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是兵多的国家。除了实行战时体制的,如此到处是兵的国家我想怕是没有的。不光兵,警察也多。总之穿制服的人多得不得了。基地数目多,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兵多。
土耳其严禁拍摄兵和警察。所以想拍摄街景的时候,原则上必须首先确认有没有兵和警察,否则就要被警察或兵拉走接受盘问,一把抽出胶卷。即使主观上完全没打算拍摄警察,但若结果上有其形象进入,也要触霉头。浪费时间,心情也糟。在伊斯坦布尔我们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他们可是很认真的。
别人的国家,或许又有相应的情由,恐怕不该以旅行者的眼光随便说三道四。只是有一点我很难理解: 何必一一拘泥于那种细节呢?第一,我们拍摄的并非执勤中的兵而是正在休假的;第二,我们是问了那水兵可否照相,得到许可后才照的。他们还摆了姿势。不料这当儿警察赶来把松村君拉去警察署(对了,街上便衣警察也所在皆是),不由分说地抽走胶卷。为什么拍摄休假中的士兵涉及军事机密呢?将因此威胁到土耳其怎样的国家利益呢?反正我不大明白。
莫非拍摄了休假中的士兵,就可以根据军装判断出哪国军队在休假不成?可是在这高科技信息战时代,到底又有谁会不胜其烦地把在伊斯坦布尔公园里晒太阳的水兵的军装拍下来、以此为线索推断部队如何调动呢?果真担心这个,那么可谓百分之百奴才主义神经症。我是因为比较喜欢土耳其这个国家才想这样一吐为快,假如真想抹消多数西欧人对土耳其怀有的“Midnight express”(夜半特快)式偏见或阴暗印象,我认为最好尽快消除这种军事神经症。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普通旅行者都不会对身穿制服之人过分耀武扬威的国家怀有好感和敬意。
从希腊开车跨过埃夫罗斯河迈进土耳其一步,肌肤就能感觉出空气骤然一变。首先是兵的长相不同,眼睛炯炯发光,脸颊下陷,和尚头。如此形象的兵端着自动步枪或机枪,以毫无表情的脸朝这边逼视。
当然,土希国境是热线国境。希腊人和土耳其冰火不同炉,时不时火拼,双方均有伤亡。小规模纠纷乃家常便饭,因而两国的报纸标题上的爱国字眼触目可见。伊朗逃亡者夜晚渡过埃夫罗斯河逃往希腊一侧,希腊谴责土耳其故意放逃,土耳其则指责希腊无端发难进行军事挑衅。某种程度的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希腊那边也时不时有部队调动。不过守卫国境的荷枪实弹的希腊士兵并未这么横眉怒眼,还面对照相机微笑着挥手,拍摄坦克也不曾面带怒气。
不料过得桥往土耳其这边跨入一步,情况截然不同。这里的人们反正只讲严肃认真,微笑挥手那样的气氛根本无从谈起。入境手续也严格,尤其像我们这样乘坐设备齐全的大型三菱帕杰罗来的,检查更花时间。有若干检查点,每个点都有士兵端枪警卫,枪口直挺挺对着我们这边,一有什么立即做出开火的架势。
不用说,他们这么做自有其相应的理由,我们也可理解。从地理和历史上看,土耳其是个罕见的一贯孤独的大国。曾经拥有广阔的领土,直到二十世纪初期还对近邻各国实行严厉的军事统治,那期间发生的历史恩怨现在仍在继续。首先同希腊彻底不和。我觉得握手言和恐怕是不可能的。被苏联欺压了很多年,对苏联恨之入骨,因此以反苏立场加入北约,可是欧盟无论如何也未能加入。西欧有很强的不信任土耳其气氛,而且对移民态度也很严厉。同土耳其人之间长达数世纪的血火鏖战仍未从西欧人的记忆中消失。
另外还因塞浦路斯问题在国际上完全孤立。承认北塞浦路斯独立的只有土耳其。同东南部毗邻的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三国之间,虽说同是伊斯兰教国家,但因领土问题、少数民族问题和难民问题纠纷不断,相互绝不亲密。实际上在我们转东部国境的时候也正有库尔德人问题发生,形势一触即发,那一带极度紧张。并且,这个国家是包括大量少数民族而形成的多民族国家,常有分离独立问题提出,恒常性地怀抱内战火种。
总而言之,这个国家无论往哪边看都不可掉以轻心。真正要好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所以总是处于微热状态。因此之故,军人为数很多。况且本来就是尚武之国,很多东西都是通过战斗、通过把对手打翻在地夺过来的。军人作为国家精英拥有强大权力。
这个那个写了很多消极东西。不过坦率说来,对于一个个土耳其士兵我并没有不好印象。我多少感到伤脑筋的是那种僵化体制、奴才主义、官僚主义以及煞有介事的尚武的军国主义。就一个个士兵来说,我们周游土耳其期间,在同他们交往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不快。他们质朴、喜欢亲近人、有旺盛的好奇心——土耳其人终究是土耳其人。从远处看的确显得剽悍和冷酷,但凑到身边交谈起来,就可知道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土耳其乡间青年,一看就知是老百姓的子弟,看脸即可看出。这么说或许不好,他们是同钱财和知识没多大关系的青年人,而且总的说来长着极其亚细亚式的面孔。有可能是征兵征来的,或者因没工作而入伍也未可知。但我觉得他们绝非想当英雄那一类型。他们——或许以我的年龄叫我那样认为——看起来完全是个孩子。
