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是元绿姝妹妹元若菱的字迹,是还不太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元绿姝目及,眼眶微湿。
自从沈子言出事,元绿姝只在和贺兰敏成亲时与亲人匆匆见过面,此后再无联系。
如今收到妹妹的信,她悲喜交加。
只是还未等元绿姝高兴多久,最后一行字让元绿姝目光凝滞——
阿姊,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啊,我好想你,阿娘最近生病了,总是念叨着你。
元绿姝深绿瞳孔倏尔一缩,只觉齿冷。
阿娘生病了?
意识到这一点,元绿姝再难保持冷静,捏住信纸的长指用力,如娇嫩笋尖的指尖蓦地发白。
妙凝旋踵为元绿姝端来一杯加了花椒粉和其他几味佐料的茶。
这是元绿姝自个调出来的茶配方,她自小便喜欢喝。
“娘子,先吃口茶。”妙凝虽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但久在元绿姝身边伺候,对她的情绪波动多少能感知到。
妙凝的体贴让元绿姝压下心中愧意和繁乱思绪。
她凝住羽睫颤意,接过茶瓯,张开唇浅茗了口微辣的热茶。
清醇茶香与舌尖酥麻的辣味让元绿姝定了定神,眼尾晕开的绯色不知是被辣的,还是难过所致。
过了一会儿,元绿姝收好信,问道:“郎君去哪了?何时回来?”
这是元绿姝头一回主动问贺兰敏去向。
“禀娘子,郎君去......北里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听说是禹王来了。”
昨夜贺兰敏去永宁侯府,是因为永宁侯府的小侯爷在府上开私宴,祝贺禹王凯旋,不过昨日,禹王并未赴约。
大邺禹王,是助圣人夺去皇位的最大功臣,当今圣人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常年征战,是边疆诸国所忌惮、恐惧的修罗,执掌二十万大军,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手下亡魂无数。
元绿姝听过禹王的传闻,此人性子恶劣,随心所欲,令人畏惧。
他灭掉在西南叛变作乱、与吐蕃勾结的南诏国,又驻扎留守一年,现在满载胜利回帝都。
历时三年。
他的战功和悍勇令人敬佩,至于其他,元绿姝不作评判。
元绿姝从前只知悉贺兰敏与永宁侯世子交好,如今看来,他与禹王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倒是印证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回到现在,妙凝偏头看元绿姝,眼神又急又愁,北里可是长安闻名遐迩的风月之地!
但元绿姝对于贺兰敏去平康坊这件事无感,她只留意到“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几个字眼。
回不来就意味她要等,直到等到贺兰敏。
她无比清楚——
即便自己心急如焚,也出不了这个门,更遑论去平康坊找贺兰敏。
因为没有贺兰敏的命令。
思及此,元绿姝胸口犹如挤进了一块沉甸甸的磐石,胸闷气短。
熟悉的无力感侵蚀着元绿姝的脑袋。
元绿姝忍不住猜测,这些种种,指不定都是贺兰敏所为。
元绿姝脸色寡淡,低垂的眼眸却暴露了她的焦灼。为缓解心中焦虑,她只能不断吃茶。
平康坊,是长安声色之所,风流薮泽之地。
自坊市北门入,便见青楼,其含北曲、中曲和南曲三地。
北曲属下等青楼,居下等妓子。
中曲及南曲是高等青楼,屋宇宽敞华美,花草葳蕤,聚舞妓、乐妓、诗才、口才惊艳的名妓等,声色犬马。
帝都的世家儿郎、风流文士、新进举子等趋之若鹜,流连声色,放浪形骸。
亦有数不胜数的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继而衍生出多少肝肠寸断之恨......
乐妓们把道听途说或亲眼看见的风流韵事、恨海情天编成一曲曲乐谱,代代传唱,逐渐成为平康坊一道不可磨灭的部分。
除了教坊的市妓,还有世家大族会豢养容貌艳丽、能歌善舞、精通诗词歌赋的私妓,以供赏乐狎.玩。
临近黄昏,南曲一个堪称富丽的私宅。
湖泊上坐落宽敞水榭,灯笼高悬,四周帷幌舞动,熏香袅袅,内设席位,以茵褥铺地,置一张长矮食案。
受邀而来的世家郎君席地而坐。
少年郎俱戴幞头,着圆领袍,腰缠革带,脚蹬长靴,意气风华,相貌堂堂,无一丑陋之姿。
每人身旁都配着一个美人儿,有新罗婢、胡姬、菩萨蛮等。
尽显异域风情。
“小侯爷,今儿大王真会来?昨日可是叫我等空坐良久。” 有人道。
江晟挥袖一笑,道:“诸位放宽心。”
他可不好意思说昨日是因为禹王嫌弃永宁侯府,所以才没来。
真难伺候!
