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劳伦斯·列丁到达时,我被唤进书房。他显得憔悴,在我看来,还显得疑心重重。梅尔切特上校还算客气地与他订招呼。
“我们想在这儿当场问你几个问题。”他说。
劳伦斯只是冷冷地一笑。
“难道这不是一个法国式的想法吗?重构犯罪?”
“亲爱的孩子,”梅尔切特上校说,“别用那种腔调与我们讲话。你假装干了这桩谋杀,可你知道另外有人也坦白说干了这桩谋杀吗?”
这些话立即产生了令他痛苦的效果,“另——另外有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谁?”
“普罗瑟罗太大。”梅尔切特上校说,注视着他。
“荒唐。她根本没干。她不可能干。这是不可能的。”
梅尔切特打断他的话,“奇怪的是,我们不相信她的谎言。我可以说,也不相信你的。海多克医生肯定地说,谋杀不可能是在你所说的时间发生的。”
“海多克医生那样说吗?”
“是的,所以,你看,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被澄清罪责了。现在,我们要你帮助我们,如实告诉我们发生的事。”
劳伦斯仍然犹豫不决。
“有关——有关普罗瑟罗太太的事您不是在欺骗我吧?
你们真的不怀疑她?”
“以我的荣誉保证。”梅尔切特上校说。
劳伦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个傻瓜,”他说,“一个十足的傻瓜。我竟然会一时相信是她干的——”
“你把所有情况告诉我们怎么样?”警察局长建议道。
“没有什么太多的情况好讲了。我——我那天下午碰见普罗瑟罗太大——”他停了下来。
“那件事我们全知道,”梅尔切特说,“你可能认为,你与普罗瑟罗太太之间的私情是个无人知道的秘密,但事实上,这件事已被人所知,被人议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一切都会暴露出来的。”
“那么,很好。我希望您是对的。我曾向这位牧师(他瞥我一眼)许诺,立刻离开。那天晚上六点一刻,我与普罗瑟罗太太在画室见面。我告诉了她我的决定。她也同意这是惟一的选择。我们——我们互相道别。
“我们离开画室,几乎是同时斯通博士加入了我们。安妮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却做不到。我与斯通去‘蓝野猪’旅馆饮酒。然后,我想我得回家。但当我走到路的拐角处时,改变了主意,打算走过去看看牧师。我感到,想要找个人聊聊这事。在门口,女佣告诉我牧师出去了,但一会儿就回来,还说普罗瑟罗上校在书房里等他。喔,我可不想又走开——看起来好像我害怕见他似的。所以我说我也要等,并走进书房。”
他停下来。
“怎么样?”梅尔切特上校问。
“普罗瑟罗正坐在书桌旁,正如您发现他时那样。我走近他,触模了他。他死了。然后,我往下看,看见手枪掉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我拣起枪,立刻就认出是我的枪。
“那使我开了窍。我的枪!然后,我一下子就得出结论。
安妮一定在什么时间拿走了我的枪,这是为她准备的,以便在痛苦不堪时结束生命。也许她今天就带着枪。我们在村子分手之后,她一定回到这儿——喔!想到这里,我简直要发疯。但是,我所想的就是这些念头。我将枪偷偷放进衣袋,离开了。刚到牧师寓所的大门口,我碰见牧师。他说了几句关于看见普罗瑟罗的客气而正常的话,突然,我有一种狂笑的冲动。他的举止是那样普通平常,而我却紧张万分。我记得喊出几句荒唐的话,并看见他的脸色骤变。我相信,我当时几乎失去理智。我离开后走啊、走啊,直到最后再也走不动。如果安妮干了这件可怕的事情,我至少在道德上负有责任。于是就去自首了。”
他讲完后,屋里一片沉默。然后,上校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我得问你一两个问题。首先,你以任何方式触摸或移动过尸体吗?”
“没有,我根本没有触摸他。不用触摸也能看出他已经死了。”
“你注意到他的尸体半遮着的吸墨纸上的便条吗?”
“没有。”
“你以任何方式动过闹钟吗?”
“我根本没有动过闹钟。我好像记得一只弄翻的闹钟摆在桌子上,但我根本没有动它。”
“关于你的枪,你最后看见枪是什么时候?”
劳伦斯想了一下:“很难说得准。”
“你把枪放在哪儿?”