我们用车拉过好几次徒步巡逻的士兵。说来难以置信,土耳其服役期间的士兵要徒步巡逻。一般两人一组提着机关枪和地雷在烈日炎天下无精打采地走路。车一来就扬手叫停,让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起初见他们挥手我们以为要接受检查,慌忙停车。但他们大多只是请求“能不能送去基地”。态度随和得很。因为同路,让他们搭车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放在车板上的机关枪口对着自己脖子——就算上了保险栓——叫人很不是滋味,握住方向盘的手渗出汗来。
不过,尽管武器装备可怕,但奇异的是他们个人并没给我们以恐怖感。总的说来,在他们身上我们感到的只是有些不忍。他们坐上了我们的车,却总是非常紧张。在他们看来,乘坐日本人开的车是根本无法想像的事。在车上他们十分好奇地四下环视,或捅一捅收放两用机,或就照相机和同伴唧唧喳喳,那紧张与好奇心相持不下而达到极限状态的眼神照在车内镜里,有时甚至让人忍俊不禁。他们的表情同被关在摆满玩具的房间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假如我会说土耳其语或者他们会说英语,我想可以互相说很多话。遗憾的是我们只能用极简单的土耳其语和英语勉勉强强进行交流。但因了一支烟一块口香糖,他们会很大程度上放松下来。他们终究是亚洲士兵——这样的感觉或许莫名其妙——他们同我迄今看见过的美国和欧洲士兵感觉上完全不同。同美国和欧洲士兵相比,即使语言不通,我也好像更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我想这不仅仅因为同是亚洲人这一单纯的缘由,而是因为我能从他们的眼睛中感觉出某种纯粹或扭曲的东西。
从土耳其兵这个词想像到的,是例如《阿拉伯的劳伦斯》中出现的粗野而残忍的土耳其兵。但我认为那是欧洲人心目中的土耳其兵。以作为日本人的我的眼睛看来,看不出他们有多么粗野和残忍。看上去普普通通,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乡下青年。和曾经支撑旧日本军的是同一阶层青年。无知、纯朴、贫穷、吃苦耐劳。想必无论上级往脑袋塞什么都信以为真。那种场合到来的时候,也许会变得粗野和残忍,一如所有国家的所有军队的士兵。但此刻这么抱着北约步枪津津有味吸着万宝路的他们既不粗野又不残忍。还是孩子。
在东部国境,我们一天遇上了十多次检查。每次都有枪口对着。不过胆战心惊的只有一次。那是被戴贝雷帽的特种部队拦住的时候。他们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是精英,是真正的行家。首先眼神不同,那是能够把对方浑身剥光的眼神。而且长的是欧洲人脸型,不是亚洲方面而是欧洲方面的面孔。冷冷的蓝眼睛。他们彻底核查了我们的护照。彬彬有礼,泰然自若,然而令我们一阵胆寒。紧接下去由亚洲脸型士兵检查的时候,我莫如说为之释然。护照也没好好看一眼,只管好奇地往车里打量。并问一句:“喂没有烟?”我说没有。于是遗憾地咧嘴一笑,做出放行的手势。情况大同小异。
从多乌巴亚泽特开往凡湖途中,要通过离伊朗边境仅一公里的地点,是距伊朗边境最近的地点。这里的警戒异常之严。因为是库尔德人越境、贩毒分子活动(此乃这一带的正业)和难民流入最活跃的地点之一。从这里到哈卡里,士兵被游击队打死——土耳其人绝对不向外国游客透露——并不罕见。检查站比比皆是。糟糕的是我们走错一条路,没走正路(其实也不是什么像样的路),而从更为偏僻的国境一侧遍地岩石的山路通过。没走多远就有一个检查站,手持自动步枪的两个士兵蹿到路面,用枪口对准我们喝令停车,脸色高度紧张。比检查站高出一截的地方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枪口同样对着我们这边。因为选择了一般人不走的道路,受到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亚洲脸士兵面无表情地拿过我们的护照,递给悄然从里面出来的欧洲脸中尉。中尉看样子二十五六岁,一副知识分子模样,显得有点疲劳,头发乱蓬蓬的,睡眼惺忪,好像刚刚过完夜生活回来,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剽悍之人。腰间倒是插一把大手枪,但不太相称。中尉“啪啪啦啦”翻护照翻了好一阵子,然后用英语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说去凡湖。他看一会儿我们的脸,然后让手下士兵查看车后座行李。查得不很严,但还是大致查了一遍。脸色都那么难看,紧绷绷的,中尉不知如何处理日本人,再次盯视护照。士兵等待他的指令。士兵共有十人。