好在昨日有贺兰敏撑了场子,否则,江晟会十分尴尬,颜面不保。
江晟吸取教训,包了南曲最好的宅子,为禹王接风洗尘。
“如此便好,不知......大王还有多久来?”
江晟含糊其辞:“快了,快了。”
闻言,席中人不再多问,开始谈论中曲青楼和新来的胡姬......
“谢二,昨天你带的梨花春,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江晟道。
“西域来的药,有一点助兴效果。”席间谢二笑道,他是户部侍郎之子。
“小侯爷,这药如何?”
江晟警告:“没有下次了,还好昨日六郎没来,如若要是他吃了你这酒,你父亲都保不住你。”
谢二不甚在意,哪有这么严重?他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谢二说着,瞄见对面席位上一言不发的贺兰敏,昨日没算计得了贺兰敏,委实让他不太开心。
他清了清嗓子,佯装调侃道:
“不知贺兰君觉着梨花春如何?咱们状元郎昨夜匆匆离去,可有碰上什么温香软玉?还是惦记令妻?据说贺兰君的妻子国色天香,也难怪贺兰君半月不见踪影,甚而如柳下惠,弃满堂佳人不顾。”
“想必贺兰君和令妻关系融洽,说来还有我的助力?贺兰君不感谢我?”
此话一出,引起了席上吃酒说笑的少年注意,不由纷纷注目于贺兰敏。
顺着众人视线,便见静坐的贺兰敏,穿月白襕袍,浸霜袖角下露出一截削瘦冷白的手腕,手正旋晃杯中清酒,肤色滑光。
似乎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贺兰敏抬首,嘴角噙笑,风流蕴藉,温润高雅。
他睨眼对面正在吃酒的谢二,目如寂寂黑夜,似无欲无求,淡然如水。
“酒不错。”声线温和。
贺兰敏食案侧的胡姬一听,忍不住笑,弯腰作势要给贺兰敏再斟一杯酒。
“郎君,奴再给你添酒。”声线婉转妖媚。
貌美胡姬穿的是低胸衫裙,她一低下身,雪沟深邃,风光一览无余。
贺兰敏一个渗凉的眼风制止了她不老实的行为。
下一刻,贺兰敏对谢二淡笑,眼中却没几分笑意。“不过,谢二,这是我的家事,我没有外传的喜好。”
谢二愣了下,额角无缘无故冒出冷汗。
“不过,确实要感谢一下你。”贺兰敏神色如常。
谢二旋即肩膀松懈,大笑,掩饰自己适才失态,“看来我的确事做了件好事。”
席间附和者皆笑起来,难得看到矜贵的贺兰敏同人道谢,不为一件稀奇的事。
江晟搞不懂贺兰敏,“......”
突然,一个仆从进江晟身,低头耳语。
江晟拔高声音道:“诸位,大王到了。”
众人翘首以盼,无意识屏住呼吸。
先见一抹带着浓郁杀气的绯红。
在座之人呼吸一窒,大气不敢喘一下。
来人身形颀长,穿绯红窄袖翻领袍,腰系玉质蹀躞带,足踩金丝滚边鹿皮长靿靴,走姿散漫不羁,脚步生风。
禹王姜钦玉撩起眼皮环顾左右,一张脸自半明半昧间显露。
五官昳丽,貌若好女,深目高鼻。
近看,一双深绿碧眼,漾着笑意,眼尾卧一粒殷红泪痣,样貌极具攻击性。
在他身上有种诡异的割裂感,看着压迫感十足,可又觉着无害。
钦玉母妃是西域进献给先帝的贡女,受宠一时。
周遭安静。
贺兰敏搁下酒盏,循迹望去。
半空斜月倾斜而下,贺兰敏沐在溶溶月色中,与钦玉对视。
钦玉咧开笑,贺兰敏回以一笑。
对视片刻,钦玉收回视线,笑吟吟看向众人,热情道:“怎么还不开宴?”