“唤,放在我的住所起居室的一堆杂物中。在书柜的一层架子上。”
“你把枪随处乱放吗?”
“是的。我真的没有想过。枪就是在那儿的。”
“这么说来,任何到你的住所的人都可能看见枪了?”
“是的,”“你记不起什么时候最后看见枪吗?”
劳伦斯沉思地皱起眉头。
“我几乎可能肯定,前天枪还在那里。我记得把枪挪到一边,去取一只旧烟斗。我想是前天,但也可能是更早一天。”
“最近谁到过你的住所?”
“喔!很多人。总有人进进出出,前天有一些人来喝茶聚会。有莱蒂斯·普罗瑟罗、丹尼斯和他们的朋友。后来,不时来一两个老年女土。”
“你外出时锁门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锁门呢?我没有什么可让别人偷的东西。这儿附近没有人锁门。”
“谁在那儿照管你的东西?”
“一位年老的阿切尔太大每天早晨来‘照料我’,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认为她会记得枪在那里的最后时间吗?”
“不知道。她也许记得。但我想,认真的打扫并不是她所擅长的。”
“这样看来,几乎每个人都可能拿了那枝枪,是吗?”
“看来是的——是这样的。”
门开了,海多克医生和安妮·普罗瑟罗走了进来。
她看见劳伦斯后很吃惊。而他踌躇地向她走近一步。
“原谅我,安妮,”他说,“想到我所做的事,真是令人不快。”
“我——”她结结巴巴地说,然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梅尔切特上校。“海多克医生告诉我的话——是真的吗?”
“你是指对列丁先生的怀疑被澄清吗?是的。现在,普罗瑟罗太大,你的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哎,怎么回事?”
她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我想你们会认为我糟透了,是吗?”
“喔,我们认为——有点傻,对吗?但这已经过去了。我们想要知道的,普罗瑟罗太太,是真相,绝对的真相。”
她庄重地点点头。
“我告诉你们。我想你们知道——知道一切。”
“是的。”
“那天晚上,我准备在画室与劳伦斯,也就是列丁先生见面。在六点一刻。我丈夫和我一起开车去村子里。我得买点东西。我们分手时,我丈夫随便说道,他要去看牧师。我来不及通知劳伦斯,也感到非常不安。我,哦。我丈夫在牧师寓所,而我却在牧师寓所的花园与他见面,这是令人尴尬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颊红了。这个时刻她可不好受。
“我想,也许我丈夫不会呆得太长。为了看看结果,我沿花园后的小路过来,走进花园。我但愿没人会看到我,但是马普尔小姐当然一定在她的花园里,她喊住我,我们交谈了几句。我解释说,我要去叫我的丈夫。我感到我得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她的表情显得相当古怪。
“我离开她后,就径直走过牧师寓所,拐过房子的墙角,来到书房窗户前。我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台,指望听到说话的声音。但令我吃惊是的,屋里空无一人。我只是往里扫了一眼,看见房子是空的,然后慌忙穿过草坪,来到画室。劳伦斯几乎是立刻就从画室出来迎接我。”
“普罗瑟罗太太,您说房间是空的吗?”
“是的,我丈夫没在那里。”
“不可思议。”
“太大,您是说您没有看见他吗?”警督问道。
“没有,没看见。”
斯莱克警督向警察局长耳语,后者点点头。
“普罗瑟罗太大,给我们演示一下您到底是怎样做的,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
她站起身,斯莱克警督为她推开窗户,她跨到外面的平台上,拐过房子走向左边。
斯莱克警督傲慢地示意我走过去,在写字台旁坐下。
不知怎地,我不太喜欢这样做。这使我感到不舒服。但我当然还得照办。
一会儿,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了一下,又退回去了。斯莱克警督向我示意,我可以回到房间的另一边。
普罗瑟罗太太又从窗户进来”“经过完全是这样的吗?”梅尔切特上校问道。
“我想完全如此。”
“那么,普罗瑟罗太太,您能告诉我们,您往室内看时,牧师到底在室内的什么地方吗?”
“牧师?我,不,恐怕我不能。我没有看见他。”
斯莱克警督点点头。
“那就是您没有看见丈夫的原因。他在写字台旁,在房间的一角。”
“哦!”她停顿下来。突然,她恐惧地睁圆双眼。“不是在那里……”
“是的,普罗瑟罗太太。正是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
“啊!”她浑身颤抖。
他继续盘问。
“普罗瑟罗太太,您知道列丁先生有一枝枪吗?”
