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阿索斯第四天。一大早告别热情好客的卡拉卡尔修道院,向格兰德·拉布拉修道院进发。从这里开始路渐渐艰难起来。因为要沿阿索斯山麓绕行一周。这以前的路像是让我们练腿。好在今天晴空万里,是个适合旅行的好天气。
“有一点不太明白。”摄影师松村君说。此人平时只是笑眯眯不怎么开口,而一开口常常提出较为本源性的疑问。“那里僧侣们,吃那么糟糕的伙食,为什么还胖呢?猫都瘦得咯嘣咯嘣的。”
经他一说,果然觉得看到不少肚皮挺出的和尚,血色也并不差。每天只吃一点点粗粮,劳作又很辛苦,胖从何来?粗茶淡饭和运动是减肥的基本,那样的生活多少年持续下来而若还胖,减肥什么的应当从全世界彻底销声匿迹才对。不可思议!此乃神之庭园阿索斯半岛上一大谜团。或者年龄大了便胖乃此地人种性特质亦未可知。也许无论怎样的生活都避免不了他们非胖不可的倾向。也可能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巧妙地补充了营养。
如此在山路上东拉西扯之间,发现泥泞的路面有很大的足迹。类似狗爪印,但作为狗未免过大。体重也好像相当可以,足迹陡然深深嵌入地面。如此清晰的足迹一个个重叠着伸向前去。看样子,雨过之后有什么成群结队在山路上移动,而且和我们前进的方向相同。说不定是狼、一群野狼。我们就此议论良久。可是——不大明白的是——狼与野狗之间有这么大区别吗?不就是AC/DC和电机头那个程度的差异吗?不管怎样,我可不愿意同那样的角色发生关联,一定要在天黑前进入修道院门内。
到格兰德·拉布拉有相当长一段路程。我们在山路上爬上爬下,顺着海岸前行。说是顺着海岸,其实海岸线几乎全是悬崖峭壁,上下相当艰险。十点半,累得浑身瘫软,坐下喝水,吃苏打饼干,然后继续爬山。但无论怎么爬都爬不过山梁。看地图,该早已翻过山梁才是。不管怎么说时间都花得太多了,无论怎么看上坡路都太长了。核对指南针,发觉我们偏离预定路线,似乎在朝阿索斯顶峰行进。但是无法断定。商量的结果,决定先走到路标出现时再说。
十二点,当我们快累得趴在地上的时候,遇见了樵夫一家三口。他们在山坡砍树,放在驴背上驮到下面路口,在那里装车,一起运下山去。驴共有六七头。樵夫一家由父亲和大儿子、小儿子组成。还有一只小狗。小孩告诉我狗的名字叫米克罗。用日语说,大约就是“小东西”。
我们说想去格兰德·拉布拉。“完全搞错了,”对方回答,“路走错了。这条道,哪里也去不了。”总之,这条路似乎是砍木材运木材用的。他说一定要折回,一直往下有块路标写着“格兰德·拉布拉”,在那里右拐即可。可是我们是留意着走过来的,却没有发现,真是奇怪。不过既然本地人这么说,自是奈何不得。
他们大概也正好到了午饭时间,我们一同走下来时的山路。驴背上绑了一大堆木材,敲驴屁股让它先行,我们跟在后头慢慢行走。“从哪儿来的?”那位父亲问。“从日本。”他听了现出费解的神情:“怎么来的?”我说飞机。三人对视说了声“飞机”。听到乘飞机而显得敬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实实在在感到自己来到了很不得了的地方。
这一家是从一个叫阿尔内的村子出来打工的。老伯在我带的地图指出阿尔内村的位置。“啊,这一带!”地图上没有阿尔内村,是在北面很远一个叫德拉马的镇附近(过去我坐大巴在那一带旅行过一次,德拉马镇绝对是个非dramatic的镇子)。“这里还有三个孩子,”老伯得意地说,“在这里干一个月,干完回阿尔内。”说罢微微一笑。听懂这个意思费了很长时间。我的希腊语固然一塌糊涂,可他们的乡音也够重的了。
想必下面有他们睡觉的场所,但午饭似乎是在途中临时搭的小屋里吃的。立起柱子,像暖窖那样围起塑料布,便是这样的小屋。小屋旁边有水涌出,清凉凉的好喝得很。樵夫父子用那水为我们做了咖啡。小孩说他是李小龙迷。李小龙在希腊的人气简直排山倒海,罗伯特·德·尼罗和汤姆·克鲁斯以及哈里逊·福特捆在一起怕也望尘莫及。这些人常去的电影院恐怕只能上映拷贝便宜的香港电影。
喝罢咖啡照了张纪念相,谢过他们后继续前进。沿路一直下行,果然有一块写着“格兰德·拉布拉”的路标。正是我们筋疲力尽在十点半坐下去吃零食休息的地点。也许实在太累了,只想休息,以致看漏了。从我们当时坐的位置看去路标那里正是死角。罢了罢了,又白白耗掉了三个小时。如此下去,没准晚间也赶不到修道院,要和狼们狗们一起露宿山林了。
但不管怎样,肚皮已经瘪了,决定在岔路口吃午饭。切了马什给的蔬菜,连同咸牛肉做成开放式三明治吃了起来,又“咕嘟咕嘟”喝刚才灌进水壶的冰凉泉水。编辑O君说:“哎呀,这么美味的咸牛肉生来还是头一次吃到。”累成一摊泥,加上好久没吃肉了,自然觉得咸牛肉罐头好吃至极,的确香入骨髓。马什给的蔬菜也甘美得很,西红柿的味道似乎吸足大地的养分。今天是O君第三十三个生日,能吃上如此美味的午饭,作为我也不胜欣喜。走了弯路也值得。脱去湿透汗水的衬衫晾晒,躺在那里闭起眼睛,听了一会儿鸟鸣。
