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没别的事干,于是拿出关于阿索斯的历史书,歪在床上查阅卡胡索卡里贝亚是如何形成的。书上说,卡胡索卡里贝亚是由四十个卡里比(像一家人那样生活的人数少的小修道院)合在一起成立的。最初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名叫马克希莫斯的隐士。此人似乎是个讨厌人类的、或者真正是个偏执型隐士。一开始他在近海处盖了一座茅庐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过着隐士生活。及至后来其他僧人赶来在附近建房子的时候,他嫌他们妨碍修行,一把火烧了自己住的小屋移居崖顶。或许是个急性子人,撤离倒也罢了,付之一炬未免过激。总之,这座贴在石崖上的地形奇妙的镇便是这样形成的。镇的创始本身就够偏执的,而且这种偏执至今似乎仍然作为此镇的特性根深蒂固地留传下来,我觉得。
也可能是这里负责投宿的僧人不大希望来人,因而就算不烧小屋(一一烧不过来),也要拿出发霉面包尽快把我们打发走。若真是这样,其战术便成功了。吃早餐时我们一看见用水泡胀的发霉面包上来就蔫头耷脑,而且这回还配了发霉长毛的鲁克米果冻,再加上咸奶酪和咖啡。但因肚子饿了,只好含着眼泪闷头咀嚼。
“喂喂,是不是在找我们别扭啊?”松村君说。过激意见。
“僧侣们在那边享受美味佳肴呢!”O君接道。
“如此说来,这里的僧侣们血色相当不坏,肚皮也鼓起来了。”松村君继续下文。
“不过猫是老实的,如果真是那样,根本不会来这里吃发霉面包,早闻出香味儿跑去那边了。”我说。
一时议论纷纭。但有一点意见一致: 尽可能快些离开这里。去处是亚吉亚·安纳的小修道院。它也隶属于格兰德·拉布拉。虽说来到这地方不能指望肥吃肥喝,但总会比卡胡索卡里贝亚略有好转,但愿。
从卡胡索卡里贝亚去亚吉亚·安纳的路又很糟糕,不折不扣是阿索斯最糟的路。山迅速变险,谷迅速变深。攀上攀下,攀下攀上,连思考什么都厌烦。唯一的救星是天气好。途中同几个僧人擦肩而过。不过来到这一带,不凑到跟前已分不出是僧人还是乞丐抑或大马猴了。衣服破破烂烂,发须任其疯长,独有眼珠转来转去——便是这样的人在山里游走。路上遇见的一个老僧郑重其事地忠告我们:“下次来时要洗心革面皈依正教。”
走了一个来小时,体力耗尽,遂在山梁上擦汗,切开柠檬挤汁喝了。柠檬真是好吃,喝几个也喝不够。尽管酸,可全然感觉不出酸。连皮也“咔嗤咔嗤”咬了榨汁。走路须常带柠檬,这是夏季在希腊旅行学得的一个教训。
不说点什么提不起精神,于是边走边谈吃: 什么在东京吃鳗鱼去哪家店,什么荞面条哪里的好吃,什么吃火锅用的魔芋丝和豆腐哪个先放为妙,什么吃京都的烧大葱最好去哪里等等,尽是些无聊废话。但由于肚子正饿,交谈越来越现实,描写生动而具体。一如多数编辑表现的那样——用出版社经费吃饭乃编辑的一项职责——O君对饮食如数家珍,我也中意谈论吃喝,于是说个没完没了,大可消磨时间。而松村君却渐渐沉默下去,后来索性一声不响。我这人一旦开口就喋喋不休,但此君听得这种话,脑海里的食物形象自动自发地急速膨胀,每当提起食物,他便痛苦得心如刀绞。“当时真的很难受。”后来他对我坦白。我心里一阵歉然。不过早知如此,说得更刺激些就好了!这类描写是我的拿手好戏。
总之,我们便是如此饥饿,如此疲惫。昨晚到现在等于什么也没吃。背囊里倒有一点苏打饼干和奶酪,但必须作为应急食品留到最后关头。无可预料在阿索斯会发生什么。
如此这般,我们大约连续走了三个半小时。也是由于鞋号不大合脚,脚上的血泡破了两个,趾甲翘了起来。说痛当然痛,但最后连痛都懒得感觉了,只顾挪动脚步。我因为平时跑步,对这种强行军在某种程度是习惯的,问题是路况不好,何况已这么马不停蹄地走了四天。虽然是工作,但大城市长大的O君也够可怜的。
十一点二十分好歹到了亚吉亚·安纳。同卡胡索卡里贝亚相比,这里的人显然客气些。有咖啡和乌糟酒上来。乌糟酒委实够味儿,酒味儿好像整个沁入骨髓。从小修道院可以望见眼下光闪闪的大海和港口。这里也同卡胡索卡里贝亚一样,是在崖坡中间形成的集镇。