我心生一计,问中尉“可以给您照一张相吗”。因我觉得大家都那样紧张,而我这么轻松地来一句说不定反而有效果。若我们紧张起来,对方更紧张。没指望能够拍照。想必对方回答“NO”。因为此前我尝试几次给士兵照相,每次都被拒绝了。
不料这么一说,“夜生活”中尉竟绽出笑容,说道:“啊,照相?可以呀,照吧!”周围“亚洲脸”士兵们听了也都对视一笑。于是场上气氛陡然一变。检查也好身份盘问也好都不翼而飞。我也没以为这招能灵。归根结底,大家都很喜欢照相。驻扎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上级只有中尉,既然中尉说可以,便再也无需顾忌。形貌剽悍的中士也好乡下人长相的普通兵也好都把自动步枪扔在那里,友好地照了张纪念相。身后红地星月土耳其国旗翩然飘扬,翻过山丘一公里外就是伊朗。当然还有一个人按中尉的命令守着机枪监视路面,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彻底放弃警备。他显得十分遗憾,但无可奈何,毕竟是军队。
纪念相照罢,中尉命令一个士兵拿茶来。上茶的样子和日本上茶时差不多。另一个士兵搬来椅子。看气氛要聊很长时间。土耳其人进行个人交往,必然聊得很长。本来就喜欢亲近别人,好奇心又强,而且时间观念比我们日本人淡薄,一聊就聊得很长。这位“夜生活”中尉也不例外。但在国境警备队被请喝茶是很少有的事,加之好像蛮有意思,于是我们决定在这里坐下来品尝土耳其茶。我、松村君和中尉坐在椅子上喝,士兵们围成一圈定定地看着我们。这里会英语的仅中尉一人,因此对他来说能同我们用英语畅谈似乎是向大家显示权威的好机会。虽说样子像“夜生活”,但还是够了不起的。实际上大家也心悦诚服地看着他。土耳其军队的军官大部分是知识分子,无论长相和气质都同下士和士兵们不一样,总之感觉上“天生不同”。这里的中尉也长着金发,个头也最高。其他人剃着光头,唯独他留着头发。士兵们个个敦敦实实,一副“百姓”模样。彻头彻尾的阶级社会。
这时间里,中尉从宿舍拿出两架照相机。美能达和尼康。我不大晓得(对照相机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据松村君说,是不太差的老型号。不过在土耳其能拿出两架这个档次的照相机,到底是相当可以的精英。况且是在荒凉得一无所见的边境的守备队。
“好厉害啊!”听我们这么说,中尉高兴地咧嘴一笑。有人这么说他分外高兴。一笑,更显得年轻些。由于头发稀薄,以为他有二十五六,其实没准才二十刚过。说不定大学一毕业就被征兵征来这里的。大学毕业生应征,被自动任命为军官。
“我嘛,喜欢照相机。”中尉说。于是话题转到他的照相机和松村君带的照相机上。看来此人颇有情趣。他说自己是伊斯坦布尔人。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被征到天涯海角一般荒凉的山里边同土里土气的士兵终日相守,想必他感到忍无可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的确,方圆几十公里,除了养羊的村庄一无所有。况且常有游击队出没,又不能跑去别处散散心。肯定怀念伊斯坦布尔的霓虹灯。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皮肤微黑的乡下脸士兵走来,笑眯眯地用日语说出“一、二、三、四”。一问,原来他在练空手道。“练了四年松涛流。”他说。松村君是空手道的有段之人,遂说:“那么,请造个型看看!”于是微黑士兵大致造个型出来。我问如何(我对空手道几乎无知),松村君说:“太差了。练四年还这个样子,根本无可救药,基本功都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了,松村君便指导他造型。毕竟是由空手道老家的日本人指导造型,可以说简直等于由密西西比出身的黑人指导布鲁斯吉他的弹法,由阿伦·拉德指导手枪的快射。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这种边境的守备队,再等十年怕也不会另有日本人来。“腰再下沉一些”、“双腿合拢,别让人踢去中间”——如此用日语和英语适当提醒着练习时间里,不觉三十分钟过去。我刚要欠身,中尉说再饮一杯茶如何。看样子他还想说一会儿。松涛流士兵也想继续练空手道。但如此下去是没完的,决定就此起身。一来想趁天黑前赶到凡湖,二来他们可能叫我们住在这里。
临走时,大家站成一排热情挥手相送,我们也友好地挥手告别。
那位中尉大概现在还在那荒野正中央百无聊赖地执行国境守备任务,那位乡下脸士兵还在每天叫着“一、二、三、四”练习空手道。
另一张照片后来是在地中海伊兹密尔军港拍摄的。潜水艇停在那里,松村君试着对准相机,警备士兵热情挥手。照完一张还叫照一张。潜水艇看上去性能好像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