休息二十分钟后,打起精神出发。同样上上下下的高原路蜿蜒不断。所幸天气好,阿索斯山头不时飘来云絮,但不是那种不吉利的雨云,白得干净利落。最后到达目的地拉布拉修道院已经傍晚五点多了。从早上七点开始,差不多走了十个小时。疲于奔命的一天,脚到底痛了。
在拉布拉,上来的仍是那三件: 鲁克米果冻、咖啡、乌糟酒。鲁克米狼吞虎咽吃了,甜味现在也没得说了,无尚幸福。把那果冻塞满口腔,直觉得一股妙不可言的甘甜势不可挡地沁入浑身每一个细胞。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大有可能成为铁杆鲁克米爱好者。咖啡也极够味儿,乌糟酒也好上天了。罗马餐馆的香味儿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们到拉布拉修道院不大工夫,意大利人模样的旅游团吵吵嚷嚷闯了进来。大约是宗教团体,一个罗马天主教的修道僧领着十四五人。估计是作为同样的修道僧前来阿索斯参观或干什么的。不过这修道僧竟然提着收发两用机,机身挂着玫瑰念珠。不知吃的什么东西,血色好得出奇,一有什么就高声咯咯笑个不停。虽说同是修道僧,但阿索斯和罗马差别如此明显,简直像乌鸦群中的一只白鹭。意大利人一般都集体行动,加之喋喋不休,无论在哪里都一目了然。“好啊”、“妙极”、“不错”——吵得要死。这伙人看样子是坐大巴来的,不知何故,里边还混进一个波兰人。此人似乎对那伙意大利人相当伤脑筋,而往我们这边靠拢。但我们忙于采风,没怎么搭理。本来就不该和一伙意大利人掺和在一起。我在马耳他岛旅行时也加入过意大利人旅游团,简直是人间地狱。
和卡拉卡尔不同,在拉布拉,正教徒和异教徒一起吃饭。大家在宽敞的餐厅里聚在一起,边听祈祷边吃午饭。餐厅右侧是修道院餐桌,左侧是朝觐者餐桌。顶头的餐桌是高声祈祷的僧人用的。餐桌是大理石的,感觉极其时髦。即使拿到麻布的酒吧里去也可能受欢迎。
不过这正式晚餐吃起来困难重重——必须在祈祷时间里三两下赶快吃完,而且还有此时可以吃此时不可以吃等诸多清规戒律,情形十分了得。稍有差错,就要遭到同桌朝觐老伯的白眼。但我们没有宗教信仰,况且饥肠辘辘,只管大吃大嚼。
食谱有炖菜(豆、茄子、南瓜、红薯、元葱、青椒)和奶酪(山羊奶酪),还有面包(面包还是昨天卡拉卡尔的好吃)和葡萄酒!见得葡萄酒我实在乐不可支。深色白葡萄酒装在长颈瓶里“嗵”一声往餐桌正中间一放,倒在杯里一喝,味道相当不可思议。我在希腊委实喝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酒,而这个和哪一种都有根本性差异。首先,多少有甜味。但并非所谓甜葡萄酒的味道,而是倔强的险峻的甜。若在平时,想必觉得不好喝,甚至可能以为——现在想来——味道变质了。但我当时的确觉得香醇,至今仍清楚记得那种味道。是用身体而不是用舌尖记住的。后来买了说是阿索斯山酿造的葡萄酒喝的时候,竟成了毫无特别之处的味道普通的葡萄酒。
然而那葡萄酒我未能喝得尽情尽兴。斟第二杯时,对面坐的一本正经的朝觐老伯定定地逼视我的脸。我推测大概是不得喝第二杯。结果,第三杯没能喝成,遗憾。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遗憾之至。
饭快吃完的时候上来了一盆西瓜。O君以为是饭后甜品,刚拿西瓜咬了一口,祈祷结束了。O君正要咬第二口,朝觐老伯狠狠瞪着他说:“不成!”这么着,O君好不容易迎来生日,却只吃了一口西瓜。“好吃倒是好吃啊!”他懊恼地说。祈祷结束的时间同甜品上来的时间过于接近了。
在这方面,修道僧因为习惯了,全都不失时机地美美吃了顿西瓜。不愧训练有素。佩服佩服!在《阿索斯星级指南》上面,这拉布拉修道院估计得分不少。炖菜可口,有葡萄酒上来也令人欢喜。只是,上甜品的方式恐怕要在服务分数上失分,另外面包也有待改进。
吃完饭,作为明天的食粮,我把餐桌上的面包和奶酪手脚麻利地塞进口袋带走。看样子餐厅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气氛上很难容自己提出什么明天一早动身能否多少分一点食物。何况规定多如牛毛。见我三把两把将食物塞进口袋,那些人全都露出十分厌恶的神色,和卡拉卡尔友好的马什有天壤之别。可我不能因周围人做出厌恶的神色就不战自退,食物这东西对于我们乃生死攸关问题。O君也乘隙偷了西瓜回来,此人始终对西瓜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