向僧人打听船,答说今天的船已经开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问有没有其他船,回话说若另外出钱也许肯来,于是请其往达菲尼港打电话联系。此人蛮热情,甚至同船长谈了价钱——“跟你说,要价是不是太高了?人家是从日本来的,怕不好接受吧。”如此讨价还价了好长时间。最终以两万五千德拉克马敲定。看样子僧人觉得很对不起我们,问道:“要两万五千才来,怎么办?”贵固然贵(换算成日元,二万元多一点点),但又有停留许可问题,决定雇下再说。“可以的。”我们说。
过了一会,希腊人(多是在此停留的朝觐者)聚拢过来,七嘴八舌议论说这三个日本人花两万五千租船如何如何。两万五千对他们是相当不小的数目,很难相信出这么大一笔钱租船。本想告诉他们从成田到东京市中心搭出租车也要这个价,但说来话长,遂作罢。我适当解释说,虽然高得出格,但因为工作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又怕赶不上飞机。他们这才好像理解了。估计往下要把我们这件事议论好几个月。
船来之前就在那里晒太阳消磨时间。我请为我们打电话的为人和气的僧人领我去看礼拜堂。里面墙壁上同样满满画着地狱图和天堂图。也有种种样样惨不忍睹的殉教和受难场景。对方非常亲切地介绍礼拜堂细部,但因为是希腊语,具体听不大明白。不过此人的确亲切,说到“这位圣人被剜了眼睛”时做出真像要剜眼睛的手势,所以大致意思可以把握。
如此一来二去,船终于来了。船相当结实,看来是在渡轮时刻表以外临时开来的,不妨说类似船长个人赚外快。从这里到达菲尼一小时,从那里去乌拉诺波里两个小时。这个路程租一条船两万日元多一点点,以我们的感觉算便宜的。码头上有对希腊人父子,希望一起乘船过去,问可不可以。当然可以。为父者三十五六光景,脸黑黑瘦瘦,小男孩十来岁。两人从凯拉希亚来,把阿索斯修道院转了一圈,这就要去代奥尼苏修道院。一对沉默得不可思议的父子,其中总好像有什么缘故。
上得船,我们马上脱下运动鞋打赤脚,只穿一条短裤躺在甲板上。途中在代奥尼苏修道院靠岸放下朝觐父子,之后朝达菲尼驶去。进入阿索斯和离开阿索斯必经达菲尼。在达菲尼我们不得不重新穿上长裤。在神的庭院里穿短裤是不敬的。达菲尼有个检查许可证和简单检查行李的地方,看是否把修道院的宝物带出,但没那么大动干戈。我们停留期间的过期也没算回事,粗略扫一眼证件,OK。
这样,我们的阿索斯之旅终于落幕。到了乌拉诺波里,我们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进酒吧式餐馆猛喝一通冰镇啤酒,痛快得差点儿人事不省。接着就放开肚皮享受今世佳肴。点了鲜鱼汤、炸薯条、musacà、沙丁鱼、炸乌贼和色拉。又从车里拿来收放机,听着“沙滩男孩”慢慢进食。现实世界。谁都不会再吃什么发霉长毛的面包。
不料几天过后,竟奇异地怀念起阿索斯来。说实话,即使是写这篇稿子的现在也不由得怀念那个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人、在那里见到的风景、在那里吃的东西极为真切地在眼前浮现出来。在那里,人们虽然贫穷,但活得安静而有高密度的信念。那里吃的食物虽然简单,但味道充满活生生的实感。就连猫也有滋有味地吃着发霉长毛的面包。
我一开始就写过,我这人几乎没有什么宗教热情,属于不轻易为事物所感动或者不如说是怀疑型的人。尽管如此,在阿索斯路上碰见的那个野猴般的脏兮兮的僧人叫我洗心革面皈依正教再来这里时的情景也居然记得一清二楚。当然我不可能皈依正教,然而他的话具有神奇的说服力。较之信仰宗教,我想那更是对于人生方式的信念问题。说到信念,我觉得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像阿索斯这样具有高密度信念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那是充满无可怀疑的信念的现实世界。对于卡胡索卡里贝亚的那只猫来说,发霉长毛的面包也是最具现实性的东西之一。
那么,究竟哪边是现实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