烦。
当然我不是诽谤土耳其菜的档次。土耳其人坚持说土耳其菜乃世间无与伦比的美味佳肴,读任何一种旅游指南,上面都以相当多的篇幅介绍土耳其菜种类如何丰富做工如何考究。往日拿破仑三世和皇后一起访问土耳其时,奥斯曼帝国皇帝设晚宴招待,皇后吃了为之感动,命令随行的御膳长官“去土耳其御膳长官那里问一下这食谱”(这里边有个噱头,但怎样的噱头彻底忘了)。总而言之是我不行,我也觉得抱歉。我不是就土耳其菜说三道四,只不过味道同我合不来罢了。试着往餐馆里进了几次,但都落荒而逃。不但我,松村君也不成。那种味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两个人原本都津津有味地吃过世间口碑不怎么好的希腊风味菜,说奇怪也是奇怪。
不过一开始是从伊斯坦布尔转去黑海沿岸,因此得以吃鱼活命。天天吃加盐的烤鱼和西红柿色拉。鱼的种类和日本差不多,从青花鱼到鲣鱼,应有尽有。进餐馆请厨师烤了,或在鱼铺买来自己用液化气炉烤来吃。在黑海沿岸一个叫特拉布宗的城市进的那家烤鱼专门店非常别致有趣,相当于日本所说的“大众食堂”,那里的老伯们围着胶合板餐桌拿起鱼一起大吃大嚼,还有一股烤鱼特有的扑鼻的香气。点了之后即剖开鱼腹烤制。剖鱼烧烤专门店,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好吃,进去一吃果然好吃,或者莫如说味道清淡爽口,没加过多的调味料。鱼同西红柿色拉、面包一起吃。我们点了最贵的味似鲣鱼的一种鱼。每人面前重重放了足有三十厘米长的圆滚滚的一条,根本吃不完,剩了一半多。加上饮料两个人才八百日元左右,而这在土耳其已是相当高的价格。欧洲就不用说了,即使黑海沿岸城市,鱼也比肉要贵一点。细看之下,原来周围普通老伯们(当然这种地方的顾客全是男人,餐馆人员也是男人)吃的全是一百五十日元的类似剖开的竹荚鱼那种鱼。那个看上去也蛮够味。
如此这般,在黑海转的时候还能吃到鱼。不料沿黑海走到苏联边境,再从那里南下内陆,情形就悲观起来。除了羊别无他物。触目皆是羊、羊、羊。走路也时常碰上羊。往肉店一看,整只剥了皮的羊挂在那里。进餐馆只有羊。满城膻味,甚至叫人觉得是用羊代替纸币。便是如此以羊为中心的文化。
“糟糕,这可如何是好,我受不了羊。一吃肚子就莫名其妙。”松村君说。我肚子虽没有莫名其妙,但一闻膻味胃就缩成一团,食欲半点也上不来。伤透脑筋。往下要在土耳其转几个星期,这样子很难保命。日本食品在车上堆了一些,活活饿死倒不至于。可这毕竟有限。没料到土耳其饭菜这般跟身体过不去。原来想得比较乐观,以为就算多少不合口味,但总可以克服过去。
那么,自己做来吃如何呢?事情又没那么简单。食品商店里摆的全是无懈可击地调理成土耳其风味的罐头食品,品种也有限,所谓欧洲食品见不到几样。例如想买极为普通的咸牛肉罐头,货架上硬是没有。这个也始料未及。
归根结底,土耳其旅行当中维持我们饮食生活的,是面包、蔬菜、奶酪和茶。土耳其最可我心意的是面包。然后是茶哈内(卖茶的咖啡馆)。土耳其的面包好吃得没得说(哪种旅游指南上都对此只字未提,匪夷所思)。土耳其面包有两种,一种是膨胀得很大的普通型,另一种白白生生扁扁平平,味道好得不相上下。在我此前吃过的许多国家的面包中,以平均水平来说,土耳其面包应该是最好吃的,尤其到了乡下,更是好吃得不得了。
到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把车停在眼睛看得到的面包店门前,买来刚出炉的热乎乎的面包(在炉灶前等待烤好再美妙不过),坐在那里撕开放进嘴里。有黄油自然锦上添花,没有也没问题。倘附近有蔬菜店,就买来新鲜西红柿和奶酪一起吃下去,这也是至高无上的美食。有时拿面包走进茶哈内,要杯茶边喝边吃面包。按理不能这么做的,但毕竟是外国人,没人抱怨。茶也便宜得一塌糊涂,便宜得难以置信。比如在哈卡里附近一个叫巴什卡列的仿佛大地尽头的荒凉冷漠的小镇(感觉同《谢恩》里面出现的边境小镇差不多)买了个热乎乎的大面包,走进旁边的茶哈内各自喝了两杯茶——面包和茶分别多少钱忘了,但两者加起来才二十八日元。记得夏目漱石小说有句台词说“那不是价钱”,而这个分明“不是价钱”。这个价钱即使在低价王国土耳其也是绝对的低价。