“是的。他曾告诉过我。”
“您曾经得到过那枝枪吗?”
她摇摇头:“没有。”
“您知道他把枪放在哪儿吗?”
“我说不准。我想——对了,我想我看见过枪在他住所的一个架子上。难道你不是把枪放在那里的吗,劳伦斯?”
“您最后一次到他住所里是在什么时候,普罗瑟罗太太?”
“噢!大约三周前。我丈夫和我在那里与他一起喝茶。”
“在那之后,您没有到过那里吗?”
“没有。再没去过。您看,这可能会在村子里引起风言风语。”
“毫无疑问,”梅尔切特上校冷淡地说,“您习惯上在哪儿与列丁先生见面呢,我可以这样问吗?”
“他常常到‘老屋’来。他给莱蒂斯作画。然后,我们常常在森林里会面。”
梅尔切特上校点点头。
“难道还不够吗?”她突然扬高声音。“这太可怕了一一不得不告诉你们这一切。这没有什么错的。没有,确实没有。
我们只是朋友。我们——我们禁不住互相体贴。”
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海多克医生,于是这个软心肠的人走近一步。
“我真的认为,梅尔切特,”他说,“普罗瑟罗太大吃不消了。她各方面都受到震惊。”
警察局长点点头。
“我真的没有什么要问您的了,普罗瑟罗太太,”他说,“谢谢您如此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您妻子在家吗?”海多克问道,“我认为普罗瑟罗太太愿意见见她。”
“在家,”我说,“格丽泽尔达在家。你们可以在客厅见到她。”
她和海多克一起离开房间,劳伦斯和他们一起走了。
梅尔切特上校紧闭双唇,在摆弄着一把裁纸刀。斯莱克在看便条。就在这时,我提到马普尔小姐的推论。斯莱克紧紧地盯着便条,“好家伙,”他说,“我相信这老太大是对的。瞧,先生,没看见吗?这些数字是用不同的墨水写的。我敢打赌,日期是用钢笔写的。”
大家都相当激动,“你当然查验了便条的指纹。”警察局长说。
“便条上根本没有指纹。您怎样看呢,上校?劳伦斯·列丁先生手枪上的那些指纹,可能曾是一些其他人的,是在他口袋里揣着枪四处晃荡之前就留下的,但现在取不到清楚的指纹了。”
“一开始这个案子看来对普罗瑟罗太大不利,”上校沉思着说,“比年轻的列丁要不利得多。那位老太大提供了她没随身带枪的证词,但这些老太太常常弄错。”
我沉默无语,但我并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完全相信,既然马普尔小姐这样说了,那么安妮·普罗瑟罗就是没带枪。
马普尔小姐可不是那种会弄错的老太太。她有一种总是保持正确的令人不解的诀窍。
“使我大伤脑筋的是,没人听到枪声。如果那时开了枪——有人一定听到过枪声——无论他们认为是从哪儿传来的。斯莱克,你最好与女佣谈谈。”
斯莱克警督敏捷地向门口走去。
“最好别问她是否听到室内有枪声,”我说,“因为如果您这样问,她会否认。就说是森林里的枪声好了。那是她惟一会承认听到的那种枪声。”
“我知道该怎样对付。”斯莱克警督说,然后离去。
“马普尔小姐说她后来听到枪声,”梅尔切特上校沉思地说,“我们必须弄清楚,她是否能确定准确的时间。当然,那也许是与本案无关的一声偶然的枪响。”
“当然,可能如此。”我同意。
上校在室内转了一两圈。
“您知道,克莱蒙特,”他突然说,“我有一种感觉,这个案件一定会比我们任何一人所想的要复杂困难得多。该死,案件背后一定有某种东西。”他喷了一声鼻息。“某种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我们仅仅是开始,克莱蒙特。记住我的话,我们仅仅是开始。所有的这些东西,闹钟、便条、手枪——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我摇摇头。这些东西肯定说明不了问题。
“但是,我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不会去苏格兰场报案。斯莱克是个精明人。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就像一只雪貂,会用鼻子嗅出真相。他已经办了好几件很漂亮的案子,这个案子也会成为他的chef d\'oeuvre(法语:杰作)。有的人会到苏格兰场报案。我不会。我就在唐恩郡这儿把案子弄得水落石出。”
“我希望如此,我相信。”我说。
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充满热情,但我已经对斯莱克警督产生了厌恶感,所以他可能的成功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认为,一个成功的斯莱克比一个遭受挫折的斯莱克更令人憎恶。
“邻居的房子是谁的?”上校突然问道。
“您是说路尽头的房子吗?是普赖斯·里德利太大的。”
“等斯莱克问完女佣的话后,我们去问问她。她也许听到了什么。她不聋、是吗?”
