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如雨,纷纷淋淋。
园中花木扶疏,碧影绰约,树梢枝叶,浮绿泛金。
夏风登楼宇,裹挟幽香,扑鼻而来。
元绿姝静望远山,横贯翠色,隐闻鼓声,目光下垂,但见怒吼龙舟。
江面起伏,战况激烈,喧嚣不断。
只是,元绿姝却提不起什么心思,少了往年那份兴高采烈。
曾经最喜欢看的龙舟竞赛,如今看来索然无味。
贺兰敏吃着茶,平视元绿姝。
他没有告诉元绿姝,她的阿娘和妹妹就在前头江畔的彩楼之中。
只要他肯,元绿姝便可过去同亲人相聚。
贺兰敏道:“舞学得累不累?老师教得好吗?需不需要换?”
元绿姝手置在大腿上,摇首道:“不用,柳娘子教得挺好的。”
贺兰敏说:“你天生便是跳舞的料。”
元绿姝掀眼,玉容浸光,冷冷淡淡道:“我天资愚钝,学不来柳娘子那舞姿风骨,还望郎君谅解,但会努力让郎君满意。”
“拭目以待。”贺兰敏稍稍塌下去的嘴角上扬。
忽地,贺兰敏想到什么,捏了一下元绿姝的指尖,微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回去给你,你会喜欢的。”
元绿姝螓首垂下,“郎君费心了。”
贺兰敏伸手轻抚元绿姝额边碎发,漫不经心说:“是三郎。”
元绿姝也无所谓了,只是个称呼而已,跟着说:“三郎。”
之所以还叫郎君,只因她根本叫不惯三郎。
“什么时候你才叫得惯?”贺兰敏神色担忧道,语气却凉凉的。
暖风袭来,吹拂元绿姝发丝,风劲熏着她的眼,微微有点刺疼。
元绿姝举目瞻望滚滚江水,声音缥缈:“不远了。”
“是吗?”
“回到这里,倒是让我想起不少往事。”贺兰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顺着元绿姝视线望向曲江,感慨道。
“还记得当时在花苑救我那次吗?”贺兰敏给元绿姝斟了杯茶水。
元绿姝淡淡道:“记得。”她焉能不记得?
那次是她和贺兰敏真正产生纠葛的开始。
“若非你出手相救,想必我早已溺水而亡了。”贺兰敏语调平静。
幸亏当时元绿姝发现池塘有异样,拼尽全力,硬生生把高大的贺兰敏从池里拽上来。
否则他当真就此溺毙,死的无声无息。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故而他为了报恩,胁迫囚.禁了她。
许是想到什么,贺兰敏慢慢凑近元绿姝,默默审视她,声音听着柔和随意,“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认为我该死在水里?”
此时,贺兰敏的桃花眼中幽如漩涡,漩涡之下荡出浓郁寒芒以及零星兴奋。
昼光照耀,这张温玉般的脸蛋浮现诡异纹理。
元绿姝绞着手指,手心微微濡湿,强自冷静道:“不会,我没有这么想。”
是后悔,但那是一条人命,如果回到过去,她也无法坐视不理,纵然知道救的是个狼心狗肺的疯子。
只是,她不会像上次那样,救上来后照顾贺兰敏,而是踹他几脚,泄愤后直接走人。
可惜,老天不会给她这个报仇的机会。
念头掠过,元绿姝心中生出稍纵即逝的快意和遗憾,发现贺兰敏还在盯着她,气息渐渐平稳。
许久之后,贺兰敏轻笑一声,短促又愉悦,旋即他收回眼神。
“嗯,我相信。”贺兰敏真心道,话锋一转,“其实,我那时是想......”
话音戛然而止,贺兰敏长指横在元绿姝脆弱颈项上,轻轻滑过。
元绿姝见过他最难堪的时候,也知道了他致命弱点。
好像真有一把冰冷利刃架在她脖子上,刀刃一划,寒芒一闪。
元绿姝莫名窒息一下,僵着脖子,心里发憷。
下一瞬,贺兰敏抽回手,温温和和解释:“雉奴,别当真,我说笑的。”
“吃茶。”贺兰敏面不改色端茶给元绿姝。
元绿姝定了定神,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喝水。
贺兰敏愈发难应付。
约莫是热的,元绿姝面上绯红,还起了一层薄汗,鼻尖啜上了晶莹水珠,贺兰敏拿出帕子细细给元绿姝擦汗。
远看之下,两人这副画面尽显温馨。
骤然,响起一阵动静。
有一个人过来了。
贺兰敏与元绿姝看竞渡都不是很专心,是以一下子便循声望去。
不消片刻,一个红衣高挑的小娘子出现在两人面前。
“三郎。”
略显俏皮中和的声音回荡,久久不散,甚而盖过外面鼓声。
贺兰敏似曾相识。
钦玉摘下帷帽,随手搁在一旁。
“是我,幼鱼。”钦玉抬头,看向两人,笑不露齿。
无意瞥见两人不足一掌的距离,钦玉不虞地皱了皱眉,接着就联想到两人是夫妻关系。
贺兰敏天天抱着这么漂亮的女子睡,日日欣赏。
越想,钦玉越气,怎么什么好事都轮到贺兰敏?