在土耳其旅行期间,一天要进好几回茶哈内。一来适合小憩,二来在土耳其待起来自然而然想喝茶。身体需求茶,也可能是气候关系。无论去哪个国家,稍微待长一点时间,嗜好都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不过较之在意大利旅行时想喝蒸汽咖啡,较之在希腊旅行时想喝希腊咖啡,我们远为强烈地被土耳其茶所吸引。反正一有机会就先来一杯土耳其茶,很快染上了这种土耳其习惯。每到一座城镇首先喝茶,早上起来喝,散步途中喝,开车换班时喝,饭后喝。
茶的价钱各地有所不同,平均起来大约一杯十日元。只要喝一杯茶,坐多长时间都没关系,自由自在,和日本的酒吧茶馆不同。
茶哈内是个奇妙的场所。全土耳其的茶哈内一般都把建国之父、民族英雄凯末尔的肖像挂上墙壁最佳位置。不过人们在茶哈内一般不会做有利于国家的光彩事情。他们的行为只有两种,即聊天或赌博。靠什么为生不清楚,反正老大不小之人从一大清早就一个接一个聚拢在茶哈内,打牌、打土耳其式麻将,或天南地北闲聊。当然清一色是男人。顾客和店员统统是男人。倘女人进入这里,说不定成为一个问题,我想。
我们虽是异邦人,但无论进哪一家茶哈内——哪怕地处穷乡僻野——都没有不受欢迎。在希腊乡下走进咖啡馆,聚在那里的当地老伯们时不时以极其冷漠的眼神逼视我们(特别是在希腊旅游胜地,倾向于把游客用的咖啡馆和当地老百姓用的咖啡馆分开。进错了,气氛就很尴尬。而在土耳其从未有此遭遇。相反,在乡下,店主人由于感到稀罕,第二杯甚至分文不取。邻桌的顾客有时也招待我们。土耳其人总的说来热情好客。只是,在后一种情况下往往聊起来话长,好意姑且作为好意接受,尽量敬而远之则是明智的)。
松村君出去拍摄时间里,我常在茶哈内观看土耳其式麻将。这东西介于中国式麻将和桥牌之间。数字使用算术数字,1、2、3、4……直至13。牌为多米诺骨牌大小,分红、蓝、黄、绿四种,码在两层木制牌架上,置于手边。然后从牌堆里拿出一个出牌。别人也可以叫牌。同麻将一样。但丢掉的牌接二连三码得很快,搞不清此前丢了什么。细微之处的名堂还没最后弄清,反正一个人牌凑齐了就一局终了。“嘿嘿嘿,对不起啊”、“浑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本来我也不错”——这种气氛和日本的麻将馆一个样。其中也有气呼呼扔牌的缺乏教养的人。没有得分棒,由记录员记入得分表。这个也和桥牌相同。钱恐怕多少要花一点的。一边换茶一边没完没了玩下去,看的人也看不够,除了我后面还有百看不厌的人。这个世上,大凡人做的事哪里都大同小异。
正看得出神,旁边一个老伯问我:“日本也有同样玩法吗?”我回答:“有的。”于是皆大欢喜。看情形有可能叫我也上场,于是赶紧付了茶钱离开。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来土耳其玩麻将。
总之这就是茶哈内。
茶倒进小玻璃杯里端来。杯下有杯托,茶匙也有。一开始杯烫得没法用手拿。要等凉一凉才喝。起初我以为热红茶放在玻璃杯里未免不够合理,但看惯了以后,觉得杯里的热红茶颜色实在漂亮。杯底沉淀着一点茶叶。我喜欢不放糖喝。味道清冽而芳香。
没见过冰红茶。土耳其即使热得冒汗的时候,这滚烫滚烫的茶也照样好喝得不可思议。不怎么想喝凉东西。走到树荫下“呼”地出一口气,然后喝温茶。
土耳其茶本来是普普通通的红茶。然而奇怪的是,土耳其茶就是土耳其茶,而不是红茶。原因不晓得。土耳其茶是土耳其茶味,红茶是红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