“六郎,这不是等你吗?”江晟起身迎接钦玉。
“既然来了,快快入座吧。”
上首的位置一直空着。
钦玉阔步而上,撩袍斜坐,靠着凭几,双腿抻平,笔直修长,坐姿慵懒随意。
旁边灯盏立满蜡烛,烛火悦动。
他镀着暖光,长眸微眯,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下颌,冷白润泽在他下巴尖儿打着旋儿。
座下之人终见禹王,心下欣喜,欲意献殷勤,在禹王面前混个脸熟,可一抬头,乍见禹王那副随意而危险的模样,什么话都咽下去。
江晟挥手,吩咐仆从开宴。
不一会儿,便有排列整齐的新罗婢自薄雾中出现,她们端着美酒佳肴过来,摆好酒菜,悄无声息退下。
紧接着是身段曼妙、穿着薄纱的胡姬款款入场。
歌舞升平,鼓乐齐鸣。
“六郎,怎么样?”江晟问。
钦玉先闻了闻味,才大口吃掉叉子上的羊肉。
再吃口酒,钦玉眨眨眼,点评:“可以下咽。”
他哥安排的洗尘宴,东西难吃不说,在场的人都丑得不堪入目。
是以,钦玉更喜欢江晟精心策划的宴席。
吃着吃着,钦玉想到什么,遂偏头,歪着脑袋笑眯眯开口。
“迟砚,听说你娶妻了?什么时候的事?”
迟砚是贺兰敏表字。
贺兰敏端杯回敬,道:“半月前。”
“是哪家小娘子?”钦玉好奇道,忍不住竖起耳朵。
与贺兰敏相识来,好像还没见过他对谁有过心思。
不想竟然就成家了,太突然,显得古怪。
虽然钦玉对什么男女之事不感兴趣,但对象是贺兰敏,就另当别论。
正在这时,谢二插.话:“好像是什么潭州的人,一个小官之女。没想到贺兰君竟放着文嘉公主不娶,反倒是娶了个身份寒微的娘子,当时可是轰动了整个长安,贺兰君一朝成家,长安不知有多少小娘子伤心欲绝。”
“不过,那位元家小娘子的确生得美,说是长安第一美人也没人反对,与贺兰君倒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谢二补充。
贺兰敏面不改色地笑了笑,身边美人莫名胆寒,不敢动弹。
气氛好像冷了。
钦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哦,好看啊,那孤有时间到是要见见。”
“迟砚,有机会引见引见。”钦玉又笑。
贺兰敏压了压衣袂,眼神间或瞥向远处,“自然。”
“说来,你新婚燕尔,孤还未祝福你,今儿便借此机会,祝你与新娘子......”钦玉顿了顿,犹似在寻找祝词。
好半天后钦玉终于找到词儿了。
“嗯……永结同心,琴瑟和鸣,孤没说错吧?”他刻意拖长语调,口吻喜气。
贺兰敏温温和和道:“当然,承六郎吉言了。”
“不客气。”钦玉道。
两人互笑。
须臾,钦玉收回眼神,挑起长眸,脸色突然阴沉下去。
众人只见变脸太快的禹王俯视适才不分场合开口的谢二,目无下尘。
他笑容凉凉的:“对了,孤刚才是在问迟砚,可不是问你,你插什么嘴?孤最烦没有自知之明的阿猫阿狗,聒噪。”
“是不是想死?烦死孤了!”钦玉直接把桌上玻璃盏摔在地上,抱怨道。
这一串的话和清脆响声瞬间导致四周落针可闻。
场子骤冷。
谢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满脸臊红,心生恐惧。
因为钦玉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短刀,起身而来。
“江晟。”钦玉笑弧充斥恶趣味。
他在明晃晃告诉江晟他要杀人。
“在!”江晟霎时酒醒,顺口回道。
甫一瞅见钦玉神色,心中暗叫不妙,赶忙递给贺兰敏一个眼神,然后起身小跑到钦玉身边。
这祖宗德性可是一不高兴就要杀人。
但这里可不是战场上,不可随意见血。
江晟稳住心神,小声道:“祖宗,这可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你就算自己不在乎,看在我的面上,消消气。”
贺兰敏也适时说了些好话。
而钦玉闻言,理直气壮道:“孤脾气一直好着呢。”
江晟留着冷汗,连连附和夸赞:“当然了,你的好脾气在长安城都遐迩闻名,谁都和你比不了。”
“那是自然。”钦玉心情好转,翘起唇角,收了刀坐回去,自夸又大度道,“谁叫孤脾气好呢,下次不要再让孤看到他。”
钦玉松了口,江晟随即站起来出来打圆场。
紧张气氛这才消失。
这禹王果真如传闻所言,喜怒无常,心性至恶至纯。
小风波翻篇,席间畅谈声再起。
而躲过杀头的谢二只能苦闷独饮美酒,愤愤地看着舞姬的表演。
酒过二巡。
钦玉招来江晟,低声说:“东西呢?”