老天真是不公平。
贺兰敏看清不请自来的钦玉,笑容刹那间就淡了下去,“六、六娘子,你怎么会来这?”
钦玉和贺兰敏对上视线,两人都保持假笑。、
一个警惕,一个侵入。
“姐姐,好久不见。”钦玉没回贺兰敏,毫不留情移开视线,对着元绿姝礼貌打招呼。
他的笑容明显比刚才灿烂,语气也热络不少。
像开屏的孔雀。
话音一落。
原本尚且平静的室内轰然刮起凉飕飕的大风,酝酿着危险至极的暴风雨。
元绿姝想起幼鱼是谁,瞅着她好像这一身衣裳也眼熟。
“原来是你,你怎么......”元绿姝微微诧异。
“姐姐,你还记得我啊。”钦玉挑起眉毛雀跃道,快步靠近两人。
贺兰敏的目光在钦玉身上停留一瞬,不知在想什么,可每当钦玉靠近一下,身上的气就冷一分。
“六娘子,且慢。”贺兰敏起身叫住钦玉。
可钦玉置若罔闻,看都不看,直接两步并一步,巧妙绕开拦路虎,站在贺兰敏和元绿姝的中间。
“三郎,你不介意我坐这里吧。”钦玉口里问着,行动上却不老实,直截了当下蹲,要坐在两人中间,隔开两人。
“六娘子,你还是坐对面吧。”贺兰敏捉住钦玉手臂,笑着建议,眼里却是在警告钦玉不要妄动。
钦玉的笑泛着冷意。
两个人皮笑容不笑,笑得不相上下,双方气场不相上下,水火不容,火花四溅。
元绿姝哪知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但多多少少也意识到不对劲。
不像有私情,更像是有仇。
元绿姝一头雾水,觑眼钦玉,总觉着古怪,想了想,道:“你还是坐对面吧。”
“好吧。”钦玉气馁,但还是一改执拗,听话地席坐在对面。
贺兰敏取过元绿姝搁置的帷帽,给她戴上。
尽管元绿姝不想戴,但拗不过贺兰敏的强势,被迫戴上帷帽。
她猜测,贺兰敏的反常和出现的钦玉有关系,至于为什么,元绿姝尚且还不知晓其中缘由。
钦玉冷冷注视着贺兰敏宣告独占的举动。
少顷,贺兰敏再三确定严实后,方才端坐下。
坐下时不免和钦玉目光相对,两人眼神交锋无数次。
“姐姐,谢谢你上次陪我。对了,你那时走的那么匆忙,可是有事发生,需要帮助的话尽管说,我一定会全心全意为姐姐解决难事。”钦玉盯着帷帽里忽隐忽现的轮廓,诚恳道。
听言,元绿姝沉默少顷,回道:“无妨,谢谢你的好意......”
贺兰敏打断元绿姝,对钦玉道:“六娘子,你来这有何贵干?”
贺兰敏真是哪哪都碍眼,钦玉扬笑:“我是来看姐姐的,上次一别,我特别想念姐姐。”
元绿姝愣了下,面微微浮现一点赧色,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挂念她。
元绿姝心尖微暖,对这个小娘子多了些好感,但面上不显。
姐姐?
他可真叫得出来,还叫得这么欢,这么勤。
贺兰敏听着只觉一阵烦躁。
一想到钦玉对元绿姝起了意,还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见了面,贺兰敏笑容更冷。
两人只可能是在贺兰老夫人寿宴时见的。
那些日子,贺兰敏注意力在沈子言身上,所以就没顾及到钦玉,这才让钦玉钻了空子。
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这种感觉叫贺兰敏心坎上冒出戾气。
贺兰敏握住元绿姝的腕子,渐渐恢复冷静。
“六娘子,你这般乱跑,江二不会担心你吗?”贺兰敏话中有话,意在驱赶钦玉,从哪来回哪去。
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这,只有讨人嫌。
“不会。”
“我送你回去。”贺兰敏似诚心诚意道,勤于乐于助人。
钦玉摇头,记起此行目的,支着下巴,直言不讳:“三郎啊,不如你就把姐姐给我吧,我会对姐姐更好的。”
他一张雌雄莫辩的脸尽显妖异,碧绿的凤眸滚出毫不掩饰的掠夺之意。
说毕,侧首过来问元绿姝:
“姐姐,以后跟着我吧,我和三郎认识这么多年,可最清楚他的为人,他这个人——”
钦玉指着自己的脑袋,继续说:“脑子不太正常,他肯定对你不好。”
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像是随心的真话打破了这虚伪平静的气氛。
听着这莫名其妙又胆大的话,元绿姝对后一番话颇为认同,她被这话逗笑了。
元绿姝奋勉忍住翘起的唇角,保持不动的五官。
她又思考,“跟着我”又是何意?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回忆钦玉打量她的眼神,她想,自己在钦玉眼中估计是个玩意儿。
因为好看,所以钦玉像贺兰敏讨要她,但只要失去兴趣,便会弃之如敝屣。
被人看轻,元绿姝心不好受。
在元绿姝眼中,钦玉像个小孩子,是以,也讨厌不起来钦玉。
元绿姝调整好心态,最终摇首否认,隔着帷帽望远方。
与此同时,贺兰敏笑容彻底冷下来,看着不安好心的钦玉,他道:“六娘子,跟我出去一趟。”
钦玉思索片刻,不舍点头:“行。”
贺兰敏低头对元绿姝说:“待在这,不要动,等我回来。”
“他的话不要当真,他有疯病。”贺兰敏双手搭在元绿姝肩上,压低声音告诉她。
元绿姝摁下所有疑问,半信半疑点点头,她也觉着钦玉有点不太正常。
对她太热情了,明明才见过一次。
或许皆是她的脸惹的祸......