“我得说,她的听觉非常灵敏。我听到人们传说,她开始说话之前、要说‘偶然碰巧听见’。”
“我们想要的就是这种女人。哦!斯莱克来了。”
警督的样子似乎是刚进行了一场艰苦的角力。
“呸!”他说道,“您雇的是一个鞑靼人,先生。”
“玛丽其实是个性格倔强的姑娘。”我说。
“不喜欢警察,”他说,“我提醒她,尽最大努力使她惧怕法律,但没用。她不把我放在眼里。”
“很有个性。”我说、心中更加喜欢玛丽。
“但我还是把她制服了。她听到枪声——只是一声枪响。那是在普罗瑟罗上校来后很久。我不能使她说准时间,但最后我们根据送鱼时间确定了时间。鱼送晚了,那男孩来时她责备他,但男孩说,毕竟只有六点半。在那之后不久,她就听到枪声。当然,可以说,这是不准确的,但给了我们一个大概的时间。”
“嗯。”梅尔切特应了一声。
“我认为,普罗瑟罗太太与此案并无牵连,”斯莱克说,声音中有一种后悔的意味。“她没有时间,这是第一,另外女人从不喜欢带着武器四处游荡。她们的血液中更多的是砷。
不,我认为她没干。真可惜!”他叹息道。
梅尔切特解释说,他要到普赖斯.里德利太太家去,斯莱克同意一起去。
“我可以和您们一起去吗?”我问道。“我开始感兴趣了。”
他仍同意了。于是我们一起出发。我们刚走出牧师寓所的大门,就听到有人大声地招呼我们一声:“你们好!”我的侄儿丹尼斯沿路从村子跑来,加入我们。
“听着,”他对警督说,“我告诉您的那个脚印怎么样?”
“园丁的。”斯莱克警督用一种令人泄气的语调说。
然而,那样还不足以让丹尼斯泄气。
他拿出几根烧过的火柴。
“我在牧师寓所大门找到的。”
“谢谢你。”斯莱克说,将火柴放进口袋。
现在,好像到了丹尼斯摊牌的最后时刻。
“你们不会逮捕伦叔叔,是吗?”丹尼斯开玩笑地问道。
“我们为什么要呢?”斯莱克问道。
“有许多可以指控他的证据,”丹尼斯宣布道,“您问问玛丽。就在谋杀发生的前一天,他还在希望普罗瑟罗上校被从世界上清除掉。不是吗,伦叔叔?”
“嗯——”我欲言又止。
斯莱克警督慢慢向我投来一道怀疑的凝视的目光,我感到浑身发热。丹尼斯极其令人讨厌。他应该知道,一个警察很少有幽默感。
“别瞎扯,丹尼斯。”我生气地说。
这个幼稚的孩子吃惊地睁大眼睛盯着我。
“我说,这只是个玩笑,”他说,“伦叔叔只是说,任何一个杀掉普罗瑟罗上校的人就是为世界做了一件好事。”
“啊!”斯莱克警督说,“这倒是解释清了女佣说的某些事情。”
仆人也很少有什么幽默感。我在内心里狠狠诅咒丹尼斯挑起事端。这件事以及闹钟将使警督一辈子怀疑我。
“快来,克莱蒙特。”梅尔切特上校呼唤我。
“你们上哪儿去?我也能去吗?”丹尼斯问道。
“不,你不能,”我厉声说。
他站在我们身后,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们来到普赖斯·里德利太太家整洁的前门,警督用一种我只能说是一本正经的举止敲了门、摁响门铃。一个俏丽的客厅女仆应声而来。
“普赖斯·里德利太太在家吗?”梅尔切特问道。
“没有,先生。”女仆停了一下又说道,“她刚去警察局了。”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预料的进展。当我们往回走时,梅尔切特抓住我的手臂,低声说:
“如果她也去坦白自首,那我就真的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