“在后面。”
“嗯。”钦玉真开心了。
看久了舞蹈,钦玉变得兴致缺缺,他一口干尽杯中葡萄酒,“没意思,孤先走了。”
撂下话急不可耐消失。
“诶,六郎!”
江晟没留住人,好在人到底是走了个过场,且现下宴会气氛正浓,主人公离去,虽败兴但宴会还要继续。
江晟瞟贺兰敏一眼,与其交接一个不露痕迹的眼色,开口道:“诸位,大王虽走了,但我花重金请来了两个舞妓,精通胡旋舞、绿腰舞,当称得上是天上才有的。”
“只有天上才有,那不得见识见识,就是这好像没听小侯爷你提过?”有人道。
“这不是给大家一个惊喜嘛!”
“既然是惊喜,又是小侯爷亲自安排,一定要看看。”
“......”附和声不断。
“小侯爷,不是有送礼环节吗?大王走了,我们还怎么送礼?”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这一时。”江晟随口搪塞,马不停蹄拍拍手。
声落,清幽的丝竹声起。
两名罩薄纱、下搭翠绿锦裤的赤足胡姬出现在中央。
二人一头卷发,身上戴着绚丽金银首饰,上臂套金质臂钏,拢长条彩带,足踝系红绳脚链,链上挂满小铃铛。
鼓、笛、钹声响动,交汇。
舞姬旋舞,一颦一笑,美艳动人,悦耳的铃铛声也融进了丝竹声中,毫无违和感。
花容月貌的胡姬以及舞姿瞬间俘获少年郎的心,就连眼界高的谢二也看直了眼。
待舞毕,众人意犹未尽,俨然忘却要事。
许久,众人回神,拊掌大笑,赞不绝口。
贺兰敏目视场上胡姬,唇际带笑,眼神温润,不着痕迹掠过胡姬足踝上的脚链。
精致,好看。
如果是元绿姝戴着,或许,不,一定更适合她。
然后在他面前跳舞。
贺兰敏垂眸,睫影交织。
谢二酒意上来,将适才受辱一事抛之脑后,神态难掩垂涎,询问道:“小侯爷,这是哪个楼的胡姬?”
“中曲那边的。”江晟顺水推舟道,“谢二你喜欢?”
谢二喝酒,“舞跳得很好。”
那就是中意了。
江晟大方道:“忍痛割爱送你了。”
在长安,世家子弟互送胡姬的事并不新奇,是长安乃至整个大邺的风气。
“怎可让小侯爷破费?”
江晟:“算是歉礼。”
谢二眼底阴色稍纵即逝,刹那后领情:“多谢小侯爷成全美意。”
江晟命令二姬,“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是谢二的人,快去伺候他。”
二姬行礼,齐声:“奴谨诺。”
二姬分别跽坐在谢二左右,美人在怀,谢二暂时忘记了适才的愤恨和屈辱。
“谢二得双姝,令人艳羡,小侯爷,你可不能偏心,让我们无功而返。”有浪荡子弟起哄。
江晟:“行,行,有看中的,都挑去。”
安静的贺兰敏掠过谢二和他身边的美姬,再望眼天色,差不多了。
“江二,我先回去了。”
“等等,三郎,要走?你这是作甚?”江晟道,贺兰敏要是走了,那岂不剩他一人应付了?
其他人也纷纷挽留。
贺兰敏:“家中内子还在等我。”
“在贺兰君心中,还是新妇重要。”旁人调侃道。
“昨日也是如此,果真是一对恩爱夫妻,伉俪情深。”
“第一公子就是不同。”
“眼见为实,贺兰君确实是个顾家的好夫君,我们是不是该像贺兰君学习学习?”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大笑起来。
“家有美妻,也不怪他半月不见踪影,赶早回家。”
调侃声不断。
“可惜了痴情的明华公主。”有人小声感慨。
“......”
贺兰敏被当做众人戏谑对象,不慌不忙说道:
“正如我所言,诸位的妻子说不定也在家中等候你们回家。”
他语气轻缓,好意提醒沉湎在纸醉金迷中的世家子弟。
在场少年郎君,其中不乏有家室的人。
语休,贺兰敏弯唇,离席。
作者有话要说:姜钦玉:我有病,蛇精病。
注:架空,防唐,有私设,勿考据。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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