有些乏累。
不想再掺和什么。
元绿姝不愿和钦玉有过多交际,也不想连累“她”。
钦玉不爽撇嘴,不服输道:“姐姐,你也等我,还有,姐姐不要误会,我和他没有一点奇怪的关系。”
元绿姝没有回应。
待两人走后,传来极为轻的一声柔柔的笑。
好一会,元绿姝才抚平唇角。
贺兰敏与钦玉一前一后,一路缄默到了楼梯处。
周边墙壁上的彩绘用色艳丽鲜活,只见鱼龙变幻,鸟兽出巢,移山平海。
耳边传来树叶被风吹起的簌簌声。
格外静谧。
“不是你的东西不要乱碰,否则结果只会是引火烧身。”
贺兰敏半靠壁面,笑意寡淡,目光温冷,拿出帕子擦拭刚才碰过钦玉手臂的手。
钦玉倚着扶手,一边照着他的样子拿帕子擦臂上衣料,样子十分嫌弃。
一边用原声回:“被火烧的滋味可不好,你也太残忍了吧,三郎。”
等擦好,钦玉好奇眨眼,眉心花钿潋红,姝丽无双的姿容硬生生将他身上的艳丽红衣压成陪衬。
“三郎,你可有被火焚烧过?说来听听。”
乍一看,他就像个还未长大爱胡闹的娘子。
贺兰敏温和地笑:“我更喜闻乐见看你被火焚烧的惨样,一定很震撼。”
钦玉挑起一边张扬的眉,回归正题,与贺兰敏商量道:“三郎啊,我对姐姐挺满意的,看上她了,你把她让给我。”
“痴心妄想。”贺兰敏道,“你可以试试,还有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穿与她一样的衣裳。”
钦玉拍拍手臂上的灰,哂笑道:“你还挺嚣张的,师兄。”
“彼此彼此。”贺兰敏不落下风回答。
计划告破。
“既然你不肯,就算了。”钦玉摆手,有些不耐烦道,“让让,我要进去和姐姐说话。”
贺兰敏略眯眼,语调疏离:“王爷,不必了,内子身体有恙,我今日带她出来只为散散心,还望王爷体谅,莫要多加打扰。”
作为师兄弟,两人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也不会刻意避让,遇到时还可以装朋友谈笑风生。
不过现在......
“啊?姐姐身体不适?那我更要表示关心了,有你这个禽兽在,还不知道姐姐会受多少苦!”钦玉忧心忡忡说。
贺兰敏眼瞳如黑曜石,锋芒流动,淡笑道:“师弟,你是想死吗?”
钦玉十分不以为然,想拍贺兰敏的肩膀,可又停下来,转而好声好气道:
“师兄,我们可是相亲相爱的师兄弟啊,师兄弟之间怎么可以能自相残杀呢?死这个词,太不吉利了!”
话音一落,钦玉略微靠近贺兰敏,碧眸像绿到极致的翡翠,没有丝毫感情,样貌似妖非妖。
他面无表情,声音阴森:“师兄,你是不是想试试生不如死的滋味?”
“师弟,不要以下犯上。”贺兰敏嗤笑,清澈多情的眼眸射出寒光。
钦玉也嗤笑,“师兄,我可是王爷,你才该收敛收敛狂妄,给孤放尊重点。”
一个和煦温雅,飘逸出尘,完美的矜贵公子;一个女装男身,风华绝代,活脱脱的妖孽。
两人身材对等,颀长挺拔,在无声无息中针锋相对。
森寒遍布,凛冽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
“她是我的。”贺兰敏忠告道,“师弟,不要越界。”
钦玉定定凝睇贺兰敏,條地双手合十,拍一下,说:“唉,罢了,反正目的也达到了。”
“师兄,回头见。”钦玉同贺兰敏招手。
贺兰敏瞬间收回所有情绪,展示该有的风度,牵笑送别:“师弟,回头见。”
袍裾拂动,裙摆翩跹,脚步声起。
“师弟,往后你还是莫要再男扮女装接近她了,如果被圣上知道......”
贺兰敏止声,转身。
贺兰敏与钦玉分开转头的刹那,两人转瞬变脸,神色阴沉,杀意掠过,凝成水珠。
在这一刻,二人薄的跟纸似的和谐师兄弟关系宣布破灭。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修了小bug和修了人设细节。
这章没中午发出来,抱歉。
不好写,先放出来,还没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